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貳叁】燕都鼓

楚衡在船上呆了一個月,除了偶爾給船工們號脈紮針,就是躲在艙房裏教兩個小的識字。

眼看着十月過去了,他們的船終于到了停船卸貨的目的地江城。

江城碼頭距離燕都還有一段距離,下船之後,楚衡還需要坐車沿着城外官道走上三兩日才能到燕都。

在碼頭邊上,拴着一長排的馬車,來往的人流不少,接人的,送人的,還有裝卸貨物的,一時間吵鬧的厲害。

楚衡和船老大告別,挑了輛看着結實的馬車,帶着邵阿牛和五味直接坐了上去。

車把式是個老實的,吆喝了一聲,趕着馬車就從碼頭離開,不多久就上了官道。

江城外的這條官道,連同了燕都和大延國內各地的貨物往來。大多通過水路運往燕都的貨,都需要在江城碼頭卸下,然後走這條官道進燕都。

馬車跟在長長的商隊後緊趕慢趕地走了兩日,終于趕在日落前進了燕都。

楚衡還記得,書裏在描述大延都城燕都時,幾次提到“坊”。

這是唐朝的一種說法,譬如長安城城郭就被橫豎三十八條街道給分割成了一百多個坊。

因此,一進城,見到高高豎起的坊門,楚衡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仍然覺得吃驚。

而這時,宮城內的城樓上,已經敲響了第一聲閉坊的鑼鼓。之後,街鼓由南向北,依次跟進,自內而外一波接着一波傳開。

“這是什麽聲音?”五味有些好奇地往外探了探,邵阿牛也跟着向外頭張望兩眼。

楚衡不語,倒是車把式在外頭回道:“這是燕都的街鼓,五更響街鼓,就是坊門開的時候。像現在響,那是催着店鋪關門,百姓歸家,要關坊門了。等街鼓響夠八百下,坊市就都關門,不好到處走了。不然就是犯夜禁,叫武侯們瞧見還得被抓走問話。”

五味“啊”了一聲,像是沒想到燕都竟然還有這規矩。

“那我們得趕緊找地方落腳,不然鼓聲就要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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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不急,郎君說個地方,我這就給送過去。”

楚衡看了看天色,又低頭把自己的衣裳往睡熟了的江離身上蓋了蓋。馬車外,那仍舊響着的街鼓聲,似乎要一聲一聲将日暮催來。

“知道江苑嗎?”

“知道,那是西市最有名的酒肆。郎君坐穩了,這會兒去西市,咱們可得快一些。”

車把式說着馬鞭一抽,噠噠跑起馬來。

江離在車裏打了個滾,小腦袋挨上楚衡的腰,閉着眼,伸手一把就抓着了他的手。

楚衡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手,閉上眼小憩。

他們這一趟,運氣倒是不差。

正巧趕在閉坊前到了西市。坊卒見這時候還有人來,嘀咕兩聲,把馬車放進坊內。正要扭頭去關門,驀地聽到一聲“多謝”,擡頭一看,登時瞧見車簾後露出的精致臉龐,坊卒一愣,手裏的鎖“咚”掉到腳面上。

乖乖,西市裏什麽時候來了這麽漂亮的人?

江苑是家酒肆。

在西市,多的是從番邦各地而來的外族。大延不管這些人來自哪國,都歸類到胡人上。

而西市,除了賣的是這些胡人從各國帶來的香料、珍寶、器具外,就會開各種酒肆。江苑在西市不算最大,但釀的酒卻遠近聞名。

馬車在江苑門前停下,門外正有個金色頭發的胡女在灑掃,似乎是準備關門了。

那胡女聽見車轱辘聲,扭頭看了一眼,見趕車的陌生,忙挂起沒脾氣的笑,倆梨渦深深凹着:“今日酒肆歇了,不如客人明日再來,車子往前不遠有邸店可住……”

“阿蘇娜!”

胡女溫吞吞的話還沒說話,馬車裏突然竄出個小人兒,穿着一身叫人哭笑不得地打扮,連腦袋上的發髻都垂到了一邊去。

被叫着名字的胡女一愣,随即伸手把作勢要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小娘子接住。

“離離?”

江離年紀還小,說話仍有些不太利索,被阿蘇娜抱住,也只會一個勁兒地咯咯笑。

阿蘇娜只當是娘子回來,擡頭就要喊上一聲,卻對上了從車內出來的青年的眼,一時看得呆住。

“阿蘇娜,阿蘇娜。”江離摟着阿蘇娜的脖子,叫喚了幾聲,見人不理睬自己,嘟起嘴,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阿蘇娜,這是出出。”

出出?

阿蘇娜有些愣神,倒是下了車的青年掬了掬手,解釋道:“在下楚衡,受江娘子所托,送離離回江苑。”

阿蘇娜先前還不懂怎麽有人叫出出。

這會兒聽見楚衡解釋,恍然明白過來。離離自學說話後,她阿娘教的就是大延的官話,可離離年紀小,口齒便有些不清楚,時常會鬧笑話。這“出出”,分明就是楚楚。

一個郎君被人叫楚楚……阿蘇娜又打量了楚衡幾眼,莫名覺得這“楚楚”二字,倒是又貼切又好聽。

得知江羌仍然還未回燕都,楚衡将她留下的信交給了阿蘇娜。後者一面看着信,一面時不時打量楚衡,末了再看天色,不由地開口道:“這天色也不早了,郎君不如就在這兒歇下。後院還有屋子能落腳……”

“不是前頭不遠有邸店麽?”楚衡笑,伸手摸了摸江離的腦袋,“楚某去住邸店便是,就不勞煩娘子了。”

“怎好讓郎君去住邸店。”阿蘇娜道。江離這時也伸手,拽住了楚衡的手指,嘴裏念着:“出出,住這。出出。”

酒肆後院有住處。在阿蘇娜保證并非什麽孤男寡女後,楚衡一行人這才住了進去。

簡單的用過膳後,楚衡就回房睡下。邵阿牛和車把式在隔壁屋擠一擠,牆面很薄,呼嚕聲很快就傳到了楚衡這頭。

舟車勞頓,能吃上熱湯飯,再四平八穩地躺着睡上一覺,對于坐了一個月船,又坐了幾天馬車的楚衡來說,再舒服不過。

只是到底是陌生地方,到了夜裏,他難免睜開眼。

房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不多會兒,就聽見阿蘇娜和一個沙啞的男聲在對話。

“她還沒回來?”

“遇到點麻煩,娘子也是沒辦法。”

“離離呢?”

“娘子托人送回來了,這會兒已經睡着了。”

男人似乎走到了房門口,楚衡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

“這裏頭睡的,是送離離回來的人?”

“是位長得怪好看的郎君。”

“天亮就讓人走,別叫他發現了。”

阿蘇娜低低稱是,末了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未照進燕都,自宮城起的鼓聲再度依次響起。一聲一聲,蕩開一座帝都的繁華和喧鬧。

楚衡從屋裏出來,江苑裏還靜悄悄的。

院子裏有個弓着身的白頭老翁正握着掃帚灑掃,聽見開門聲,回頭看了一眼。

楚衡微微颔首,遠遠掬了掬手。那老翁回了一禮,咳嗽兩聲,繼續掃着積了一夜落葉的院子。

阿蘇娜端着木盤過來,裏頭放了她們常吃的早膳。

“郎君吃過早膳後再走吧。”知道楚衡只是順路送離離回家,來燕都還有其他要事,阿蘇娜不敢再留他,只低聲将燕都的一些近況說一說,“東西市每日午時擊鼓三百下後,各家店鋪才開始營業,日落前敲鑼三百關門閉坊。郎君若是去東市,還得再等等。若是去其他坊,出門後坐馬車即是。”

楚衡在食案後坐下,吃了一口早膳,聞言擡了擡眉毛:“近日城中,可有什麽趣事?”

酒肆這類地方向來是龍蛇混雜,消息流通。

江羌的傷,以及昨夜阿蘇娜的對話,已經叫楚衡聯想到不少東西。他這輩子的願望只是活過及冠,再踏踏實實到老,實在沒打算攙和進太多的是是非非當中。

只是,這倒不妨他借用下江苑來打聽一些消息。

“郎君可是指靖遠侯身邊的親衛被打至雙腿殘廢,一直癱倒在床,幾次求死不能的事?”

阿蘇娜還未回答,白頭老翁卻開了口。

他一說話,楚衡心頭一跳,想起昨夜那個沙啞的聲音,問了一句:“還有這事?老伯可否說說?”

阿蘇娜搶先道:“郎君,這位是阿姐的養父。老阿爹,你去前頭看看吧,這事阿蘇娜同郎君說。”

白頭老翁不語,只淡淡看了阿蘇娜一眼,這才轉身從後院離開。

阿蘇娜默默握了握拳頭,臉上綻開笑意:“郎君,這事阿蘇娜知道。”

阿蘇娜是江羌十幾歲時,在西市買的一個胡女。因身世可憐,被人拐騙到燕都,原本是要被賣進銷金窩,恰逢江羌要給自己買女婢,見着阿蘇娜當即就把人帶回了家。

這些年,阿蘇娜在江羌身邊,可謂是什麽事都做。酒肆的生意,離離的生活,阿蘇娜統統能做。原本有些木讷,只會一口胡語的女孩漸漸有了如今的模樣,盡管一說大延官話,就溫吞吞的生怕出錯。

等阿蘇娜将那靖遠侯護衛被打殘廢的事,原原本本說完,楚衡擡手揉了揉額角:“這事……還真是一出好戲。”

阿蘇娜眨眨眼,有些不明。

楚衡笑了笑,吃下最後一口胡餅:“你方才說,靖遠侯身邊的親衛是叫一個從揚州來的商人雇人打的,現在人已經關進牢裏了?”

阿蘇娜點頭。

楚衡:“那個商人據說姓楚?”

阿蘇娜遲疑了下,看着楚衡的眼神變了變。

楚衡苦笑:“楚某,正是為了家中長兄在燕都入獄一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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