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個半小時的講座, 完美擠占了他們的午休時間。
蘇葶苈和陳楠一臉倦意地走回急診科,可還未走進科室,就看見兩個護士推着一張病床從住院部跑出。
她們有些納悶, 今天下午科裏似乎沒安排手術。
兩人加快腳步跑向急診科。
拿着拍片報告的周護士看見兩人走進來,忙道:“你們兩個回來了?那就去手術室報道吧。陸醫生要進手術室, 讓你們跟着去看看。”
聽到這個消息, 她們眼睛一亮, 所有疲倦頓時煙消雲散了。
到新南醫院實習的一周裏,她們雖然在病患最多的急診室, 可到現在只進過一次手術室。
每次在食堂遇上外科實習生,聽他們聊起手術,蘇葶苈只有滿目的羨意。
她們跟着周護士走到五樓手術樓層,先進更衣室換了衣服,戴上口罩帽子。
盡管她們更衣的動作迅速,但她們換好衣服走出來時,周護士已經跑沒影了。
第一次沒人帶領, 自己進手術室的兩人一臉懵地往裏走, 拐了兩個彎後,終于看到了洗手臺。
可新的問題又來了。
洗手臺邊圍着好幾個全副武裝的醫生,寬松的手術服和口罩帽子隐去他們的容貌和身型特點。
現在在她們眼裏, 這些醫生除了有男女之分, 根本認不出誰是誰。
所幸,陸商亭恰好洗完手側過身,他看見愣在原地的兩人, 招手喚道:“快來洗手。”
她們跑過去,站在他旁邊開始洗手。
蘇葶苈邊回憶學校裏教的‘七步洗手法’,邊嚴格按照‘內、外、夾、弓、大、立、腕’七個順序洗手。
就連要求揉搓的秒數, 她都在心裏默數滿了,不敢有絲毫松懈,唯恐做錯一個環節失去進手術室的機會。周圍還有其他科室的醫生,她也不敢多問陸商亭什麽,怕其他醫生說怎麽連最基本的也不懂,不讓她進手術室。
戰戰兢兢地洗完手,兩人發現剛才圍在洗手臺附近的醫生全都不見了,只剩她們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在風中淩亂。
手術是臨時加的,她們又剛聽完講座歸來,尚處于懵逼狀态中。
不知道手術在幾號手術室進行的兩人只能是一間一間地找過去。
還好,當天同一時間安排的手術不多,她們很快就找到了陸商亭。
走進去之後,才發現林主任也站在裏面。
巡回護士回頭看了一眼姍姍來遲的兩人,眉毛一挑,隔着口罩都能看出她的嫌棄。
她們找手術室花了一些時間,來得遲又是新手,她們一聲不敢吱,低頭站在旁邊,一臉溫順地等待巡回護士的指示。
巡回護士點點頭,安排好她們站的位置,又反複強調哪裏能碰,哪裏不能碰,畢竟在手術室裏保持無菌最重要。
等所有注意事項交代完,林主任拿起刀,示意其他人手術開始。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蘇葶苈伸長脖子,才看清手術臺上躺着的病人是一直恢複良好的嚴奶奶。
嚴奶奶性格古怪不好相處,只有蘇葶苈說話時,她勉強能聽得進去。
所以,蘇葶苈對她格外關注。
一直以來,嚴奶奶的病情都是她在跟進。
冰冷的手術刀劃過她的肌膚,露出皮下脂肪和髒器。
這樣的場景,蘇葶苈在教學視頻中看過很多次,甚至在動物手術實驗中,也試過很多次。
可現在如此真切、近距離觀看時,蘇葶苈心裏五味雜陳。
在她淺薄的知識庫裏,她找不到一個形容詞用于形容此刻複雜的心情,難過之餘,更多的是一種訝異和感嘆,明明昨天還和自己讨論出院要做什麽的病人,今天卻躺在了手術臺上。
蘇葶苈和陳楠站在巡回護士給她們劃定的區域內,一動不動地站了四個小時。
手術過程中,除了急診科的醫生外,還請來了神經外科的主任。
即便是兩個科室的主任聯合,也沒能完成這場救援。
手術仍是以失敗告終。
手術中的紅燈熄滅,嚴奶奶被推出手術室。
等候在外的家屬看到醫生臉上的表情,瞬間哭作了一團。
蘇葶苈在走出手術室時,腦袋裏一片空白,沒有什麽多餘的想法,看到哭泣的家屬,她的眼淚也跟着流了下來。
陳楠站在一邊,同樣捂着臉哭。
嚴奶奶很兇,要求又多,她天天都在念叨,希望她快點康複出院,讓她們減少一些負擔。
今天,她真的要離開急診科了,可誰也沒想到竟然是以這種方式。
陸商亭忙着安慰家屬和處理後續手續,也顧不上她們。
蘇葶苈就這麽站在科室外陪着家屬,陪着他們一直到殡儀館的人來将嚴奶奶帶走。
A市救護車從接報至救護車到達現場平均時間是十五分鐘,而家屬打過電話,殡儀館只用了五分鐘就趕到醫院。
殡儀館來得比救護車還及時,這讓蘇葶苈不禁有些唏噓。
留給蘇葶苈平複心情的時間不多,她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小護士走過來,将床單一扯,又從推車上拿來一床新換上,動作熟練迅速,不帶一點兒感情。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潔白的新床單上,剛才還是低氣壓的病房瞬間明亮了起來,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蘇葶苈愣了一會,就被周護士叫走。
“葶苈,這個是陸醫生明天要手術的病人。現在病房有空位,就把他從走廊的臨時病床換到裏面來。你帶他去辦一下手續。”
“好。”蘇葶苈點點頭,帶着他往裏走,“這是你的床位。呼叫器在旁邊。”
嚴奶奶的床位靠近窗戶,她東西已經被家屬收拾走了,只有一束昨日不知誰送來的使君子放在窗臺上,所以被落下了。
粉色使君子嬌豔地垂在花瓶邊,花瓣上仍沾着水珠兒。
新入住的病人看到花放在窗臺上,以為是醫院的擺設,随口問道:“醫生,這是什麽花?真好看。”
蘇葶苈一怔,眉頭微蹙,答道:“是使君子。它的花語是‘身體健康’。”
**
下班後,蘇葶苈沒有馬上回宿舍休息,而是一個人走到天臺上乘涼。
在醫院工作,除了需要全天緊繃的神經外,還需要有一顆強大的心髒,人生裏最深刻的‘生死別離’在這裏天天都在上演。
因為這樣,她更喜歡這種一個人發呆的小時光。
只是,今天她走到天臺上時,發現陸商亭也躲到了這裏。
蘇葶苈心情不佳,連帶着語氣都是有氣無力的:“陸商亭……”
陸商亭側過身,“怎麽了?還是很難過?”
蘇葶苈拼命點頭。
剛才在病房裏,當着病人的面,她不得不硬撐着,不讓眼淚掉下。
可此刻,只剩她和陸商亭兩個人的時候,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串,撲簌簌地往下掉,讓人看了就心疼。
陸商亭掏出紙巾遞給她,他沒有多餘的安慰,只是寡淡的說:“在醫院待得時間長了,會習慣一點的。”
蘇葶苈低着頭小聲說:“陸商亭,我可以抱抱你嗎?”
這個要求,問得他措手不及,他抿着唇想了一會,面向她張開雙臂。
蘇葶苈當然明白,現在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
她只是兩手輕輕揪住他的衣角,把頭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而陸商亭的動作同樣輕緩克制,他一手自然垂下貼着褲線,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輕拍以示安撫。
“會好起來的。”他說。
蘇葶苈嗚咽:“嗯。這一次之後,我就不能再哭了,這麽大了,好丢人的。”
陸商亭輕笑一聲,按在她肩上手轉移到了她的腦袋上,他摸着她柔軟的頭發,安慰:“還記得我第一次經歷失敗的搶救是什麽樣子嗎?”
“記得。”
“現在想想實在是太糟糕了,還有其他病人等着你去救治,就那樣蹲在搶救室外哭了。葶苈,跟我比起來,你已經好太多了。”
蘇葶苈站直身子,腦袋從他的胸口上移開。
她抹掉眼淚,又問:“陸商亭,你當初為什麽學醫呀?”
他長嘆一口氣:“我?為什麽……”
“對不起。我是不是問到什麽不該問的了?”
“沒事。”陸商亭又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想問我什麽都可以。”
他怕她沒聽清,再次鄭重重複道:“任何事都可以。”
有了他的這句話,蘇葶苈壯着膽子,問出了那個她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
“那次案子之後,你為什麽又回來了?”
陸商亭早有預料她會問這個問題,所以臉上并沒有太多驚訝的神情。
他靠在圍牆上,邊說邊回憶起十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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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陸商亭在家裏的安排下,申請到了國外的一所大學。
學醫已有幾年的他選擇重頭再來,同樣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
在飛機上,陸商亭心亂如麻地翻閱着座位後的‘飛行須知’。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做得對不對,以後會不會後悔。
飛行了一段時間後,機上廣播‘叮咚’一聲,緊跟着的是空姐的緊急通知:“機艙內有乘客突發疾病,機上若有醫務人員請立即與我們聯系。”
因為這個突發事件,乘客們議論紛紛,但并無一人舉手或聯系空姐。
陸商亭坐在位置上,緊閉雙眼,甚至從包裏掏出耳塞戴上。
反正,他都已經決心離開這一行了,現在還有什麽好說的。
廣播重複到第三遍的時候,仍舊沒有人回應。
前面座位傳來一個母親的哭聲,她在向空姐求助。
陸商亭皺眉,猶豫了一會,終于舉起示意道:“我是醫學院的學生。”
他怕自己經驗不足延誤了病人的治療,為男孩檢查過後,做了一些簡單的施救措施,便向乘務人員提議,還是應當返航,病人需要去醫院進行更為細致的檢查。
陸商亭讓男孩平躺在地上,自己則跪在他身邊照顧他。
一直到飛機返航降落,看着男孩被送上等在機場的救護車,陸商亭一顆懸着的心才放下。
等到這時候,他再低頭,膝蓋因為一直保持跪地姿勢早已紅腫,可他在施救時,竟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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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完這些,陸商亭嘆道:“自從學醫以後,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病人在我面前,而我卻什麽也沒做。”
“也是那次飛機上的救援讓我覺得,或許我的初心還在,所以就回來了。”陸商亭笑了笑,說,“當然,也有一方面是覺得重頭學另外一個學科還挺難的,倒不如還回到這條路上,再走走看。”
他說得雲淡風輕,又盡力弱化了很多困難,但蘇葶苈明白他今天說的每一個字都不簡單。
她小心翼翼地問:“那……那件事現在對你還有影響嗎?”
“有。”
陸商亭希望蘇葶苈的生活是開心美好的,但這并不是生活的所有樣貌。
他要做的不是遮掩住那些腌臜,而是教會她如何去面對這些黑暗。
“有時候碰到一些危急的病患,除了竭盡全力去救援外也會擔心,還會不會遇到像當年那樣的情況。”
“還好這幾年我都沒有再遇到類似的情況。”
蘇葶苈擡頭,看着他,眼裏多了幾分心疼:“陸商亭……”
陸商亭輕笑一聲,伸手用拇指指腹抹掉了她眼角的淚珠兒,“這條路真的很難走,但我會盡我所能的幫你走得安穩一些。”
蘇葶苈嘟嘴:“怎麽你說得我好像什麽都不行的小孩子一樣,我已經……”
陸商亭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已經長大了。但我想保護的不止是你,還有曾經的自己。”
“好吧……”蘇葶苈想了一會,說,“那已經長大的我能不能給你提一個建議?”
“嗯。你說。”
“戒煙吧。”
陸商亭回答得很果斷:“好。”
蘇葶苈有些意外:“真的?”
他點頭:“嗯。我一直都想戒的,只是好像找不到一個可以堅持下來的理由。今天既然是你來提的,或許我能堅持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