第26章

小禮堂裏的演出已經開始很久,觀衆席一片黑暗,只有舞臺亮着缤紛的光線。

毛思路又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眼,嘀咕一句,“時雨怎麽去這麽久?”

冉志凱問:“他回你消息了?”

“回了,說一會兒就來。”毛思路有些疑惑,“不過買個水也買太久了吧。”

一個人影從觀衆席旁邊走過來,座位之間空隙不多,那人彎腰挪過來,毛思路伸着脖子去看,禮堂裏光線太暗,但他還是隐隐通過衣服和輪廓看出是林時雨,忙小聲喊,“時雨,這兒呢。”

林時雨走到他旁邊坐下,把一個袋子丢進他懷裏。

毛思路打開袋子一看,“我的雪碧——咦,你還是給高芥買了奶茶呀。”

“嗯。”林時雨沒看他,側身坐在座椅上,身影融進模糊的黑暗裏,連聲音也變得有些遠,“你拿給他。”

毛思路把奶茶遞給另一邊的高芥,高芥滿懷激動接下來,“嗨喲,我雨哥就是善良!”

舞臺上節目的音樂上有點大,毛思路靠近一點林時雨,問,“時雨,怎麽去這麽久?”

林時雨擡手推開他,把他推回座位,依舊沒有側過臉來,只平靜說,“在外面吃了點東西。”

毛思路一愣,明白過來,“是不是咱們拿了你的包子,你沒吃飽?不好意思啊時雨,我平時和凱凱他們随手拿吃的拿習慣了……”

“安靜點。”林時雨開口,聲音在嘈雜的音樂和明明滅滅的黑暗裏顯得有些低冷,“看你的節目。”

毛思路總算安靜下來,不再吵他。林時雨靜靜坐了一會兒,才稍微調整一下坐姿,讓鈍痛的肩膀盡量不靠在椅背上。接着舔舔破皮的嘴角,嘗到一點刺痛的鐵鏽味。

手腕腫了,衣服也滾了一圈灰,書包背回家後得瞞着媽媽洗幹淨。其他的,再沒什麽。

黑暗的嘈雜環境很好,恰到好處地包裹住林時雨的外在,不需要區分幹淨的還是不幹淨的,也就不需要解釋,不需要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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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起和陶塵的演出是壓軸節目。兩人甫一出場就引發全場歡呼,其中尤以七班人聲音最大。鐘起抱着他的那把吉他坐在舞臺中間,一身清爽簡單的黑白休閑服,陶塵舉着小提琴站在他身邊,身穿白色镂花連衣裙,頭發打理得柔順光澤,臉上化了精致的妝。

舞臺燈打在兩人身上,為他們鍍上一圈溫柔幹淨的光暈。

“般配。”高芥感慨,“就一個字,般配。”

冉志凱涼涼道,“數學學的不錯。”

“接下來請高一七班的陶塵、鐘起同學為我們帶來一首《告白之夜》——”

聚光燈亮起,流暢的音符從光裏流出,像一條娓娓道來的溫柔長河,夾着綴滿明亮光點的浪潮。無論是鐘起還是陶塵,他們垂眸演奏的樣子都是那麽認真投入,眉眼幹淨如畫,不染纖塵。

林時雨坐在座椅上,望着聚光燈下閃閃發光的兩個人。小禮堂裏有一點悶熱,但他沒有卷起袖子,只雙手搭在腿上,手指在袖子裏慢慢地、一點一點撫掉手心裏的碎石子和灰。

一曲演奏完,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和尖叫,鐘起和陶塵站在一起朝臺下鞠了個躬,各自拿着樂器下了臺。

“我走了。”林時雨說。

“還有最後一個節目呢。”毛思路茫然直起身,“待會兒一起走啊。”

“家裏有事。”林時雨扶起書包帶,人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句話不多說,轉身徑自離開。

毛思路都來不及攔他,只得眼睜睜看着他背着書包走掉。

林時雨離開小禮堂,步子有點慢。膝蓋在打架的時候狠狠磕在了地上,到現在還在疼。他也不怎麽在意,一路慢吞吞挪到學校門口的公交站,等車。

偏偏今天的車來得格外慢。林時雨等了快半個小時才等到車來。

夜晚城市燈光漫漫,公汽哐當哐當地搖,街景在車窗上停停走走,時快時慢。公汽上人不多,林時雨低頭檢查了一下衣服上的髒灰,有的灰實在拍不幹淨,林時雨只得開始思考回家以後如何在媽媽不發現的情況下迅速進房換掉衣服,把髒衣服和書包扔進洗衣機。

看着夜景思考這些簡單的事情可以讓他的心情有一定程度上的緩和。雖然本質上沒有任何助益。

公汽到站後,林時雨都快走到小區門口,又想起什麽,轉身往路口外走,拐到一家藥店,買了一些棉簽和膏藥,提着袋子走出門。

這是個有些年歲的街區,一到晚上便沒什麽人,連車也很少經過。路上只有路燈孤零零立着,給同樣一個人走在燈下的林時雨拖出一個晃晃悠悠的長影。

林時雨剛走到自家小區門口,正要下坡,就聽背後傳來自行車滑過的聲音,接着一聲剎車響起,一片陰影覆蓋住林時雨的背。

“林時雨。”熟悉的冷質低音,“怎麽一個人走了?”

林時雨忽然有點煩,因為他不大想回頭。但是不回頭又很奇怪。

他在心裏默默地念,騎車騎得這麽快做什麽。

林時雨側過頭,一副不怎麽在意的樣子,說,“我媽催我早點回去。”

說着,再次轉過身,背對着鐘起,“走了。”

路燈的光線很昏暗,按理來說鐘起不會注意到什麽。

但是下一刻林時雨被拽住胳膊,前進不得。

他被拉回去,不得不重新回身面對鐘起,擡頭看到鐘起皺着眉的、審視的目光。

鐘起的視線準确落在林時雨的嘴角,“你打架了?”

林時雨沒想到他的眼神竟然這麽好,只短短一個照面就能注意到他臉上的傷。但林時雨不想解釋,便說,“沒有。”

鐘起沒有松手的意思。他的目光從上到下,看到林時雨衣服和褲子上殘留的灰,手上提的白色袋子,裏面裝着藥盒和棉簽。

林時雨的手臂動了動,想把袋子背到腿後面去,但是覺得這個動作實在有點像被家長抓包買煙的小孩,便放棄了。

“不是打架。”鐘起重新看向林時雨的眼睛,語氣平靜偏冷,“那是你自己去沙坑裏滾了一圈?”

林時雨不喜歡他這時候說話的語氣,帶着一點嘲諷的刺,聽上去好像他做什麽事情都很無聊沒有意義。

林時雨掙開他,“打了又怎麽樣,他們先煩我的。”

“誰。”

林時雨不想再多說,也不想再沒完沒了地聊這種他厭煩的話題,“你不認識。”

“你先說。”

“不想說。”林時雨偏過頭,“和你沒關系。”

氣氛随着他的話音沉寂下去。

“你是不是就會這句話。”良久,鐘起說,“什麽事都和別人沒關系,是嗎。”

焦躁飛快蔓延占據情緒的邊邊角角,林時雨不想帶着臉上的傷和一身狼狽的灰土站在鐘起面前,這讓他感到一切無所遁形,像有一只鷹盤旋在他的領地上空,再接近一點就會将所有混亂不堪看個一清二楚。

“是。”林時雨說,“不用你管。”

昏暗裏時間都好像變得緩慢。鐘起收回手,自行車回正,車輪與地面摩擦出輕微的沙沙聲響。

“行,以後再不管了。”

林時雨回到家裏,林惠正陪在妹妹房裏玩,他進了自己房間換下衣服,出來連着書包一起扔進洗衣機。林惠聽到動靜出來,“小雨,做什麽呀?”

林時雨按下按鈕,說,“今天體育課跑步,衣服汗濕了。”

“那怎麽還把書包給洗了?”

“好久沒洗,順便一起洗。”

“哎呀,書包和衣服怎麽能混在一起洗,你這孩子……”

林時雨避開她的目光,進衛生間洗澡。

熱水沖在臉上的時候,嘴角被水淋得陣陣刺痛,林時雨拿香皂洗掉臉和手上的灰,低頭一看,膝蓋也摔破了皮。水打着轉嘩啦啦流進下水道,帶着髒污的痕跡。

他看着地上流動的水,莫名想起剛才鐘起放在自行車車把上的手,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有力,很好看,也非常幹淨的一雙手。

即使一望無遺的舞臺燈光照下來,也不需要掩藏任何細節,因為從來都是這麽幹幹淨淨,所有人都只是單純地喜歡他,羨慕他。

林時雨也喜歡。雖然憋在心裏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口,但他喜歡鐘起抱着吉他彈琴的樣子,還有鐘起騎車時被風鼓起的衣衫,普普通通的黑色書包,與人說話時帶一點疏遠的距離,但其實依舊站在人群中間,漠不關心地接受所有人的注視。

所有一切都是林時雨做不到不擅長的事情。

他在同齡人社交行為方面沒有任何參考标準,便下意識想學着鐘起的方式構建起一個與所有人之間安全舒适的距離,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嘗試着這樣對待李忠,毛思路,高芥,申子宜,冉志凱。

因為他們很好,比林時雨所有遇見過的和想象中的都要好,接近的目的沒有惡意,像一群蹲在邊界線上搖搖耳朵的兔子,溫溫和和地問他要不要一起出來玩,他們可以一起作伴。

但林時雨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被堆積成山僵化成牆的過往囿住了。這種過往徹底改變他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根深蒂固植入大腦,只教會他在面對狼虎時如何撕咬回去,從未教過他如何抱起一群兔子。

生活別想改變。

“你的嘴……”

林時雨微微側過頭,避開小染的手指,“摔了一跤。”

趙彬站在一旁看着他嘴角的傷,林時雨見他沒說話,便說,“可以不拍到下巴,反正只要展示衣服就可以了。”

小染說,“沒關系,可以拿乳膠貼貼着然後化妝蓋掉。”

仿佛在出神的趙彬終于開口,“沒事,就這樣拍也行。”

林時雨疑惑看向他,趙彬笑着說,“一點小疤,不影響,到時候後期修掉就好了。”

趙彬說完就去繼續整理設備,留下小染和林時雨面對面坐着。

小染細心給林時雨打上粉底,輕聲說,“你是和別人打架了吧。”

林時雨看了眼她,沒說話。小染笑了笑,“摔跤才不會摔成這樣,被打了才會這樣。”

林時雨和小染偶爾會在化妝間隙說說話。小染平時很安靜,不需要她工作的時候幾乎見不到她的人,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待在哪裏。林時雨從沒見過她主動和其他工作人員說話,反而會時不時主動找他說話。或許是因為她安靜,性子溫和,說話時溫溫柔柔的,林時雨對她也不像對趙彬那樣愛答不理。

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化妝的時間很短,趙彬和其他人總會過來催促小染,讓她化完就趕緊做自己的事情去。小染也沒脾氣,乖乖化完妝就收拾好東西走了。

“你為什麽會來這裏拍照?”小染突然問。

林時雨被她問得莫名其妙,“賺錢啊。”

“不,我是問,”小染頓了頓,聲音再次放輕,“是趙彬找你來的嗎?”

“嗯。”

小染再沒有說別的。一直到化好妝以後,她低頭收拾着化妝包,才開口,“去別的地方賺錢也可以的。”

林時雨一怔,“什麽?”

“也不一定非要在這裏拍照,別的影樓......價格應該也差不多。”小染收拾好化妝包,站起身,對林時雨笑了笑,轉身走了。

林時雨對這番對話摸不着頭腦:她什麽意思,難道是嫌自己拍照太不專業了?

站到幕布前,林時雨心想算了,反正是別人找他來的,有錢拿就行。

拍過幾次照片後,林時雨也漸漸弄明白這個影樓接的并不是某一個牌子的生意,而是很多叫不上名的雜牌網店單子,有的似乎還是直接從工廠發出來的服裝,統一生産再統一分配至各個網點,全然沒有品牌風格,只有服裝風格差異。

比如上上個星期是學院格子衫,上個星期是小清新,這個星期是日系性 冷淡風。

林時雨穿着一身深茶色港風半袖襯衣,裏面搭一件綿白寬松T恤,黑色七分褲,坐在長凳上,帶傷的一側嘴角沒有露在鏡頭下。

“衣角可以搭一點在腿上。”趙彬拍過幾張後,對林時雨說。

林時雨攏起衣角,“這樣?”

趙彬放下相機走過來,伸手替他牽好衣服,又幫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手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滑過後頸。

林時雨的皮膚觸感很敏銳,當即有些皺眉。

“不需要刻意把傷口藏起來。”趙彬替他理完衣領,順着就擡手想擡起他的下巴,“臉側過來也沒關系……”

“啪”的一聲,林時雨擋開趙彬的手。

林時雨面無表情看着趙彬,目光趨冷,“別亂碰。”

拍攝工作結束後,林時雨照例收拾完就走。不同的是,這回趙彬又追上來了。

想打人。

“時雨,我陪你去買點藥吧。”趙彬與他并排走着,關心道,“嘴巴上的傷還是要處理一下。”

“我有藥。”

“好吧。”趙彬抓抓後腦勺,好像被他冷淡的态度刺得有點尴尬。但是很快趙彬恢複表情,像是想起什麽,問,“對了,我最近在處理一批你的新照片,原片拍出來的效果特別好,你想不想看看?”

他這麽一說,林時雨被勾起一點好奇心,問,“在哪?”

“照片都存在我家臺式機裏,最近我都在家做後期處理。”趙彬露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我家就在這附近,你想看的話,可以去我家看。”

林時雨頓時失去興趣,他半點也不想去別人家裏,“那算了。”

“真的很近,家裏還有飲料和零食,我電腦裏還要超多游戲……”

“不想去。”林時雨到公交車站前等車,不耐煩回一句。

趙彬被他哽得半天說不出話,過會兒十分無奈地說,“為什麽你總是對別人這麽警惕呢?我真的只是單純地覺得你很有個性,想和你做朋友而已。”

“你的朋友應該很少吧?”趙彬側過身來,面對林時雨,聲音微微壓低,“我可以和你做朋友的。”

林時雨與他拉開距離,同樣側過身,面對着他。一張漂亮出衆的臉,健康白皙的皮膚,嘴角一點帶淤青的傷口看上去有些突兀,卻為他冰冷的氣質增添一種破壞的美感,冷硬的質地在青澀的少年外表下又被緩沖出一點稚氣。

趙彬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一抽動。

“我不想去你家,也不想和你做朋友。”林時雨語氣漠然,“不要再給我發消息,不要煩我。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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