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人很快在棋盤四角的四個星位上交叉各擺上黑白兩色棋子,這便叫座子。從前學棋的時候,慕遠曾着意研究過古代棋譜,對古代圍棋的規則并不陌生。這座子制在最早流傳下來的棋譜中便有記載,已經盛行千年,直到民國時期才在中國被取消。
古時圍棋不像現代規則中先行方有貼目,所以座子的存在便在最大程度上限制了先手優勢,但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開局的變化。
擺好座子之後,彩頭詹撚起手中的棋子一把拍在棋盤上,右上角小飛挂。
慕遠在此處單關跳應了一手,彩頭詹再靠的時候,慕遠卻脫先在對方所占的角中挂了一手。
彩頭詹沒有在意,開局時這樣的走法極為常見。
彼此又走了幾手棋之後,彩頭詹愈發篤定了。他與慕遠算是老對手了,對方的棋力如何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是最近實在沒有遇上什麽可以下手的對象,少了進項,否則他也不會這般急功近利地想要從這個老主顧的身上狠狠撈上一筆。不過他也知道不能把人逼狠了,心裏早就打定主意意思意思贏他十幾個子就算了。他以為這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卻怎麽也想不到今時早已不同往日。
彩頭詹心中得意,手上大開大阖四處撈搶實地,下得極為兇猛蠻橫。這樣一味進攻,不做防守的下法,是只有在面對比自己棋力差距甚大的對手時才敢有的下法。因為在你進攻的同時,便會把自身的弱點也暴露于前,倘若對方是與自己棋力相當甚至只是低一點的話,很有可能抓住機會反擊,自己反倒得不償失。
慕遠的應對也在彩頭詹的意料之中,他并沒有正面與彩頭詹纏鬥,往往是應對一手便脫先另走他處,即便是無法脫先的地方,也選的都是不正面作戰的走法。
局勢很快便有些一邊倒,白棋穩穩地占牢角地,黑棋卻散布得有些淩亂。
彩頭詹一把撤開手中的折扇,慢慢地搖着,嘴角輕勾,有些洋洋得意。
圍觀的棋友們不用看盤中的局勢,單看彩頭詹的神情便知道此刻誰占了上風,不禁紛紛搖頭嘆息。
反觀慕遠,即便處于下風,卻依然意态悠閑,不急不躁,面上絲毫不見緊張或者慌亂的神色,輕輕落下一子後,修長白皙的手掌虛虛一伸,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彩頭詹撚子欲落,卻驀然睜大了眼睛,他死死地盯着盤面,滿臉的難以置信。衆人看他神色不對,也凝神向盤面看去。
“咦,怎會如此!”
只要稍有眼裏的棋友此刻都發出了驚嘆聲,盤面上原本七零八落看似雜亂無章的黑棋因為慕遠方才拍落的那一子霎時連成了一片,猶如一道屏障把白棋擋在了低處,而白棋原本漂亮的形狀也因為這一連出現了斷點。
然而沒有人比彩頭詹自己更驚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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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是什麽時候讓對方下成了這樣?明明之前的每一手都毫無起眼之處,有幾處明顯可以叫吃亦或成劫的地方都沒有理會,還讓自己松了一口氣,怎麽這一手卻如此精妙!
究竟是早有預謀,還是神來一手?
如果是早有預謀的話,那這計算力也太過可怕;若是神來一手,能在這樣淩亂的局勢中看到這一手其眼力也絕對不可小觑,自己之前可是一點兒都沒有發覺。
彩頭詹不禁擡頭去看坐在對面的青年,慕遠神色淡然,方才沒有慌亂失措,此刻也沒有面露得色,仿若一切都理所應當,盡在掌握之中。彩頭詹心下訝然,若不是相貌身形都一般無二,他簡直要懷疑對面坐着的這人還是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慕遠,他所熟悉的慕遠從未給人這般寧靜淡然的感覺。
錯覺吧,一定是錯覺!
彩頭詹這樣告誡自己,拈着棋子的手卻始終下不了決心落下去。
“彩頭詹,你倒是下啊,剛才不是還很有把握嗎?”
說話的是楊朋,他一向看不慣詹浩下彩棋時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加之與慕遠算是交好,對此人更加不喜。他的棋力雖然比不過詹浩,但是要在已下的棋局中看出一些優劣還是不成問題的,起初他也為慕遠嘆息,只道他今日定是要被狠宰一次了,此刻看到這一着妙手也為慕遠欣喜。不過他倒沒有想那麽多,只當慕遠運氣不錯,碰了個好手,他心裏倒不認為慕遠能就此逆轉,只盼着能少輸一個子算一個子。
此刻能看到詹浩神色大變還是頗為欣喜的,便出言譏了一句。
詹浩聞言倒是鎮定了下來,收斂心神認真審視起棋局,半晌方在自以為最有把握的地方落下一子。此刻黑棋外勢已成,若讓它輕松變成實地,白棋即便占盡角地也不足以與之抗衡,勢必要破空。然而黑棋看似淩亂的棋型,實則彼此呼應,尤其是剛才那關鍵的一手,猶如點睛一筆,把各處的黑棋關聯起來,不管從那一處打入都會受到周邊局勢的影響。
然而,再漂亮的棋型也不可能毫無破綻,圍棋是講究平衡的游戲,沒有哪一方可以占盡優勢,勢地之間,必然不可均得。詹浩看了半天,終于眼睛一亮,找到黑棋一處薄弱之地打入,拍下棋子的時候,他感覺到手心已經盡是濕意。
慕遠擡眼看了他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不愧是職業彩棋高手,還是有點水平的,不過在他這個世界棋王的面前,還差得遠呢。慕遠沒有去應他的這一手打入,反而是在其他地方自補了一手。
詹浩又是一愣。
他本來以為自己的這一手落下,對方即便不與他正面交戰,也絕不可能放任他的侵入,必然會有應手,屆時自己便可見機行事。對方不論怎樣應對,他都想好了後招;倘若對方想要正面作戰,那更是正中自己下懷,中盤戰鬥正是自己最拿手的,即便是五湖棋樓的那位爺來,也不敢說在這一方面一定能夠贏了自己。
誰料對方連理都不理自己一下,這就像用盡全力的一拳卻打在了棉花上,完全無處着力,讓人深感失落。
詹浩暗暗咬牙,好吧,既然你不應,那我就繼續打入,倒看你要如何應對。
之後慕遠确實沒有完全放任,總是在關鍵的時候倒轉一槍,或自補或限制,不讓白棋輕易破空,也沒有徹底斷了白棋的活路。每每白棋貼住它想要纏鬥一番時,卻又騰挪一轉,換了個方向。彩頭詹被牽制了幾回後,狠下心來不理,誓要在這一處成活。
經過一番艱難的掙紮,這一塊白棋最終成活,但是卻活得十分委屈,勉勉強強做成了兩個真眼。然而在這個過程中,白棋原本最大的那個角地卻被黑棋搜了根。這樣的轉換非但一點都不劃算,簡直就是大虧。
彩頭詹冷汗涔涔而下,心知大勢已去。倘若這是一盤普通的彩棋,只怕他已經投子認負,然而這是一盤子彩,不下到終局是不能停止的。這一刻,他終于體會到什麽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之後的棋局已經沒有什麽懸念,彩頭詹心神大亂之下又下出一着重大錯招。慕遠原本就沒有打算趕盡殺絕,畢竟對方本來就以下彩棋為生,不管他之前使了什麽手段又從慕遠手裏贏去多少銀錢,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只是慕遠雖然不會刻意為難,卻也不會輕易放水,因為彩頭詹的這一個錯招,原本只有十幾個子的輸贏擴大到了二十七子,一個子二十文的話,彩頭詹這一局棋就輸出去五百四十文,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
數完子後,彩頭詹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臉色青白地坐在那裏,一動都不動。原本對彩頭詹不滿看他數棋想要笑話笑話他的人也被他的臉色吓到,沒有開口。
有人低聲道:“五百四十文啊,這一個打擊可夠大的了。”
彩頭詹确實受到了莫大的打擊。輸錢倒在其次,五百多文錢雖然不少,但是他詹浩也不是完全輸不起,畢竟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偶爾看走了眼,常年打雁倒叫雁啄了眼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然而詹浩無法接受的是,他居然輸給了慕遠,而且還輸得這麽慘!
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在下棋的過程中,那種深深地無力感,這種感覺是不在對局中的人無法體會的。慕遠的每一招棋都不算特別淩厲,他的神情也始終都是淡淡的,但是詹浩就是有一種被俯視的感覺,仿佛被一個高位者高高在上地看下來。越到後面,越深入棋局,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詹浩行棋多年,從來沒有一個對手,讓他有過類似的感覺,所以他感到恐懼,甚至連信心也開始動搖。
棋社管事已經把兩人簽過的字據拿來,按照約定好的,把詹浩輸掉的那一部分,扣除掉給棋社的管理費之後,交給了慕遠。
慕遠沒有多說什麽,默默地手下了。他雖然不在乎贏的這點錢,也知道彩頭詹是以此為生,但是贏就是贏,願賭服輸,他更不會矯情地拒絕這筆錢。
慕遠看了看怔怔坐着的詹浩,同樣沒有多說什麽。輸棋的難受他能夠理解,但是如果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的話,又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棋手。
慕遠收拾好棋子,站起身正準備離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慕遠回身一看,彩頭詹已經擡起了頭,一只手正牢牢地握在他的手腕上。
“我們再下一局。”詹浩堅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