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若論可觀賞性,這首發的第一場對局最精彩的倒要算丁組盧子俊與呂博仁的那一局。兩人的棋力在伯仲之間,且棋風皆好戰,草草走完序盤後,便開始了激烈的厮殺,硝煙幾乎彌漫了整個棋盤。這盤棋,若以一個超一流棋手的眼光來看,很多地方挑起争端未必是最好的選擇,一味地挑起戰鬥于最終的勝負來說也未必是最佳。然而從觀棋者的角度,這樣的棋才夠酣暢淋漓,才夠痛快。

是以在桓占軒,蘇預之與範彥先都結束了對局之後,幾乎所有的觀棋者都圍到了這一局的大盤前,紀三等人也不例外。

一番角逐之後,最終還是盧子俊棋高一着,拿下了這一局。

這一局棋結束之後,今日第一場的全部對局便結束了。

人群散去的時候,慕遠也正好從大堂裏走出來。因為勝者要向棋樓主事說明本局的勝負情況,所以雖然早一步結束了對局,也等到了這個時候才出來。

毫不意外地迎面便對上紀三含笑的眸子,慕遠微微一笑。自從自己成為職業棋手之後,已經有近二十年的時間,慕遠沒有體會過有人等待是什麽樣的滋味。即便是父母,也只是在重大比賽中獲勝之後,會在家裏為他多做幾道愛吃的菜以作慶祝。在這之前,慕遠也從來覺得有人等待是一件多麽暖心的事情,他早就習慣了獨自承擔和享受一切,不論是一局棋獲勝的喜悅,還是站在頂峰的孤高。

與紀三相處得愈久,慕遠便愈是輕易地忘卻對方的身份,只當他是一個彼此投契,心靈相通的摯友,知己。

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

紀三沒有問慕遠這局棋的勝負如何,因為不用問,他都知道,一定是慕遠贏了。所以他只是輕輕問了一句:“累嗎?”

慕遠搖搖頭,淡淡笑道:“一局棋而已,不累。”

紀三道:“墨硯已經先回去安排午食,咱們直接回房便是。”

一路上慕遠早就體會到了紀三的周到,對他的所有安排也早就習慣了贊同:“有勞紀兄了。”

午休有一個時辰的時間,這便體現出住得近的好處了,不但夥食可以安排得好一些,還可以稍事休息。連續兩日,每日兩局的對局不僅是對意志力的考驗,同樣也是對身體體力的考驗。

雖然對于慕遠來說,贏下第一局棋是必然的事情,但是并不代表楊益謙是一個可以随便應付的對手。能夠參與揚州論枰的棋手,無一是可以小觑的。

慕遠下午這局棋的對手是乙組的第五人,滁州王長康。因為每組人數的關系,王長康第一局輪空,如今正是精神飽滿之時,對戰方下完一局的慕遠,可說是以逸待勞。

只不過這麽一點微弱的優勢對于大局根本無從影響,慕遠比早上那局更輕松地贏下了第二局。投子認負的時候王長康看起來也沒有太沮喪的樣子,大概是一開始就對勝負就沒有太多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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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之相反的是又輸了一局的楊益謙,連輸兩局基本上已經是晉級無望,并且一開始就接連受挫也很影響士氣。和範彥先的對局也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占到過上風,雖然早就已經對範彥先棋力高于自己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真正表現在棋盤上才知道這其中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楊益謙一臉的沮喪,臉色沉沉,平日裏因為他是刺史大人的座上賓喜歡對他吹捧幾句的友人也沒了聲音。回客棧的路上恰巧撞上了之前有過恩怨的盧子俊,盧子俊下午又贏了一局,只要再贏下一局便足以晉級,事實上,若沒有意外的話,剩下的兩局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

盧子俊微揚着桃花眼不冷不熱地看了看楊益謙,冷淡道:“本想能跟楊兄在紋枰上一較高下,不過如今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說完,也不等楊益謙回應,随便地一拱手便先行離去了。

楊益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羞愧難當,半天說不出話來。

落後他們幾步的慕遠等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天元悄悄跟墨硯咬着耳根:“那位盧公子,說話可真刻薄啊。”

墨硯倒是不以為然:“還好吧,他說的都是事實。”

墨硯在京中比這更刻薄的事也見得多了,京中可從來不缺踩低捧高,落井下石的事。這位盧公子說話已經算是客氣的了,何況那個楊益謙一開始的夜郎自大也确實讓人不喜。

回到住處後,紀三遞給慕遠兩張棋譜:“慕兄,這是範彥先今日那兩局棋的棋譜。雖然以慕兄之能,明日的對局當是不懼,不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多一些信息總是好的。”

慕遠點點頭,接過棋譜,笑道:“紀兄有心了。”

紀三回以一笑:“舉手之勞而已。”

今日乙組兩局棋的大盤擺的都是範彥先的棋局,所以要得到棋譜是很簡單的事情,确實是“舉手之勞”,然而這份用心卻不是每個人都會有的。

慕遠還記得呂博仁對範彥先的評價:外表老實,棋風兇猛。翻着手中的棋譜,慕遠深以為然。兩局棋都是下到中盤就結束了,範彥先淩厲的攻勢讓對手應接不暇,稍有疏漏便被一通窮追猛打。考慮到後面還有對局不适宜在這個時候就耗盡心力,再加上面對範彥先的時候首先就做好了不敵的心裏準備,所以兩個對手都沒有太過糾纏,在幾個大場都失利了之後很快就選擇了投子。

在同一組目前的兩場對局中,楊益謙是唯一連負兩局的,心裏上的壓力本就會大一些。比起慕遠和風細雨地取勝所帶來的無力感,範彥先這樣咄咄逼人的攻勢更讓人喘不過氣來,所受到的沖擊也會更大,這便也能夠理解了楊益謙結束對局之後那副大受打擊的模樣。

兩人一起研究了一會兒,紀三道:“這個範彥先果然名不虛傳,棋風兇猛,招招有力,像一個老拳師,在他面前,不可露出破綻,也不可有一絲怯意,否則,便會被抓到痛腳,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慕遠同意地點點頭,以紀三的眼光,要看出這點東西來一點兒也不難。

紀三看着慕遠不動聲色的樣子,忍不住問道:“慕兄準備如何應對呢?”

慕遠不答反問:“紀兄覺得,對付一個兇狠之人,應該怎麽做?”

紀三挑挑眉,毫不猶豫地道:“比他更狠。”

慕遠笑笑:“以暴制暴,以力卻力,這确實是個不錯的方法。”

紀三眼裏傲氣不減,唇角一勾:“可是,卻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能力。就像範彥先這兩盤棋的對手,皆是力戰不利。當然,慕兄肯定不在此列。”

慕遠笑而不語,紀三看着他,繼續說下去:“不過我想,慕兄大概并不準備這麽做。”

笑意漫上慕遠的眼角,他含笑道:“知我者,紀兄也。”

紀三笑了笑:“想必慕兄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慕遠道:“紀兄是習武之人,你覺得,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是最不容易露出破綻的?”

紀三想了想,說道:“在招式欲出未出之前。”

慕遠點點頭:“我雖然不會武,但是天下的道理是相似的,棋道亦合乎武道。當一個人擺好招式卻未出招之前,是最難被攻擊的,因為這時候他全身的破綻最少。一旦出招,在進攻的同時,也必然将破綻賣于對手面前,也便是最容易被攻擊的時候。”

紀三一面聽着一面點頭:“所以?”

慕遠繼續道:“對付兇狠之人,除了比他更狠之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以柔克剛,借力打力。運用到棋盤上,便是騰挪借力。棋盤上的每一個棋子,都是有棋效力的,不論是提高己方的子效還是降低對方的子效都是有利的。當對方發起攻擊時,不論他有多兇猛,看起來有多麽勢不可擋,他首先便暴露了出拳之前護着的要害。其次,對方的攻擊若是落空,他進攻的這個棋子便有可能降低或者失去效力,這本身就是一種損失,也相當于借對方之力,反傷對方。對付洶洶而來的攻擊,并非只有攻擊回去這一個選擇。”

紀三的領悟力不低,道理一說便能明白。

其實自古以來,并不是沒有棋手想過以巧破力,但那是比以力戰力更需要功力的方法,因為一旦不慎,便容易落入對方攻擊的節奏,失了先手,愈加回天無力。

所以紀三問道:“若是對方仍是一味攻擊呢?”

慕遠想了想,說道:“我曾經聽說過這麽一句話,或者可以做個诠釋——他強由他強,清風佛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

紀三眼神一亮:“這話聽起來怎麽像是武功秘訣?”

“呃,”慕遠停頓了一下,這本來就是武俠小說中《九陽神功》的口訣,他一時倒忘了這個世界和他原來所在的世界不同,武功是真實存在的。想了想只好道:“我小時候曾經遇到過一位高人,他本來有意收我為徒,便對我說過一些武功上的事。只可惜我根骨佳,加上志不在此,最後便作了罷。”剛說完又添了一句:“這位高人如今我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紀三問道:“那麽慕兄每日早起所練的那套拳便是這位高人所授嗎?”

慕遠順勢應道:“嗯對,那只是一套用于強身健體的拳法,并無其他用途。”

如此匪夷所思,慕遠自己都說得有些汗顏。不是他有意欺瞞,也不是他不信任紀三,實在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這樣的事本身就太過神奇,根本無法宣之于口。

紀三倒是不疑有他,笑道:“慕兄倒是總能遇到這樣的奇人奇事。”

慕遠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他們初識時的事,只笑了笑。

紀三又篤定道:“若是換了旁人,我定然還要懷疑一下該如何做到,不過是慕兄的話,我倒是相信,定然不在話下。”

紀三笑了笑:“我愈發期待明日的對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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