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葶苈, 是我。”
聽到是周護士的聲音,蘇葶苈長舒一口氣。
果然,什麽牛鬼蛇神都不過是自己吓自己。
蘇葶苈在心裏想。
周護士聽到值班室裏傳來她的尖叫, 及時跑了過來。
她擡手按亮日光燈,又走過去, 将摔在地上的蘇葶苈扶了起來。
她解釋到:“唉。老院區就是這個不好, 電路、設備都老了。這個值班室的電燈偶爾會自己滅掉, 你先關上,再按開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
周護士轉身走出值班室前替她關了燈, 她一手按在門上,探進半個腦袋,笑着說:“那你先休息,有什麽事再叫我。”
蘇葶苈連連向她道謝。
雖然周護士說得真切,可蘇葶苈明白,護士的工作三班倒,已是非常辛苦, 自己絕不能再麻煩她。
她躺回病床上, 一腳垂在地上撐着露在外面的半個身子。
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擾得蘇葶苈心煩意亂的。
她閉上眼睛, 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中午陳楠說的事。
然而, 屋內的空調正對着病床,吹得她汗毛直立,方才熄燈驚出的冷汗全涼透了。
蘇葶苈躺了一會, 起身關掉了空調。
沒了冷氣,屋內的溫度回升了一些。
她松開毛毯,側着身子, 睡意漸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葶苈覺得自己應該是睡着了。
可若是睡着了,她現在想的又是什麽。
就在這種半夢半醒之間,她覺得值班室的門好像又被誰打開了。
有一道微弱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透過眼睛眯成的細縫,她隐約看見有個黑影以極快的速度閃進值班室。
蘇葶苈的上下嘴皮動了動,卻和她的眼皮一眼沉重,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她想起身開燈,看看是什麽情況。
但是全身像是被灌了鉛一般,動彈不得。
蘇葶苈試了幾次,都是意識已經走到了門邊,她的身子還躺在床上。
意識和身體分離的狀态,令她心裏一緊。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壓床?
這種只在鬼片和恐怖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橋段,現在正真實地發生在自己身上。
蘇葶苈雖閉着眼,可她覺得自己的意識無比清醒,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微涼的後背和陣陣發麻的頭皮。
又過了一會,她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媽媽,這個姐姐怎麽躺在這裏?”
緊接着是一個好聽的女聲回道:“噓,姐姐在睡覺,我們別吵醒她。”
兩人正說着話,蘇葶苈又聽到一聲輕咳,是一個老人的聲音,他的聲音蒼老無力,每個吐字都很吃力,“咳咳,走吧,走吧。”
三個蘇葶苈看不見的人,就這麽站在她的床邊聊天。
他們的聲音很小,蘇葶苈聽得朦朦胧胧,斷斷續續。
過了好久,說話聲不見了,值班室裏再次恢複一片寂靜,只是這靜在這會有些駭人。
蘇葶苈閉着眼睛,努力将方才這段奇幻的經歷清出腦海。
可是她越想,耳邊的聲音卻越清晰。
三個人說的不是別的,而是在讨論将要去到的另一個世界。
在極度恐慌中,她拼盡全身的氣力終于睜開眼睛。
或許是剛才的經歷太過不可思議,此刻她的腦袋仍是暈乎乎的。
她擡起手在自己面前舉高手,借着月光,她在黑暗中張開手指又合攏。
指尖傳來的觸感,終于讓她相信了這不是在夢裏。
‘哐’。
另一邊的單間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麽東西掉到地板上了。
蘇葶苈警覺地從床上坐起。
那個單間只有半截牆,上面是一整片的玻璃。
因為都是值班醫生用來睡覺的,所以簾子常年拉着。
可現在,她透過玻璃看到薄薄的布簾後似乎有個人影。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烏雲消散,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那個小單間。
蘇葶苈靠近那扇大玻璃,她清楚地看見一個人影照在布簾上。
她吃了一驚,連連退後了三步。
直到身子碰到桌子才停下腳步。
蘇葶苈背在身後的手往桌上胡亂地摸了一把,她随手抓起摸到的一個硬殼文件夾。
她握緊文件夾,慢慢走進單間。
蘇葶苈很緊張,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
她甚至凝神屏氣,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響,唯恐驚到了布簾後的‘東西’。
蘇葶苈走進單間。
手術床邊的布屏風被拉了一般,一個人影照在白瓷磚上。
這一次,她是真的看清楚了。
真的有個像人一樣的‘東西’坐在手術床上。
陳楠說的是真的,這個單間真的會鬧鬼。
蘇葶苈深吸一口氣,咬牙跺腳,把心一橫,反正都到這個份上了,不能退縮。
她揚起手裏的文件夾,三步并作兩步快步走過去,用力地敲在那個‘東西’的腦袋上。
出乎她意料的是,文件夾敲在他的頭上,震得她手生疼。
她本以為,就像電視裏播的,鬼都是像一陣煙似的,來去無影,一碰就消散的。
怎麽自己遇上的這個還有實體??
在她愣神之際,坐在床上的‘東西’捂着頭哎喲了一聲。
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
是陸商亭的聲音?!
蘇葶苈扔掉文件夾,趕緊伸手按開了單間的日光燈。
果然是陸商亭。
更令她震驚的是,陸商亭的襯衣脫了半邊,他上半身半裸地坐在手術臺上,一手按在襯衣上,另一手則捂着額頭。
蘇葶苈一時間不知道把目光往哪放,只得仰着頭對着天花板,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
“你對着天花板道歉呢?”
蘇葶苈頭低了一些,正好對上他狹長的眸子,她稍低一些又看到了他線條分明的鎖骨和人魚線在半掩的襯衫下若隐若現。
她更慌張了,直接垂下了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又說:“對不起。”
“現在,你是對着地板道歉?”
“喂……陸商亭,你不要得……”
蘇葶苈擡頭,看到他大敞的襯衣,再次扭過臉,別扭地說:“別得寸進尺。我都道歉了嘛。而且,誰讓你偷偷摸摸進來的。”
陸商亭癟嘴,有些委屈:“我可不是偷偷摸摸,我進來的時候,叫了你一聲,可是你沒應。”
“那你怎麽不開燈?”
“看你睡得正香,就沒忍心……”
陸商亭輕咳一聲,眼眸半阖,寡淡地說:“這些天事情很多,你也累了,能多休息就多休息一會吧。”
蘇葶苈深吸一口氣,空氣裏似乎彌漫着一股熟悉的藥膏味。
她終于轉過頭,鼓起勇氣,看向他。
她看到陸商亭拿着藥膏,正在低頭給自己的右側後腰上藥。
蘇葶苈走近了一些,她看到陸商亭的右後腰有一道約莫十公分的傷疤。
因為陸商亭皮膚白皙,所以這道傷痕更加明顯和駭人。
疤痕很新,新長的肉芽還泛着粉色。
難怪她一直覺得陸商亭身上有一股熟悉的藥味,原來是這種常用于術後傷口修複的外用藥。
她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藥膏,“我幫你塗吧。”
陸商亭愣了一下,把棉簽交給她,“嗯。謝謝。”
“怎麽弄的?怎麽這麽長一條?”
“我不是說過,我參加過青雪縣的災後救援隊,那時候弄傷的。”
蘇葶苈看着傷疤,心裏閃過一絲疑慮。
青雪縣的地震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陸商亭的這道傷疤卻像是一年內的新傷。
陸商亭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我是去年跟災區重建隊去的,已經手術過幾次,傷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這兩天手術太多,站得時間比較久,可能沒注意,所以傷口繃得有些疼了。”
“那你怎麽不和林主任說,少安排幾臺手術?”
“趙成志和李婷還在休假,科裏人本來就不夠,還是別為難林主任了。”陸商亭看藥塗好了,他伸手迅速穿好襯衣,邊系紐扣邊說,“其實塗了藥就沒什麽事了,傷口都愈合了。再說了,适量的運動鍛煉,才不會讓刀口的皮膚粘黏。”
“對阿。你還知道‘适量’兩個字?”
陸商亭輕笑一聲,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葶苈長大了,都反過來管我了。”
“我……”
陸商亭知道和她讨論這個問題,最後也讨論不出什麽結果。
班還是要上的,手術還是要做的,而蘇葶苈還是會擔心自己的。
他生硬地扯開話題,“你來實習将近一周了吧?感覺怎麽樣?是你想象裏的醫生生活嗎?”
蘇葶苈坐在他身邊,看着窗外的星空,忽然沉默了。
以前,她聽說,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這短短幾天,她在急診科看到好多鮮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蒙上灰色。
她搖搖頭,沉重地開口:“一點不一樣。課本上沒說,原來救治一個人這麽難。”
蘇葶苈擡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有力的心跳,“活着真好。”
陸商亭笑着,補充了一句:“是健康地活着真好。”
“唉……是啊,所以有句話怎麽講的,四十歲之前拿命換錢,四十歲之後拿錢換命。健康呀,是最難得的,可惜往往都是到失去的時候,才明白這個道理。”
“嗯。你說的對。這句話也是我想跟你說的。”
“啊?我?”
“對阿。”陸商亭擡手,又彈了她的前額一下,“周護士買的三明治不合你的胃口嗎?”
“不是。”
“那為什麽沒吃完?”
陸商亭做完手術,回到門診時,他看到桌上的兩個三明治都剩了一半。
蘇葶苈低着頭,沒說話。
她不是以為不喜歡吃不下,而是因為陸商亭忙了一天,卻連這麽簡單的晚餐都吃不完,就又有手術需要他去處理。
只要想到這些,她看着手裏的三明治,便吃不進去了。
從她的沉默裏,陸商亭似乎是猜到了原由。
他嘆道:“我是因為沒時間,不得已,所以沒吃完。可是你呢,你明明有時間,為什麽不吃飯?”
“你才多大。難道你想要因為不按時吃飯生病進醫院嗎?”
“只要你确定做這一行,以後有的是機會沒辦法按時吃飯,所以有時間吃飯的時候,一定要抓緊。”
“我說的,你聽到了嗎?”
蘇葶苈拖長語調,應了一聲:“聽到啦!”
陸商亭搖頭,無奈地說:“好好照顧自己。至少在我能看到你的時間裏,照顧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