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遇概率是百分百

從格爾木出發的清晨,池念抱着走到哪兒就算哪兒的心情漫無目的地開車,三個小時後才抵達第一個服務區。

海西是自治州,少數民族多的緣故廣告牌都是用漢文、藏文和蒙古文并排寫在一起。服務區最頂上鋼絲扭出的漢字年久失修已經殘缺不全,地名部分剩兩個偏旁,其餘的歪歪扭扭排列成“月力區”。

池念沒心情去記名字,他停好車,清了清喉嚨。緊張與無趣的時候他煙瘾也湧上來了,于是避開一棟低矮平房後塵土飛揚的施工處。

服務區只能叫做一個“站”,高原國道兩邊都是一望無垠的沙黃色。

一座簡陋的樓房充當招待所,提供暫時住宿,前後都是停車場。超市與值班交警的住所緊緊地挨在一起,人走過時,影子在腳底縮成小團。

沒到正午,陽光已經十分嚣張。

藍的天,白的雲,被漆成橙紅色的服務站房子,顏色明亮,對比強烈。

池念去服務站的小超市買了兩包紫雲,店主送一個塑料殼打火機。他揣着煙出門,幾個開旅游中巴車的司機在不遠處聊天,而游客一臉疲倦地穿梭于中巴車和簡陋衛生間之中,休息也匆忙無比。

池念找了個陰涼的牆角,拿着煙發呆。

他的邊上,裹一張絲質小披肩的女人正哄孩子喝水,小屁孩坐車坐累了,開始哭。女人把礦泉水瓶往旁邊一扔,衆人調侃目光中她拉着孩子重新上車去。

有點讓池念想起自己小時候,老媽也是這麽哄人的。他很難哄,又愛哭,每次都折騰得老媽不耐煩,大聲吼“再也不管你了”不知道多少次,等最後真不管他,哭得稀裏嘩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

池念叼上煙蒂,缭繞的嗆人霧氣中他雙目無神地四處看。

軍綠色的牧馬人就是這時在服務站剎了一腳。

一衆旅游中巴裏又酷又拽的越野車自帶吸睛效果,池念的目光短暫地停留了一刻。那輛車歪歪斜斜地剎到牆根挺穩了,駕駛座的人一把推開門,然後就往衛生間的方向跑。

黑色工裝褲,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發型,大步邁開時腿很長。

池念記得,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把正面側面都是口袋的工裝褲穿得這麽好看,好看到他要死要活了還忍不住在心裏感慨。

或許這就是顏控的本能。

當時覺得工裝褲帥哥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後見到的漂亮人類,結果還沒過一天,他就又和帥哥相遇,還湊巧坐上了同一輛車。

回憶就此中斷。

池念偷偷側臉看了一眼在旁邊等自己的奚山——青藏高原腹地信號全靠随緣,手機成了一塊板磚,奚山沒得玩了,索性兩手抄進褲兜在原地站得吊兒郎當。

察覺到池念正暗中觀察,他挺坦然迎上來,反而讓池念迅速扭過頭重新收拾東西。

距離他們認識還不到半個小時,奚山載着他,開車到先前池念爆胎的地方。小轎車歪倒着,戈壁的風把它吹得不堪一擊。

池念不想要車,要拖回最近的村鎮費用都夠嗆,還不一定有人做這筆買賣,兩個人只好放棄“賣掉後讓別人處理”的念頭,打算等到下一個服務區找巡警。于是奚山說你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吧,池念不太情願,但仍按奚山的照做了。

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反抗。

其實小時候的池念不像現在這樣沒主見,他是獨生,又是老來子,被父母寵得不行。以至于他性格雖沒多驕縱,卻實在很任性——直到陷入戀愛。

對方比他大,高中社團活動認識時已經在讀大學。因為閱歷相差太多,這段關系中男友一向處于比較強勢的地位。池念當時年紀小,還在讀高三,仰望的姿态明顯,反而自我意識不太強烈了。

不住在一起還行,後來假期同居了難免暴露出一些不合适的地方。

池念想着兩個人要長久的話,能遷就些就遷就,收斂了大部分少爺脾氣。那段時間爸媽都天天誇他終于長大了懂事了,男友卻不置可否。

他說池念懶癌患者,愛犯迷糊還容易被騙,學做家務不行,總是弄得家裏一團糟,理財也不會弄,以後離了父母只會餓死自己……這些種種,池念有時不太服氣可又找不到理由反駁。

每次抱怨的結尾男友最愛說一句話,“也只有我受得了你了。”

那時池念想,行吧,有這句話在就夠了。

哪知道就一語成谶。

想起這人後來所作所為他又一陣生理性的惡心,緊接着開始唾棄自己眼睛瞎。

池念不願再反複想從前了,他搬出二手車裏的礦泉水和壓縮餅幹,轉移到奚山的吉普車後座。剩餘的東西裏沒什麽需要帶上,于是走過去宣布結束。

“就這些吧。”

奚山的目光掠過他的東西,沒計較怎麽只帶這麽點,只是眉毛微微一揚。看不出情緒好壞,池念在戀愛關系中察言觀色慣了,心裏“咯噔”一聲,生怕奚山就此生氣自己沒領情,想了想,還是打算多說幾句。

因為緊張,他結結巴巴地說:“本來……這也不是我的車,所以沒有很多東西在的,吃的喝的都差不多了——”

“啊?”奚山莫名其妙,“你的東西拿好就走麽。”

池念習慣性地解釋到一半聊不下去了,他愣着“哦”了聲,但站在原地抱住半盒壓縮餅幹不動。

奚山帶着笑,催他:“怎麽,不想走啊?”

“诶……不好意思。”

池念把餅幹放在了後排,自己去坐副駕駛。

車子重新發動後跟着衛星導航往目的地去,池念低頭玩安全帶,車廂內的氣氛一時沉悶。車載電臺一直關閉着,奚山沒有要播放音樂緩解尴尬的意思,手指有節奏地敲打方向盤,夕陽照在他從手套露出的指尖。

重新戴上墨鏡後奚山的側臉冷峻極了,池念看了會兒,這副表情讓他沒來由想起了前男友的冷暴力。

整理太過混亂的思緒對現在的池念而言十分艱難,他按手機的啓動鍵,一亮一暗地變——這個無意識的動作能帶給他安全感。

高原即将沉入夜色,越野車開在戈壁灘時颠簸劇烈。

斜前方,夕陽晃得他眼睛疼。

池念一天沒吃飯,光啃餅幹已經無法支撐脆弱的腸胃。沖動之下沒想過的東西這時全都湧上來,比如缺氧暈倒之前,他可能就會直接餓到低血糖;比如他怕冷,最後說不定困在絕望裏被迫消失……

自殺,這兩個字過了那陣後想起來都好笑。

但池念現在笑不出來。

他是個懦弱的人。

這條路走了99步還差最後一步,他卻退縮了。

越野車突然往上一颠,池念跟着後腦勺在座椅上磕了一下。他短促地悶哼,耳畔傳來奚山的聲音:“你的車還挺會挑地方壞的。”

池念:“啊?”

“剛才繞了一下回去拿行李。”奚山指導航給他看,“遇到你的那個位置,其實再往北走個一兩公裏就是國道。”

池念看不懂GPS上各種點線面,沒頭沒尾地問:“所以遇不到,對嗎?”

“沒有啊,就跟你說一下。”奚山熟練打着方向盤,把車開上了國道,“本來我也在朝這邊走,所以如果你自己找到國道要搭車,我也應該會停下來吧。”

池念撚過自己的指紋:“……是這樣麽。”

奚山不看他,說:“游客這個點都再往回走了,和我一樣的趕着拍日落都喜歡往烏蘭茶卡趕,往西只有這一條路。”

池念:“什麽意思?”

“一百公裏以內,基本上這個點、這個地方會開車經過的沒別人了。”奚山往後靠着,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松開右手無比自然地拍了把池念的肩膀。

“所以你比較特立獨行?”

“所以,只有兩個人的地方,我們相遇的概率是100%。”

奚山說完沒等池念回神,他自己也發覺這句話有點奇怪,好像什麽電視劇裏男女主角之間的臺詞。墨鏡後的目光閃了閃,正想補充點什麽“友誼萬歲”“都是緣分”,池念坐在旁邊笑出聲。

“什麽啊!你好肉麻。”

他笑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了,是還在象牙塔裏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樣。

這句話被回味着池念的唇角一直沒壓下去,奚山也跟他一起笑:“肉麻嗎?有效果就行,看你那愁眉苦臉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

他突然住嘴,像有什麽難言之隐。

池念的笑容僵了一下,心跳加快,表面盡量不動聲色地收斂着問:“還以為怎麽?”

“還以為……哎,之前不是有輕生的新聞麽——”奚山說着,把車速放慢了,他沒看池念的表情變化,自顧自地往下道,“不過我看你也不像,這種地方是挺容易迷路的,以後再來,盡量不要一個人自駕,你那輛車也不好……”

他絮絮叨叨着,池念沒吭聲,只在奚山說到自駕的時候輕輕地“嗯”了一句。

“不是,對吧?”奚山問。

不是輕生嗎?

其實是想過的,怎麽說好像都不太合适。

他和奚山見面只兩次,早上在服務區他都不清楚奚山是否知情。交談的話一雙手勉強數得過來,他對奚山一無所知,奚山對他的定義也不準确,他們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恰巧坐在一輛車裏追逐落日。

鹽湖還不知有多遠才能抵達,落日到底美不美,他也沒見過。

但他真切地知道,如果奚山不出現、或者出現得早一些晚一些不合時宜一些的話,自己一定會困在荒漠裏。

“我迷路了。”池念最後說。

奚山不知信沒信,笑着略一點頭:“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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