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更新時間:2013-04-25 09:59:00 字數:5253
閑敲棋子落燈花。
暫留城主府邸的柳下少争比軍營中的溧陽好不到哪裏。要看書,所在的廂房擺滿了各種書卷,要下棋,随意拉一個端茶倒水的人,都能與他磨上至少半個時辰——當然,柳下少争也無意大開殺戒,不然,屈指可數的樂趣也會被很快扼殺殆盡。讓他感興趣的是,仆役不多的城主府邸,每一個仆人都不簡單,估計就算從後面出招偷襲他們,也要花點力氣。
問題的關鍵是月城的城主——他的那位相認不久的小師妹,自從被大管家叫走,說是見日城的人之後就一直沒來找他,而神秘的莫焉非也不見人影。
“這可麻煩了。”三角亭內,柳下少争撥弄冰涼的棋子,自言自語道,“沒有人理我,接下來的事怎麽辦呢?”
“呵……”
一聲輕笑讓柳下少争為之注目,他瞅了瞅花叢中走來的人,神情略有意外,但很快也掩飾過去,笑道:“城主這身打扮很好看。”
“聽到風流滿天下的柳下公子稱贊,是莫泾陽的榮幸。”泾陽向他一禮,“既然無聊,不如讓泾陽舞劍助興?”
“舞劍?”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柳下少争說,“少争拭目以待,”
泾陽穿一襲月城女子皆有的彩布族衫,頭戴銀珠,斜插雁翎,衣袖飛舞,劍走如風。那靈敏的身姿猶如驚鴻,在小橋流水之間穿梭,青煙缭繞,劍鋒掠處露珠不驚,與風吹草動渾然一體。
柳下少争撚起一粒黑子,中指彎曲,驟然彈出,正打在莫泾陽的劍尖,發出清脆的一聲嗡鳴。
泾陽收招定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我的招式不對?”
“不。”柳下少争微微一笑,起身出了亭子,“你的姿勢很漂亮,動作也很到位,我挑不出什麽劍法上的問題——不過——”
“那還是有問題。”泾陽擡眼道,“不妨直說。”
柳下少争走上前,以掌中折扇略略擡了一下她有些許下垂的胳膊,而後反手在自己的胸口敲了一下,“城主舞劍意在沖動。”
“你——”泾陽的手腕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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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的心情很亂,表面上鎮定,而在舞劍之中早已表露無遺。”柳下少争一口氣道出想法,“我說得對不對?”
泾陽沉默地聽他說,握着劍柄的手,關節泛白。
“雖然我不明白是什麽影響你,大約是與日城有關吧。”柳下少争偏過頭,“既選擇對少争以劍相訴,可以說下發生了什麽吧?”
“只有一個選擇的選擇就不是選擇。”泾陽長籲一口氣,“你放走了我妹妹,我就失去了選擇的機會。”
“有這麽嚴重嗎?”柳下少争遲疑地問。
“要我赴虛懷谷之約,可以,但在此以前,請你在月城等候。”泾陽深吸一口氣,沒有直接回答他,“我要去日城解決一件更為棘手的事。”
“城主這樣的狀态,恐怕只會誤事。”柳下少争冷眼旁觀,點出了她的症結所在,“讓少争随行如何?”
“你是呼延皇朝的人,不便參與其中。”泾陽淡淡地說,“免得到時雙方為難。”
“可我也是城主的師兄。”柳下少争看出了她內心的矛盾,“若有心隐瞞,何必告訴我你要離開月城?”
“因為……”泾陽低下頭,濃密的長睫動了動。
“因為什麽?”柳下少争不由自主放柔了語氣,對女人,尤其是讓他入眼的,就算不是國色天香,他也從不吝惜溫柔與耐心。
“師父收我為徒之後,常在我面前提到師兄,說他如何出色,讓人意想不到……”泾陽流露出一抹回憶的神往,“而我根本不知這人就是柳下少争,你在呼延皇朝的名聲很大,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讓人不敢恭維,加上又是內相之子……讓泾陽,不知如何是好。”
“師父這麽說啊?”柳下少争摸着下巴,搖扇一笑,“這倒讓少争意外。”
泾陽點頭,纖細的腰身緩緩蹲了下來,“是信泾陽的師兄,還是不信呼延皇朝的柳下公子,委實兩難。”
“那麽少争如何說才好?”柳下少争笑道,“讓你信我,有點私心,不讓你信我,看你這麽魂不守舍,确實讓我不忍。”
泾陽低聲一嘆:“或者,還有一個折中的辦法。”
“怎麽說?”柳下少争氣定神閑地靜待下文。
“委屈師兄當城中的仆役,随行到日城,待辦完要事,徑直趕往虛懷谷。”
“好。”柳下少争幹脆地應。
泾陽皺眉舒展,嫣然一笑,“謝師兄體諒。”
“何必跟我客氣?”
平心而論,柳下少争比較喜歡她笑的樣子,孤雁峰初見,冷冰冰的女俠莫泾陽雖是巾帼不讓須眉,畢竟是少了點什麽。故此,就算她的轉變還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柳下少争覺得并無不可。
泾陽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問:“其實,我一直對那甚嚣塵上的‘千金買一井’好奇,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麽原因?”
柳下少争打趣道:“你不是說我‘無盡荒唐事’嗎?”
泾陽面色緋紅,輕聲道:“師——兄——”
那一聲“師兄”,饒是鐵打的心牆,也會為之心神一蕩。柳下少争掩扇一笑,足下不斷後退,“真糟,城主這樣讓少争如何啓齒?本是一件汗顏的事,說出來惹笑,少争素喜随興題詩,而非刻意為之,有一王侯之女索要墨寶,少争無意,她便帶人尾随其後,說是凡我有作,她一概不論價格買下。少争有意刁難,在一戶人家門口的井上賦詩,那小姐就打算讓人拆井壁,井邊的人家不肯,她索性出價一千兩黃金,買下那戶人家的宅子及那口井,讓他們另尋一處落戶。”
于是,“千金買一井”之事,不胫而走?
泾陽忍俊不禁,“原來我聽得是荒腔走板的說法,誤會了你。”
“哎……”柳下少争反而無所謂,“若你第一次見少争,就說‘久仰久仰’,我才要吓得退避三舍。”
“泾陽相信師兄确有大才。”聊了聊,泾陽放松許多,“除了師父,大管家也這麽說,他一向喜愛書畫,不會看走眼。”
“哦。”提到那位管家,柳下少争的興趣也很濃,“莫焉非一直是府上的管家?我看你很尊敬他。”
“是,莫管家算是我娘的故友。”泾陽說道,“二十年來為月城付出很多心力,我雖是城主,也是他的晚輩。”
又這麽巧?
“二十年……”柳下少争擡眼想了想,“那還真久,既然莫管家也對書畫有研究,改日要好好與他切磋一番。”
“到時我為你們引薦。”泾陽說,“時辰不早,師兄是否與那虎伯先打個招呼,以便明日動身。”
“也好,那少争失陪了。”柳下少争搖扇離去。
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莫泾陽忽然說:“伯伯,你怎麽看我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師兄呢?”
灰瓦飛檐下的暗處,繞出了昨日帶柳下少争前去廂房的莫焉非,他摸着胡子笑道:“大小姐,其實你心底有譜了不是?”
莫泾陽苦笑道:“這譜,但願不是離譜才好。一半一半吧,我想不管是我對他,還是他對我,都有諸多的保留,大家不過是很有默契地逢場作戲,但我想,關于溧陽的事,他并沒說真話,而我大概也套不出什麽蛛絲馬跡。”
“大小姐接下來有什麽打算?”莫焉非的眼珠轉了轉,“二小姐私自離開,日城又傳來喪訊,對月城是雙重危機。”
“日城的喪訊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莫泾陽雙手抱劍,靠在亭子的柱下,望了望池塘中自由自在的魚兒,說:“伯伯你很清楚,楚山孤素來身子就弱,娘當初與日城城主定下這樁婚約,也是有意讓妹妹成為楚山孤的賢內助——可惜妹妹一再拖延婚期,最近又玩失蹤,日城催了我們好幾次,都是無功而返,現下楚山孤病故,他們城內必然不穩,此時邀泾陽前去,必是有所倚求。”
“唉……好端端在這個節骨眼過世。”莫焉非背着手,不住感慨,“日城的城主僅有一獨子,去年城主也已過世,要你去的估計是日城的女眷,若是她們要你看在雙城世交的分上一肩挑起兩方的興亡,泾陽可有信心?”
“伯伯忘記泾陽的綽號啦?”泾陽彎了彎眉毛。
莫焉非立即憶起,泾陽兒時月城遠近一帶的孩子都喊她“魔鬼”。男子做到的,她都能做到,男子做不到的,她也能做到。
“量力而為,大小姐到底是個女兒家,我希望你能找到終身依靠。”莫焉非摸摸她頭頂的發絲,語重心長道:“這樣,九泉之下,也對得起過世的夢絕。”
“伯伯,泾陽的娘親也不是一般女子。”泾陽灑脫地說道,“不成婚又怎樣?亂世之中依靠男人,不如依靠自己的劍。”下巴在劍鞘上磨蹭幾下,“有‘它’陪伴在我身邊,災難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大小姐……”莫焉非無奈地一彈她的眉心,“放心去日城吧,這邊交我,不會讓虎伯影響到你和柳下少争的行程,而溧陽那邊有新的消息,我也會盡快知會,一路小心。”
“是,遵命。”
泾陽難得俏皮地向他一揖到底。
從月城到日城只需大半天的行程。
一踏出月城,柳下少争和莫泾陽路上無話,直到過了晌午,才停下來稍稍歇腳。
柳下少争把包裹裏的窩窩遞給莫泾陽,自己也咬了一個,大口大口吃起來。莫泾陽微微詫異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直到柳下少争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才有些局促地低下頭,“泾陽還擔心,你吃不慣這些粗糧。”
“為什麽會這樣想?”柳下少争挑挑眉,“你不也是一城城主之後,照樣行走江湖,拜師學藝。”
“不一樣,日月雙城的人自力更生,從未有人特殊,就算是城主,也要下到田間與普通百姓一起勞作,而我拜靈帝為師純屬偶然。”泾陽若有所思,“那會兒師父四處游歷,後來不知你與他之間發生了什麽,他就再也不出孤雁峰半步。”
“呵呵……”柳下少争笑而不應。
泾陽瞅着他,遲疑之後還是問:“之前,從沒聽到有我的存在吧……”
“對我而言甚是驚豔。”柳下少争坦言道。
心知肚明的答案被說成是“驚豔”,泾陽的內心一陣波動,但她很能克制情緒,當即鎮定自若道:“如果我不是我,也許聽了會很開心。”沒有月城城主的擔子,也不是靈帝的小徒弟,單是聽到這樣的話……
“你不是你,我又為什麽要驚豔呢?”柳下少争吃完手裏的窩窩,喝了幾口水,搖着扇子來回溜達,“想要做什麽樣的人是選擇,而不是這個人的本質,當然啦,本質可能左右人做選擇,吶——要和我在荒郊野外繼續讨論這樣深奧的問題嗎?”
被他一逗弄,沉郁的氣氛緩和不少,泾陽說:“我失言了。”
柳下少争不以為意道:“沒什麽,做人能随興就盡興,這樣的機會不多……”回頭略帶神秘地笑了笑,“城主,若有機會讓你選擇你想做的事,而你的選擇卻和別人背道而馳,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會不會做?”
“是壞事?”泾陽眨眼道。
“耶,自古大事,哪有所謂的好與壞,只有成敗而已。”柳下少争摸着扇子墜上的流蘇,搖頭道:“也許不選擇可以有短暫的寧靜,而未來則是無盡的禍端,那麽你會不會冒險去做那個選擇。”
“會。”泾陽飛快地回答。
“城主也這麽想?”柳下少争笑着搖扇。
“我沒逐鹿天下的興趣,但要選擇,我會當斷則斷。”泾陽斬釘截鐵道,“一再顧忌只會讓世态變得更糟。”
“說的好。”柳下少争輕輕撫掌,“這裏沒有酒,否則我要與城主浮一大白。”
“來日方——”
不等泾陽話音落下,三道人影一晃,圍住了兩人。
柳下少争撐着白皙的額,“唉,這種人,走到哪裏都能碰到。”
是奇了。
泾陽心忖,她來日城的事,月城的人除了大管家莫焉非之外,無人得知。為什麽會有人在此埋伏?
柳下少争淡笑道:“這次不是針對我來的,城主,交給你。”
就算不是針對他的,上次在孤雁峰,好像也是她給他解圍的吧?泾陽一甩袖子,流觞寶劍入掌,擋在了柳下少争的前面。
柳下少争微微笑了。
那三人二話不說,手持刀劍,迎頭劈面,來勢洶洶。泾陽身形靈動,招式沉穩,比之舞劍多了三分淩厲,但點到為止,意圖在活捉對方。
柳下少争優哉游哉地到了一棵書下,單手打在腦後,扇子不停搖風,“唉,危險,危險了,小心呀……”
要說他在喊泾陽,分明是泾陽占上風,若說喊那三人,又毫無道理。
這讓在場的三名刺客一時分了神,原就不敵泾陽的情況下,手忙腳亂,一人索性丢下同伴,直撲樹下的柳下少争。
柳下少争拿着扇子一擋臉部,“天要亡我!”
泾陽回手一劍,手腕挽了個劍花,如若秋水橫波,力掃千軍,在刺向柳下少争的那人肩頭紮入,劍尖故意一條,斷了數根筋脈,當時,那人慘叫一聲,兵器落地。泾陽上前一步,伸手去抓他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