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慕遠把棋盤上的棋子整理好,擺好座子,正準備抓子猜先,慕老爺開口道:“聽說你今天贏了城北的王半子。”
慕遠想了想,答道:“我今天贏了七盤棋,不知其中是否有父親說的王半子。”
慕老爺一愣之後,哈哈笑了起來:“你這話若叫外人聽了,該說你目中無人了。”
慕遠自哂地笑了笑,坦然道:“孩兒眼中只有圍棋,确無旁人。”
“怎麽,連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嗎?”慕老爺故意板着臉道。
“父親怎是旁人呢。”慕遠說得認真而誠懇。
慕老爺撫須一笑,頗感欣慰:“你這孩子,倒是比以前嘴甜了。既然你能連贏七盤,說明你棋力大進,為父倒是好久沒有碰過這十九路紋枰了。今天這一局你就讓先吧。”
“好。”慕遠點頭道,一邊把裝着白棋的棋盒推到慕老爺面前。
白棋起手小飛挂,這是應對星位占角極為強勁的一手,古今中外,均無疑義。
慕遠在另一邊應了一手大飛。如果按照現代棋手的行棋思路和習慣,這個時候會更喜歡用小飛守角,而古代棋手則很少這麽用。這大概跟現代棋手重實地,古代棋手重外局有關系。
在棋樓下的這一個月的棋,慕遠也漸漸摸清了古代棋手下棋的思路,大局觀很強,但是對于角部的争奪則忽略得多,往往很快就走完布局階段,中盤戰鬥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至于官子,這段時間下的棋中還沒有一盤能走完官子的。不過慕遠也不着急,如無意外的話,他今後的人生大概都要在這個時代度過了,總有機會碰到高手,也總有機會領略這個時代高水平圍棋的魅力。
開局的幾手試探之後,慕遠已經判斷出慕老爺的水平大概在業餘3段強,在這個月跟他下過棋的人中已經屬于中上。慕遠開始化被動為主動,引導對方的行棋思路,下起了指導棋。
慕老爺越下越心驚。在三年前,他還經常跟慕遠下棋,彼時慕遠對他是輸多勝少。慕老爺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棋迷,在上面很是花了一些功夫,但是終究資質有限,最後也是平平。正所謂父子連心,慕遠也跟他一樣喜歡圍棋甚至更為癡迷,但同時也跟自己一樣,資質有限甚至更低。
但是如今跟慕遠下的這盤棋,卻讓他覺得對方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棋風靈巧,思路敏捷,往往自己思考半天才落下一子,對方很快便能應上。更為難得的是,即便這樣,盤面上的差距卻不大。這就好像一個武林高手,當他的武功甄至化境的時候,便可收放自如。面對比他弱得多的對手,想贏多少就贏多少,想怎麽贏便怎麽贏,甚至連想輸都可以輸得不動聲色。
慕老爺年輕的時候也拜過名師,知道這是師傅帶徒弟時的下法。古時雖然沒有指導棋這個說法,但并非沒有這個概念。
想不到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遠兒的進步竟然如此之大。慕老爺心裏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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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來着之後,慕老爺推枰道:“行了,今日便下到這裏吧。”
慕遠擡頭看了慕老爺一眼,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棋子,應聲道:“好。”他心裏也很清楚慕老爺找他下這盤棋的目的,所以便用一盤指導棋做了回答。慕老爺棋力雖然平平,眼光還是有的。
随後,慕老爺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慕遠:“遠兒,如今你棋力大漲,為父已測不出深淺。明日你帶着這封信到靈隐寺去找一下淨空大師,他是為父的多年好友。淨空大師是紋枰高手,便是與京中翰林院的棋待诏們對弈也不遑多讓,他必能給你更多的指點。”
慕遠接過信,只覺得有千鈞重,果然是天下父母心,只可惜真正的慕遠已經無福消受。既然自己承了這份情,也必當去盡那份心。
“是,父親。”慕遠低聲應道。
慕老爺張了張口,想問問青龍吐棋譜的事情,這事終究太過匪夷所思,讓人難以置信。想了想,他終究沒有問出口。算了,只好孩子好好的就夠了。
揮了揮手:“好了,你先回房收拾吧。”
慕遠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慕老爺負手站到窗邊,看着院子裏随風擺動的枝條,若有所思。
靈隐寺位于西湖西北面,在飛來峰與北高峰之間的靈隐山麓中。若是在現代都市裏,只消一兩個小時的車程便可到達。然而這個時代,既沒有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沒有修得平坦筆直的公路。從清晨出發,一直到午後将近傍晚時分,這才到達了靈隐寺。
這還是慕遠來到這個時代後第一次出遠門,一路上景色怡人,不同于現代工業城市裏被污染過的清新空氣,沒有高大水泥叢林中泛着金屬光澤的現代建築,到處是如同鄉間小路般石子路,低矮古樸的民居,穿着長衫襦裙的男女,背着鋤頭在田野間勞作的老農……
這一切都讓慕遠覺得新鮮,也再一次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
可惜不會騎馬,只能和天元一起坐在馬車車廂內,掀開車廂前頭擋着的簾子,欣賞這格外讓人心曠神怡的風景,心緒也漸漸變得寧靜。
車夫是個頗為爽朗健談的中年漢子,一出了城,便揚着馬鞭高歌了幾曲,歌聲高亢,曲調歡快,歌詞唱的什麽沒聽懂,但是慕遠已經感染了那份喜悅。
直到路上遇到了認識的人打了幾個招呼,車夫的歌聲才徹底停歇,開始跟雇主聊起天來。
“公子這是要到靈隐寺燒香去呀?”
“并非燒香,我去找人。”
“找人?找哪位啊?寺裏的大師我都認識,可以幫公子你問問看。”
“我找淨空大師。”
“淨空大師可是高僧啊,每月一次的說法大會人山人海的。公子是要找淨空大師講佛嗎?”
“不是,找大師下棋。”
“喲,那公子你可找對人了。淨空大師不僅佛法高深,棋藝也很高明。我敢說,這整個錢塘,就沒有比淨空大師下得更好的人了。”
“聽起來,大哥也會下棋。”
“嘿,我一個大老粗,哪兒會弄那些文人的玩意兒,不過是看着有趣跟着瞅兩眼罷了。”
一路閑聊,倒也緩解了旅途的寂寞,從車夫的口中慕遠也聽到不少關于淨空大師的傳聞。傳聞淨空大師不僅佛法高深,先皇曾請他到京中開壇講佛,更因為棋藝高明,當今天子在還是太子的時候,曾請大師指教過棋藝。據說大師雖然生性淡泊,但每年還是有不少想要一舉成名的民間棋手來向大師讨教幾局,不過最終都铩羽而歸。
到了靈隐山下,馬車已經上不去了,慕遠便付了車資,帶着天元爬山上去。
第一次坐馬車還坐這麽久,甚是不慣,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似的難受,正好爬爬山緩一緩。
有機會應該去學學騎馬。慕遠想着。
到了靈隐寺說明來意,接待他們的寺僧雙手合十口唱佛偈:“阿彌陀佛,施主來得不巧,今日寺中有貴人來訪,主持正在接待,現下恐怕無暇。施主遠道而來,不妨在寺中歇息一宿,待主持得空,即便為您引見。”
慕遠亦回了一禮,客氣地道:“如此,便勞煩大師了。”
寺僧伸手一引:“應當的,兩位施主請随我來。”
進了寺中為留宿的香客備好的禪房,待寺僧一離開,天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整個身子都攤在桌子上:“哎喲喂,累死我了。”
慕遠搖搖頭笑道:“平日裏鍛煉的時候,誰讓你總是偷奸耍滑,現在嘗到苦頭了吧。”
天元苦着臉道:“少爺我錯了,以後一定好好跟您鍛煉,絕不躲懶了。”
慕遠笑道:“如此便好。”
天元見慕遠準備開門出去,連忙站起來道:“少爺要去哪兒?”
慕遠頭也不回的道:“難得來到這佛門古剎,我到外頭轉轉。你好好休息吧,不必跟着了。”
最後一個字飄進來的時候,聲音已經遠了。天元抖了抖酸軟的腳,就算有心跟上去只怕也無力了,想了想只能留下休息,心裏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加強鍛煉。
以前,慕遠也去過靈隐寺,一共去了兩次,都是到杭州參加比賽的時候順便去的。那時候的靈隐寺早已經被開發成著名的旅游勝地,每天游人如織,真正誠心禮佛的人倒是不多。
如今這清清靜靜的地方,才真有點深山古寺,雲煙萬狀的感覺。
慕遠信步走着,聽着遠處的鐘樓上寺僧敲起了重重的銅鐘,一聲一聲,沉重宏遠,分外有一種空遠幽然的感覺。
不知不覺,便走得遠了,等到回過神來,慕遠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四顧茫然,看到前方不遠處有個小禪院,想也不想便走了過去。
尚未靠近,突然一陣輕風掠過,眼前不知怎地突然站了一個深衣勁裝的男子,劍眉星目,目光凜然,一手握着一把劍,一手攔在慕遠的身前,說話雖然客氣,聲音裏還是帶了點冷意:“這位公子,前方不便進入,請回。”
慕遠一愣,看着眼前一身侍衛打扮的男子,想起寺僧說過的話,大概院子裏的便是所說的那位貴人吧。
慕遠面上露出些許唐突的歉意,微一拱手:“失禮了!”
轉身便走。
堪堪轉身,便聽到裏面傳來一道遒勁的聲音:“幾年不見,王爺的棋力又有大進啊……”
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慕遠一向耳聰目明,自然聽得清楚。
這時另一個略顯低沉頗有磁性的嗓音應道:“大師過獎……”
慕遠心下一凜,恐怕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不由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用過寺僧備下的晚膳,慕遠又和天元一起到大殿上燒了一炷香,拜了拜佛。
天元心誠,還去替近日有孕的嬸子求了一支簽,慕遠站在殿外看着天元握着一支上簽興高采烈地去找僧人解簽。
寺門尚未關閉,站在這裏恰好可以看到上山下山的那條路。
慕遠一回首,遠遠便看到漫天晚霞中,正從山道上下山的兩道人影。
一白,一深。
走在後方的深衣人,慕遠認出他便是之前在小院外攔下自己的那個男子。
而走在前方的白衣人身姿挺拔,寬肩窄腰,雖然看不到正臉,單是這個背影,便有風神隽秀之感。
大概便是那所謂的“貴人”吧。
慕遠遠遠看着,還未深想,天元已經帶着解好的簽文蹦蹦跳跳地回來了。
竄到慕遠面前便開心地道:“少爺,簽文說我可能要有一個弟弟了。”
慕遠展顏一笑:“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