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還……還好。”容蘇這突如其來的結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暗自心虛的挪到桌前,眼不對心的問:“聽說鬼月裏正繁忙,君上怎麽有空來這裏?”
“哦,都是以往的慣例了,昆侖的上神們已經許久不管這些事,靈界裏總要多調些人手去幫忙,不過最近地門也要關了,不是什麽大事……倒是你,養得好些了嗎?”
養的好與不好,現在她是分辨不來的,藤妖有多少靈力,怎麽用?都無從得知,她倒是明顯自知胖了些,也壯了些,就是不知合不合妖君的心意了。
“過來”
淮焰一向有言必有行,還沒等容蘇反應,已經按着她的肩膀湊上前來,色膽包天的又拉低一寸領口,在頸前輕輕一嗅,眼睛裏蒸騰起幽然的涼意:“養了這麽久,居然一點起色都沒有。”
容蘇見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也就顧不上冒不冒犯這麽高階的情緒了,心寬體胖的安慰道:“仙翁說置之死地而後生,是修來的福報,得失勿念,皆是天命罷了。”
“天命?”淮焰似乎品鑒了下這個字眼,忽然笑了:“這話從你嘴中說出來,真是新鮮,看來你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容蘇摸不透他的心思,也陪着尬笑:“經此一遭,性情是會有些轉變。”
淮焰不置可否的笑笑,像是在想別的事情:“未選你做靈姬前,只聽聞宮主是山間活得最快活的妖,無所謂日精月華,風霜雨露,要開花便開花,想去哪就去哪,可當天境給了各族長存于世的所有優渥環境之後,便處處有了限制,有了規矩,這也是你想感激的嗎?”
“不用歷經磨難就可以長存于世應該是妖族最向往之事了吧。”
淮焰随意的點了下頭:“也許是吧。”
可能……也許……
容蘇聽了顯得更費解,可饒是她在沒眼色也看得出淮焰事事對她有所保留,即便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裝傻作罷。
“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麽?”他突然問。
“哦,這個嗎?是半嫣釀的甜酒,淡嘴時拿出來嘗嘗的。”她正說着就自顧自的盛了小半碗推給他:“要不要試試?”
淮焰皺了皺眉頭,大概是沒見過這麽不講究的喝法,這碗邊還不知是被誰禍禍壞了一個口子,看着怪糟心的。
“前兩天林子裏起了大風,棚子都給吹塌了,還沒來得及換新器具,所以……”
淮焰沒說什麽,只是捧着那破碗在鼻尖停留了一會,随後一飲而盡,評價道:“這是天崇山的尋花酒,怕是仙翁替自己私藏的,收在你這裏忘記帶了。”
容蘇跟着嗆了一口:“尋……尋花酒?”
難怪覺得這後勁恁大,聽着可不像個正經名字,看不出來仙翁還是個老色胚!
淮焰像是不以為意,又斟了半碗,甚是耐心的講解道:“這酒是從人間帶回來的,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只因它入口甘甜,慢飲之後情思纏綿總是能看見些曼妙的景象,所以仙翁就取了此名,可要是碰到些不懂風月的莽夫,豪飲一番過後……就只是有些頭痛罷了。”
他說完就仰着脖子灌完了半碗的酒,目光清冽的看向容蘇,仿佛是在等什麽反應似的,可對面那個木頭樁子除了懵之外,沒有半絲靈氣。
淮焰略感無趣的起身,一面脫了自己外罩的長衫,一面走向房內。
空中輕飄飄的留下一句:“容蘇,你倒是一點沒變。”
倘若妖君回頭,恐怕萬萬不會這麽想。
那人在月下把自己扭成了個凡胎肉眼無法辨認的詭異動作,像是得了莫大的贊許似的,唯恐自己笑出聲,數月以來,她總算找到一絲容蘇的影子了,那藤妖原是個色胚來的嗎?好說,好說。
妖君留住在綠籬這事容蘇沒怎麽多想,照舊早上拿個木頭矬子準時開工,那木鳶形如飛鳥已經初具雛形,兩側的軟翅長而寬卻輕如蟬翼,中間由支架貫穿固定,背在身上正好不覺得吃力,半嫣心思手巧的縫了個軟墊套在扶手上,容蘇試了試也十分趁手,就準了這麽個桃紅柳綠的裝飾留着煞風景。
半嫣擔憂的看了眼容蘇,忍不住出聲提醒:“宮主,這紙鳶莫要當真。”
“我知道,就是做着玩玩,這鳶首上放了個竹哨,要是我栽下來了也能找你們求救。”
半嫣并不理解容蘇對能飛這件事為什麽這麽執着,只要雲澤還沒來跟她自讨沒趣,這一天就都是舒坦的。
可是禍躲不過,雲澤難得大清早的就從房頂上蹿了下來,一路大呼小叫沖向容蘇:“你……你你,我昨天就看見君上進院子了,他竟然肯住在綠籬,你們做了些什麽?”
雲澤蹦起來也還不到容蘇胸膛,但這小屁孩的眼神複雜到她竟然看不太懂,他憋了一晚上才來興師問罪,腦子裏得加了多少出戲?
不過,逗逗他倒是個解怨報仇的好機會。
“管你個小屁孩什麽事,本尊好歹也是嫁進了萬妖殿,他不跟我住跟誰住?!你有我長得好看嗎?”
“哼!你嫁進萬妖殿,哪個山頭的獸王看見了?誰認你這個靈姬?!”
“……”
啧,那景象遠遠看去,好比是兩個對罵山門的大傻子,哦,不是好比簡直就是。
其實天還沒亮時,妖君都已經早早出了綠籬,這兩位爺憋到早茶都消化了還非得互怼一通,半嫣面無表情的立在一旁,等到他們中場休息時,不冷不熱道:“君上留了話,宮主記得吃藥,雲澤留在綠籬,嗯,就這些……”
說完悠悠的飄走了,留下一地雞毛。
不知是不是早上大動肝火的原因,容蘇端着藥碗一飲而盡時險些磕着牙,從那黑漆漆的藥湯裏撈出那根沒濾掉的竹節,剛好被磕出了道口子,掰開一看,紙條上書:“鬼域”。
上一次的傳信她就沒得見,這一次更厲害了——她的師父,她那個缺心眼的師父,居然想當然的認為她這麽個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人應該認得這第二個字!太以己度人的傷自尊了!
她快把這張泡得發脹的紙條瞪出花來了,最後拍案定論:“反正第一個字是鬼,肯定和鬼月節有關,就這樣。”
雲澤估計沒見識過還有容蘇這麽厚顏無恥之妖,距離早上的罵山門還沒有一個屁的功夫,她居然能夠腆着臉,大言不慚的說:“走!我們去鬼月節看看吧!”
仿佛剛才叉腰把自己誇得美上天的那位是雲澤臆想出來的,眼前這個大傻帽才是真身,雲澤在嘆服之際一板一眼道:“你—休—想!”
“可是半嫣想去。”
“你!”
“半嫣說,我要是不去她也不去。”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容蘇人五人六的靠在藤椅上,伸了個懶腰,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指點道:“話我就說到這,你自己琢磨吧。”
昨日好說歹說,半嫣才答應在林子裏轉悠一圈,今天又恢複到原樣了,打鐵還需趁熱呢,居然在這個節骨眼被容蘇抓到了把柄,這藤妖真不愧于那千百年來臭名昭著的名聲,專撿對方的雷區踩,浪到沒邊。
雲澤被噎得七竅生煙,憋着火道:“去是可以,不過你不許說話,不許搗亂,不許……反正我就當你不存在,明白嗎?”
那位翻了個身,鼻腔裏呼出一個“哦”字,就算是準奏了。
容蘇這譜擺的三分虛七分實,昨夜妖君歇在綠籬,她實則一宿都沒睡安穩,窩在柴房對付了一夜,到了了也沒搞明白妖君到底是個什麽脾氣秉性,為何對容蘇常帶着一種“留之無用,殺之可惜”的态度,雖然“可惜”什麽她暫時不确定,興許是藤妖的姿色?
她心煩意亂挨到後半夜那酒勁上來,渾身的血液好似開了閘奔湧向心口,腳下卻有千斤之力死命往下拽,像是有一股力量要憑空将她撕成兩半,完全沒有傳言中的曼妙之感,而是徹徹底底的空寂,悲涼,如同在深淵邊沿的奄奄一息。
她又在疼不自已的間隙斷斷續續的入夢,眼前混沌一片,攢着周身的氣力也只能喊出蚊子聲大小的嗚咽,那種無力感直到早晨清醒時還久久不能散去。
不過論到心大放眼三界也找不出比她更悠哉的草包了,挨着枕頭就能睡,何況現在還是個鋪了軟墊的躺椅,更是晨昏颠倒的補起覺來。
靈界的月和凡界不同,陰晴圓缺正好相反,因而凡間的鬼月到了下弦,這裏的夜晚卻出奇的亮,滿月如盤,洩了一地銀光。
雲澤在院中跑進跑出的催促道:“好了沒有,好了沒有啊,一會月亮遮住了,可就看不見地門了。”
容蘇一面手忙腳亂的把木鳶的軟翅綁在身上,一面空出嘴來答應:“就好了,催命似的。”
她站在院中像只狼狽的大鳥,翅膀呼扇呼扇的來回擺動,半嫣繞着容蘇檢查了一番,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容蘇被勒得線條感十足的衣服,謹慎道:“天上冷,多穿些。”
“好了沒……”
“來了,坐不定的小崽子!”容蘇倉皇的自己打量了一番,擺擺手表示放棄:“再穿一件我就該塞不進去了,算了,已經來不及了。”
鬼月都快過去了,也不知道這藤妖發的什麽瘋非得這個時候出去看,如今月色大亮,一點氛圍都沒有,宛如山間沒事找點樂子的老妖夜游團,沒勁。
雲澤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內心一刻不停地幽怨着,要是只有半嫣在背上還能找到些許浪漫,如今背着容蘇還有她的倒黴木鳶,重的要死不說還擋風,飛的那叫一個吃力。
“我說你這破玩意能摘了嗎,硌得我肉疼。”
“不行,好不容易能帶出來試試風,剛好能看着哪裏需要改進,絕對不摘!”
“這山上的妖怪要都能用這個法子飛升,我們淩風谷的翼族還拿什麽吹,你個靈力全失的藤妖還是省省吧。”
“……”
以容蘇的幼稚程度居然沒反駁,死死盯着山澗中的一處異光,暗乎乎的一大團黑影正聚集在那處,倒是頗為熱鬧,她目不斜移問道:“這兒是什麽地方?”
雲澤在前頭風大加上不願意搭理容蘇,就沒吭聲,一旁的半嫣聞言向下俯瞰,突然喝止了雲澤:“到了,是地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