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燕洵,你可知罪?”皇帝氣急,抓了個白玉鎮紙對着燕洵扔下來。
偏偏白玉鎮紙就跟長了眼睛似的,擦着燕洵的衣角飛過去,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兩圈,碎成好幾瓣,皇帝看到了,更生氣。
這回跟上次進宮不一樣,旁人都不知道燕洵進宮,禦書房裏也只有楊叔寧一人。
“皇上……”楊叔寧心中着急,只是此時他應當痛斥燕洵才是,偏偏說不出。
“臣無罪。”燕洵不卑不亢道。
“你……”皇帝擡手點了點燕洵,忽然一甩袖,轉身就走,“既然愛卿不知罪,那便好好想想吧。楊将軍,跟朕來……”
眼瞅着皇帝走出禦書房,楊叔寧焦急的瞥了眼燕洵,見他依舊神色平靜,只得狠了狠心一跺腳,跟着出去了。
一盞茶功夫,外面進來個人,燕洵擡眼看了看眼來人,心中微微放松。
“燕大人,娴妃娘娘讓孤來看看你。”秦儀在燕洵前面席地而坐,仔細的看着這位鴻胪寺少卿,眼中閃過一絲驚豔。
敢做旁人不敢做的事,且心中總有奇思妙想,那些傳聞中茹毛飲血的妖怪到了鴻胪寺,因為眼前這人一變再變,以至于現在滿京城都覺得那些幼崽習以為常。
當初幼崽剛領回來的時候,秦儀親眼看到皇帝如何發怒,讓楊叔寧把鴻胪寺圍起來,不準備讓那些幼崽出來,最好是能困死在裏面。
滿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厭惡鴻胪寺,從沒人不敢嘴上說,燕洵卻敢,甚至還進了鴻胪寺當差。
“燕大人果真如傳聞中一樣,容貌俊美,讓人見之難以忘懷。”秦儀更滿意燕洵的模樣,越看越滿意,便伸手要擡燕洵的下巴。
“太子。”燕洵笑了下。
秦儀一怔,随即心中狂喜。
這人不但模樣俊美,聲音竟然也這般動聽,伸出去的手頓了頓,收了回來,若是摸上去,怕是要破壞了這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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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燕洵笑道,“殿下五歲入主東宮,到現在已有多少年了?”
秦儀現在三十有二,這個太子做了已有二十七年。
“哼。”秦儀被說中痛處,臉色當即冷了下來。
美人雖養眼,卻是個帶刺的。
“現在有一個機會,若是太子殿下願意,那……”燕洵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話。
秦儀眼睛微微瞪大,呼吸變得急促,“當真?”
“燕某以項上人頭保證。”燕洵肯定道。
“孤……要考慮考慮。”秦儀眼珠子亂轉,卻坐不住了,猛的爬起來,繞着燕洵轉了兩圈,心動不已。
燕洵調整了一下跪着的姿勢,淡淡道:“此事宜早不宜遲,畢竟太子殿下弟弟衆多……”
“孤這就去找父皇!”秦儀一聽,不敢再耽擱。
又一盞茶功夫,皇帝身邊的貼身內侍,親自來禦書房,低聲道:“燕大人,回去吧,皇上還在氣頭上,大人回去可不要再折騰事兒了。”
“多謝。”燕洵沖着張瑞拱手。
若是張瑞為了太好皇帝,故意晚來一兩個時辰,燕洵也得這麽直挺挺的跪着,好在張瑞雖然忠心,但很明事理,對燕洵示好不是一次兩次了。
從宮中走來,小黃門見着燕洵,趕忙幫着打開門。
“大人。”鏡楓夜一臉着急。
等燕洵走出來,鏡楓夜上前打橫抱起他,敏捷地上了馬車。
“他們都沒來?”燕洵還以為小幼崽們都會跟着來,竟然猜錯了。
“恩,只有我來了。”鏡楓夜握着燕洵的手,冰涼冰涼,頓時心疼的不行,掀開衣服把燕洵的手放到自己懷裏捂着,“大人……”
鏡楓夜湊過去吻了下燕洵的嘴唇,也很涼,眼中便有些憤怒。
“腿。”燕洵感覺自己沒啥事其實,平日裏給小幼崽們做吃食的時候,蹲着、跪着的,都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也沒覺得累。
這會子見着鏡楓夜一臉擔心,燕洵忽然覺得自個兒身上哪兒哪兒都不舒坦了。
“我看看。”鏡楓夜趕忙抱起燕洵,脫下鞋子,褲子往上面一撸,就看到已經紅腫發青的膝蓋,“大人……”
“不疼,應該沒啥事。”燕洵也看了看,沒啥感覺。
他身上很容易留痕跡,捏一下都能紅很久,但是有鏡楓夜給的胭脂,抹一點基本就沒事了。燕洵剛準備拿胭脂,忽然感覺腿上一熱。
新鮮的确實比胭脂要好,等馬車停下,燕洵腿上已經不紅也不青,完全恢複了。
伴随着濃郁的桂花香,小幼崽們站在旁邊看着燕洵下馬車,擔心道:“大人沒事吧?”
“現在沒事了。”鏡楓夜趕忙道。
“大人換了衣服呢。”蛇身幼崽湊過來,用腦袋蹭了蹭燕洵的手,“有鏡大人在,大人看上去真的沒事哦。”
燕洵無奈,他就知道小幼崽們之所以不跟着去,讓鏡楓夜單獨去,就是猜到可能馬車裏會發生點什麽的。
只是治一下傷,很正常。恩,很正常。
“帶回來的家夥如何了?”燕洵問。
還有許多事要做,尤其是現在,一刻鐘都不能耽誤。
“大人,他長期營養不良,我和師傅還在商量是現在讓他養養身體,還是現在就動手術。”花樹幼崽道,“他還不會說話,我們只能跟他比劃。”
帶回來的妖怪有一間單獨的屋子睡,已經洗過澡,頭發全都剃了,身上穿着衣服。
燕洵進屋的時候,看到他正趴在窗戶上,一臉羨慕的往外面看。
炕上有個圓圓的小窩,裏面有一包饴糖,還有很仔細的用布包裹着的小木人。
他四肢極為纖細,肚子很大,脖子凹下去一圈,拴着勒進肉裏的鎖鏈,四肢的鎖鏈都已經勒進骨頭裏,皮肉包裹在外面,接觸的地方血肉模糊,動一動就有血滴下來。
爪子幾乎看不出模樣,有些地方都露出白骨,被花樹幼崽塗了傷藥,用布裹了起來。
看到燕洵進屋,他張了張嘴發出‘啊啊’的叫聲,趕忙拿起窩裏的小木人,對着燕洵比劃比劃,然後很珍惜的抱在懷中。
他的嘴巴有個很大的豁口,能看到裏面尖銳鋒利的牙齒,但磨損的厲害,看上去像個沒牙的老頭。
燕洵想起來,上輩子他見到的那只大妖怪,四肢和脖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扭曲。妖怪身上很少留疤,他們的恢複能力很強,尤其是大妖怪,甚至能斷肢重生。
“燕洵,我是燕洵。”
“呀……呀……燕……燕……”
他知道那些小幼崽總是喊他大人,也知道他叫燕洵,是名字。
“呀……燕……”
“燕……洵……”
嘴巴很不好用,還有個豁口,身上總是很疼很疼,但是他沒有像以前一樣躲起來,縮着不動,而是學着燕洵的樣子,慢慢地學會了念他的名字。
“大……人……”他還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念大人,第一次張嘴就會念了,因為他偷偷在心中學着小幼崽們,每晚每日的默念着。
晚上吃飯的時候,小幼崽們齊心協力,把他擡去大家一起吃飯的小間。
長桌上放着新的木碗、木盤,炕上放着厚厚地軟墊。他盤腿坐在上面,身上穿的很少,但是小間裏很暖和很暖和,連風都不會有。
“這是豆腐釀。”雷電幼崽湊過來慢慢說道,“豆……腐……釀……”
盤子裏的豆腐釀很大塊,外面是金黃香軟的豆腐,裏面是細嫩的肉丸。他學着小幼崽的樣子,拿着勺子舀一點放到嘴裏,努力跟着他們學,這些念這些東西。
三天功夫,他就能磕磕巴巴說話了。
數百年寂寞,他忘了很多很多東西,現在的日子是他從未想過的,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更是珍惜無比。
“你要自己想好,現在麻沸散還沒研究成功,不能給你用。”花樹幼崽認真道,“你的嘴巴要切開再縫上,會很疼很疼。四肢的鎖鏈想要取出來,更難,還有脖子上的。只是如果現在養好身體,以後取出來可能會更難。”
“好孩子。”霍老嘆氣。
這只妖怪剛被送回來的時候,霍老差點以為救不活了,等弄清楚他已經如此這般數百年,心中對妖怪的看法又是變了不少。
尤其是知道這只妖怪都做了什麽後,霍老心中一點兒芥蒂都沒有。
“治……治好我。”
疼是什麽感覺,他早已忘了,活下來才是他一直堅持的。
“現在吧。”燕洵道,“趁着他現在還沒長胖,骨頭也沒開始生長,幫他取出鎖鏈。”
楊叔寧說那鎖鏈不同尋常,不但是隕鐵所制,應當還能抑制這只小妖怪,否則這麽多年過去,他理應長大才對。
只是數百年前的道術和現在不盡相同,就連楊叔寧也研究不透鎖鏈。
“恩。”花樹幼崽也傾向于現在去除鎖鏈。
還是當初夜香郎進去的那間屋子,這回換成一只妖怪。
他躺在軟軟的床上,瞪大眼睛看着花樹幼崽。他知道這只小幼崽叫小花,是自己給自己取的小名,等将來還會給自己取大名。
妖怪的名字,相當于半條命一樣。
“你不要怕。”花樹幼崽拿出一個鐵盤,裏面是稀奇古怪的東西,“妖怪和人不一樣,沒有那麽脆弱,不會那麽容易死。我跟大人說過,但是大人不信。”
燕洵總擔心做手術出問題,可當年他被鎖上鎖鏈,直接鎖在骨頭上的時候,哪像現在這樣講究這麽多,他不還是活了那麽多年。
“大人是最好的大人。”花樹幼崽說,“這是鏡大人給的血,我會用一點點治你嘴上的傷,旁的地方就不用了,你要自己努力知道嗎?”
他趕忙點頭。
花樹幼崽說的他都能聽懂,也深以為然。
“我去給他準備一些吃食。”燕洵在屋子外面等了許久,實在是坐不住,便起身去了竈房。
當年的大妖,現在的小妖。
他很羨慕小幼崽們,喜歡學小幼崽們的模樣,完全跟上輩子燕洵看到的大妖不一樣。
“大人。”鏡楓夜跟着進了竈房。
“熬點粥。”燕洵道。
粥熬的時辰要足,放好幾種糧食,還有肉絲和雞蛋,出鍋後入口即化。燕洵舀了一小碗遞給鏡楓夜,“嘗嘗。”
鏡楓夜端過來喝了一小口,遞給燕洵,“大人喝。”
燕洵沒多想,就着碗把剩下的喝了,嘴唇接觸的剛好是方才鏡楓夜接觸的地方。鏡楓夜瞧得分明,便有些雀躍,主動拿了碗舔了幾口,這才去刷幹淨。
屋子的門終于打開,花樹幼崽從裏面出來。
“大人,進行的很順利。”花樹幼崽道,“骨頭重新接合,他這些日子要一直躺着。”
“順利就好。”燕洵松了口氣。
這些日子,一隊一隊的道兵穿橋而過,哪怕是京城足不出戶的人也都聽說這件事:可能要變天了。
一排鐵驢伴随着叮鈴鈴清脆的響聲一路從京城出來,穿過丹心橋,到保育堂建設停下。
小哥兒們有說有笑的把鐵驢停好,一整排。
“大人,我想去這兒的醫館看看。”王真兒跑過來,笑嘻嘻道,“我想再長高點,不知道醫館有沒有藥方啊。”
“那你得問大夫,我可說不準。”燕洵笑着出來。
小哥兒們進了屋,都熟門熟路的拖了鞋子,換上草鞋,再屋裏轉了一圈,這才上炕。
“大人,咱京城真的要變天了?”裴钰兒問。
“誰說的?瞎說,我可不知道。”燕洵趕忙否認,又話鋒一轉說,“我要幹些大事倒是真的,到時候還得請你們幫忙哩。”
小哥兒們嘻嘻哈哈的笑着,趕忙答應着。
他們也不只是來說說話,還拿了極好玩的東西帶回國子監。
如今國子監也修了水泥路,尤其是在王真兒等人的要求下,還修了一大塊極為平整的水泥地,周圍都種了樹,平日裏不知道有多少讀書人都喜歡來這裏玩。
小哥兒們回了國子監,趕忙回到宿舍忙活起來。
手上戴着厚厚的皮套子,胳膊肘、膝蓋都綁着貼身的皮子,頭上還帶着圓溜溜的鐵帽子,有厚厚的皮子固定,整個人看着都完全不一樣了。
大家夥兒笑眯眯的來到水泥地,一起換上稀奇古怪的鞋子。
鞋子下面有四個輪子,上頭是硬邦邦的鞋,穿在腳上後,那輪子便轉得飛快,一個不穩就得摔,小哥兒們也不覺得疼,只覺得這實在是有趣極了。
滿京城都在猜燕洵和那些小幼崽們怕是要被一隊隊穿橋而過的道兵解決了,結果小哥兒們踩着鐵輪鞋在街上呼嘯而過,比鐵驢還要新奇,便知道這定然是保育堂造的。
瞧着歡快的小哥兒們,所有人都是一愣:看樣子,那些道兵似乎不是去對付保育堂的?
“豈有此理!”知道滿京城的人都在說小哥兒們的鐵輪鞋後,皇帝氣得又摔了一個白玉鎮紙。
“皇上息怒,都怪燕洵!”張瑞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的臉色,“他也實在是太不知好歹,皇上何不給他一些教訓。”
皇帝聽了,臉色略微舒緩。
往海邊派兵這件事,除了皇帝、方自如,以及楊叔寧等寥寥數人以外,就連內閣次輔,周光都不知道河對岸的山後面,極有可能随時出現妖怪。
每每想到這個,皇帝就怒極攻心,都是因為燕洵。
他派兵過去,故意封鎖消息,料想旁人定然會聯想到道兵是去對付鴻胪寺的。
只要旁人對鴻胪寺落井下石,最好給燕洵一些苦頭吃吃,到時候皇帝再趁機安撫一番,不怕燕洵不認罪,不怕燕洵不把所有秘密交出來,可偏偏燕洵弄出什麽鐵輪鞋。
帝王之道,就是均衡之道。
皇帝屢次想均衡燕洵的能耐,可他偏偏就是不讓人如意。
“老奴聽聞那個燕洵還想開山,也實在是太異想天開。”張瑞道。
“哼,讓他開。”皇帝冷笑,“朕倒要看看,若是妖怪真的來了,他還能投靠妖怪不成!”
這些話很快傳到燕洵耳朵裏,他笑了笑,繼續幹自個兒的事。
火藥實驗的差不多,燕洵給守着小幼崽們的道兵遞了個錦囊。
隔天,駐紮在山腳的道兵得令後退,一直退到海邊。
燕洵親自帶着小幼崽們上山一趟,牽了長長的引線下來。
“大人,我準備好了。”雷電幼崽挺起小胸脯,目光炯炯的看着遠處的山。
“恩,咱們都躲起來,注意捂耳朵。”燕洵道。
與此同時,上面下令,所有道兵都捂着耳朵。
作坊裏,小石頭帶頭捂着耳朵。
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做,但所有人都願意相信燕洵。
“喝!”雷電幼崽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捂着自個兒的耳朵,鼓起腮幫子用力。
順着引線,看不到的電瞬間奔去。
遠處,望遠鏡中,半個山頭轟然炸飛,大量塵土的小石頭飛起來,遮天蔽日。
過了一會兒,才有轟隆隆的聲響傳來。
大家這才感覺到,腳下的地面都在震動,像地龍翻身,又像是大妖的咆哮。
“大人。”雷電幼崽放下望遠鏡,開心道,“成功啦!”
“是呢。”燕洵也笑了。
他沒想到小幼崽們進步的這麽快,最開始的時候還只能造出最普通的黑火藥,現在看威力,已經不下于TNT了。
“還有一次,這回我和鏡楓夜去,你們在這兒等着。”燕洵回過神趕忙道。
“恩!”小幼崽們都乖乖答應。
從藏身的地方出來,這裏明明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但依舊能看到飛來的石頭和灰塵。鏡楓夜神情凝重,握着燕洵的手,幹脆把他摟在懷裏,自個兒在大樹之間跳躍。
“大人,只有大妖才有這樣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