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提到‘醫院’兩個字,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能不去就不去’,更有甚者聽到這兩個字便心頭一緊,冷汗冒了一身。

可對于離開校園、課本,初入醫院的實習醫生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鮮,充滿好奇的。

實習的第一天,蘇葶苈起得很早。

她知道各個帶教老師私下會對比各自帶的實習生,現在她是陸商亭組裏的學生,當然不能給他丢臉。

陳楠前一天還在看《診斷學》。

她邊咬着包子,邊念叨書上的重點。

葉子明嘆了一口氣:“一會問診,病人還等着你現翻書嗎?”

陳楠白了他一眼:“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再說了,一會不還有陸醫生嘛。”

三人吃過早飯,走到更衣室換上白大褂,挂好實習醫生的牌子。

陸商亭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三本病程記錄交給他們:“一會跟我去查房,帶你們認識一下我負責的幾床病人。按照表格上的要求填寫清楚,今天下班前整理好交給我。”

葉子明捏着那本病程記錄,問道:“就這樣?”

“嗯。就這樣。”

“陸老師,你今天有個手術安排,我們是不是可以觀摩一下……”

陸商亭聽到這個陌生的稱呼,肩膀一抖,眉毛微蹙,但很快又舒展開。

他笑道:“不着急。你們第一天來,後面有的是機會。”

三人跟在陸商亭身後走進病房。

急診收治的是急危重症,需要馬上對病人進行處理的病人。

一些較為複雜的病症經過醫生的診斷後,會被轉到相關科室進行後續治療。

所以,急診科的病房比普通病房看起來更大,床位更密集一些。

陸商亭剛走進病房,床位靠外的病人全坐起了身子。

“這是我帶的實習生,後續有什麽問題,如果我不在病房,你們告訴他們也是可以的。”

一個大叔瞥了他們三個一眼,頓時擰緊了眉頭。

那三個新來的醫生看着還沒他的兒子大,這能行嗎?

大叔的心思被蘇葶苈一眼看穿,她解釋道:“診斷治療還是由陸醫生負責,我們只是幫你們記錄病情變化的。”

大叔聽到這個解釋,這才長舒一口氣:“哦……那就好。”

陸商亭是第一次帶實習生,多少有些不習慣。

很多時候,他只顧着詢問病情,忘了和他們作臨床講解。

陸商亭想起趙成志在帶實習生時,會依據患者的病情出一些考題。

他看着三號床上的病人,随口問道:“在急診,多高的血壓,才能判斷出現高血壓性腦病?”

陳楠輕笑一聲,自信答道:“血壓>200/120mmHg,并伴有神經系統症狀。”

這個問題她剛看過,所說的和書上的一字不差。

陸商亭點點頭,肯定了她的說法,又繼續補充道:“除了書上的标準外,還需要根據患者的初始血壓和臨床表現來判斷,短期內血壓重度升高的需要注意,慢性升高的則不一定會出現,以及高血壓性腦病平均發病年齡是40歲。”

“後續的治療我會結合患者的情況來說……”

陸商亭和他們簡單地說了幾個以往的病例,又具體分析了不同患者的治療方案。

蘇葶苈掏出小本子,迅速提筆記錄下他說的每個字。

“記不住,等午休的時候,我可以再和你們說一次。”

陸商亭問診時,耐心溫和,眉眼間總帶着笑意。

在和蘇葶苈他們講解時,依舊是慢條斯理的,偶爾遇上了他們答不上的問題,他還會開玩笑地說:“你們是得有答不上來的時候,這才能顯出我的重要性。”

半天的相處,陳楠對他的好感迅速飛升,要不是這是蘇葶苈喜歡的人,她差點都要陷進去了。

趁着陸商亭轉身時,她戳了戳蘇葶苈的腰,小聲說:“我知道你為什麽喜歡他了!你還不快抓緊機會?”

蘇葶苈将食指壓在唇上,又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閉嘴。

病房雖大,可被幾個布屏風分成了幾小塊,無形間拉近了他們的距離。

兩人的對話,陸商亭雖聽不清,卻隐約覺得好像被人提及了姓名。

他輕咳一聲,側過頭問:“你們說什麽?”

陳楠舔了舔嘴唇,敷衍道:“沒、沒什麽。”

而被戳中心事的蘇葶苈則紅了臉,她抿緊嘴唇,慌亂地将目光瞥向另一側。

陸商亭沒有多想,以為是她們第一次面對病人,過于緊張,安慰道:“你們是第一次面對病人,我也是第一次當帶教醫生,你們緊張,我也緊張。有不會的,我沒講到的,随時可以問。”

陳楠笑嘻嘻地應了一聲,“好。我們知道了,陸老師。”

早上跟着陸商亭查過房,他們就被安排到醫生辦公室裏,填寫整理病程記錄。

一直到午休,三人都沒再見過陸商亭。

葉子明端着餐盤在她們對面坐好。

幾個分配到外科實習的同學走過來和他們打招呼。

“你們急診科怎麽樣?是不是忙炸了?”

葉子明嘆道:“第一天倒還好,全都在寫病程記錄,你們呢?”

同學向他們炫耀道:“我們觀摩了主任的手術,動靜脈刺穿,拉鈎、縫針、打結,主任的手超快的,太炫酷了。除了我們的帶教老師有點兇外,都挺好的。”

“阿……好羨慕你們啊,我也想進手術室。”

短暫的聊天,讓葉子明更加羨慕分配到外科的同學了。

本來他以為急診科病患多,上手、觀摩學習的機會都會多一些,沒想到全都是泡在病房,而且一上午也沒遇上什麽棘手的危重症。

蘇葶苈将筷子反拿,敲了他的腦袋一下,“你這是盼着患者出事啊?”

“唉……我可沒這麽說。”

陳楠接道:“但你是這麽想的。”

三人正說笑時,做完手術的陸商亭走了過來。

葉子明的心情他是最能體會的,開始實習時,他同樣天天盼着能進手術室觀摩學習。

他随手将三罐牛奶放到他們的桌上:“這麽想進手術室?那好,下午血液科的馮醫生要來給一個病人做骨穿,帶你們去看看吧。”

**

正午過後,厚厚的雲層籠住刺眼的陽光,溫度似乎都跟着涼快了。

小小的病房裏只有一個病人和四五個醫學生,以及兩位帶教醫生。

這個病人入院時,伴有不明原因的發熱,如今又正值夏季,各種寄生蟲滋生發育。

骨穿是一種常用診斷技術,可作骨髓培養找寄生蟲。

病人側卧在病床上,馮醫生拿着穿針固定器走向他。

看到那麽長的注射針,病人心裏一驚,身子微微顫動。

周圍又圍着這麽多醫生,他更害怕了。

馮醫生安慰了幾句,一手按在他的背上,半威脅地說:“你這麽亂動,我要是紮不準,那更麻煩。”

病人倒吸一口冷氣,瞬間石化,他像個雕塑一般,當即僵在病床上。

馮醫生笑了笑,“你放松點,很快就好了。想些其他事,分散下注意力,可能會好一些。”

雖然馮醫生這麽安慰他,可穿的時候,病人痛得五官都擰到了一處,甚至頻頻扭頭。

因為馮醫生剛才的話,他不敢大動,只是全身如抽搐般顫抖。

蘇葶苈屏氣凝神,緊盯馮醫生的操作。

病人的表情太過猙獰,她有些不敢看了,目光下移卻發現整張病床都在跟着抖動。

不僅如此,蘇葶苈甚至感覺地板也在搖晃。

正當她納悶,怎麽會痛到連大樓跟着一同搖晃時,站在一邊的陸商亭寡淡地說了一句:“地震了。”

此話一出,幾個醫學生當即愣住了。

因為兩位帶教醫生還站在床邊,他們只能是抿緊唇,也跟着釘在原地。

蘇葶苈偷偷側目,她看到陸商亭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一臉的淡然,好像地震并不存在一樣,他目光依舊落在那個患者身上。

她再轉頭,血液科的馮醫生同樣是十分鎮定,骨穿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絲毫不受這個突發狀況的影響。

原本,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幾個醫學生總算是靜下心,不再去考慮其他的事。

可病房外,忽然傳來隔壁病人的高喊:“你們醫生千萬別跑阿,別留我一個人,我怕死。”

緊接着是走廊裏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醫療車推行的聲音。

蘇葶苈面前躺着的病人受到外面的影響,掙紮的幅度大了一些。

陸商亭立即安撫道:“沒事。我們都在這裏,不會走。”

這句話,像一記定心丸,讓病人又瞬間安靜了下來。

雖然他依舊痛得身體微顫,但蘇葶苈能明顯感覺到,他沒有剛才那麽慌張了。

病房裏有一個挂鐘,被地震擾得心煩意亂的蘇葶苈幾次擡頭看時鐘,她看着秒針轉了三圈後,這次的晃動似乎才停了下來。

短短的三分鐘,對于蘇葶苈而言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她只有在看向陸商亭時,心裏的害怕才緩和了一些。

又過了一會,馮醫生收起器械,告訴手術結束時,幾個醫學生先後跑出了病房。

他們看到整個病區的走廊空空蕩蕩,醫生們都走進各個病房去,陪在病患的身邊。

陸商亭在他們之後,走出病房:“害怕嗎?”

陳楠瘋狂點頭,然後嘆道:“陸老師,你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

陸商亭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

臨近下班時間,陳楠和葉子明還沒填寫完病程記錄,兩個人坐在醫生辦公室裏奮筆疾書。

而最快完成的蘇葶苈也沒閑着,她又去病房裏轉了一圈,看了各個病患的情況。

她從病房出來,走到頂樓透氣,不想卻碰上了陸商亭正看着遠處抽悶煙。

他倚靠着欄杆,眉眼深冷,神情陰郁。

蘇葶苈走過去,“陸商亭。”

聽到是她,陸商亭立刻扔了香煙,用鞋尖踩滅,又彎腰拾起煙頭随手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陸商亭暗吶:運氣真是不好,每次抽煙都被她逮個正着。

他不喜歡她看到自己這副頹然的樣子。

陸商亭輕咳一聲,故意往另一側退了幾步,他不想蘇葶苈的身上沾上煙味:“怎麽了?”

蘇葶苈卻并不介意,她雙手背在身後,又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

她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問:“陸商亭,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陸商亭微怔,低下頭,寡淡地說:“好也不好。”

“怎麽說?”

“沒什麽可說的。”

蘇葶苈撇嘴,“怎麽這樣……”

他忽然斂起笑容,正色道:“上班時間,不談私事。”

蘇葶苈雙手環胸,往右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又問:“那談正事。陸醫生,為什麽剛才地震,你可以那麽鎮定?萬一是大地震怎麽辦?”

“不怎麽辦。按照手術室的規定,遇到地震,醫生需要收好不固定的醫療器械,原地等待。手術室是消毒過的,不能随意走動。”

“而且……”陸商亭頓了一下,神色又暗了幾分,“我經歷過好幾次地震,已經沒那麽害怕了。”

“好幾次地震?”

蘇葶苈對于這個說法十分訝異,因為在她的印象裏,A市這十年發生的地震一只手就可以數完。

“之前青雪縣大地震,A市派了幾批醫療救援隊,我也參加過一次。”

那年地震,蘇葶苈正在準備高考,她的第一志願是醫大,所以對于救援醫療隊的新聞格外關注。

“嗯。我聽我媽媽說過,新南醫院派出的第一批醫療隊裏,有兩位醫生在參與救援時遇上山體滑坡,連人帶車墜入了山谷,沒能回來。”

陸商亭抿緊唇,竭力壓抑着悲傷的情緒,隔了好一會,才淡淡說道:“我不是地震那時候去的,而是災後重建時去的。所以比起他們前面的救援隊,我們要安全多了。”

蘇葶苈從口袋裏掏出面巾紙遞給他,“哥哥,你哭了?”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陸商亭嘴角微漾。

他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面巾紙,而是擡手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兩把,笑着回她:“我沒事。”

蘇葶苈搖頭,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好糊弄的小女孩了。

“陸商亭,你們是不是在救援時遇到什麽了?”

陸商亭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好看的眼眸重新染上笑意。

他沒有直接回答蘇葶苈的問題,而是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挑眉問:“怎麽?想聽故事?”

“那……我得看看你的病程記錄寫得怎麽樣了,寫得好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要不要告訴你。”

看到他能和自己開玩笑了,蘇葶苈也放松了一些,“喂……陸商亭。”

陸商亭骨節分明的手指勾起,輕輕敲了她的腦袋一下,提醒道:“上班時間,你應該叫我陸醫生。”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高血壓性腦病的引述出自《美國急診臨床經驗荟萃》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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