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甭管地火宴是臨時興起還是由來已久,總歸是獻都裏的一場盛事。

進了城中央才發現外面看起來被圍牆封了頂,裏面其實是中空的,盤樓內聯通各個暗門,向地底延伸,往下一層一層鑿出密密麻麻的石室來,又用不同材質的岩石隔斷開,看着紛亂又不失美感。

從外頭進來,仰面正對的就是一個最大的石室,直接由蜿蜒的階梯上去,裏面火光詭谲纏綿正在中央的石臺上盛放。

妖族的宴場盡樂盡歡,各個披了人皮都豔光如畫,紙醉金迷的宴場,蛇妖的旋舞妩媚撩人,各個像抽了骨頭似的,腰肢軟的不成樣子,在火光搖曳下柔紗一般的騷撓人心。

玉液瓊漿在小妖們的銀盤上流轉相傳,近側的小妖且身盛了一杯柔弱無骨的遞上高座,半掩香肩領口卻深得将春光洩露無餘。

一雙短胖的小手接過杯盞,又在小妖的皓腕上摩挲了一陣,才心滿意足的飲下酒水,杯不見底,他又往後縮了下,縮出個雙下巴來才嘬完了最後一滴:“咳咳都出去看看,妖君來了沒有!”

“是是是”臺下的小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沒跑幾步,殿門大開,一抹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的跨進門來,如同森羅殿裏身形鬼魅的惡煞,高牆一般站在地火臺之下。

高臺上的人腿腳一軟,從軟座上滑了下來,如同見到自己失散多年兄弟似的,三步并作兩步急切的迎了上去,險些撲到淮焰懷裏。

“哥,你說你怎麽就突然來獻都了,都不提前打聲招呼,本想着張羅着為你擺宴接風洗塵,結果收拾的有些倉促,見笑了。”

白術繼承着獻都一脈相承的特點,短小,相當短小,約莫有兩個須童那麽高,寬度也一樣,波浪卷發紮個小揪揪安安靜靜的趴在腦門上,臉上圓滾滾把五官都快擠出去了,只留下一個頑強的肉鼻子居于正中,總之是個憨态可掬的小老頭模樣。

面老心不老,論起壽數比淮焰還小,卻頂着一張皺巴巴的糙皮臉,雷轟一樣的撒嬌。

突然而至的來客滿臉寫着不好惹,渾身散發着一種“不熟勿近”的氣息,一時間殿中的氛圍也突然凝滞,面面相觑不敢妄動。

周遭但凡事長眼睛的小妖都為自家城主捏一把汗,仿佛是在看待一直不知天高地厚的耗子在貓面前撒歡,一臉的傻相。

白術理所應當的撲了個空,直接和站在妖君後面的寒玉正臉相迎,可惜,堪堪有一臂之隔就劃出了天塹般的距離,城主矮了一截,場面略有些尴尬。

寒玉有些慚愧道:“城主,沒事吧?”

白術後撤了一步,爽朗的擺手笑笑:“無妨,這位是……”

寒玉:“家父原是中封門的蛇主。”

“哦,我想起來了,原來是奉淵叔家的公子……那什麽,別站着了,都先坐吧。”白術熱切的招呼着完,轉而手腳麻利,一把擒住淮焰的胳膊生拉硬扯的牽到坐上:“阿焰哥,你說說咱們倆有多久沒見了,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來,這必須走一個!”

淮焰忍着煩躁勉強坐穩,也并未拂了城主的面子,接過那一角銀杯,慢飲下去,目光寒若冰霜。

“我們來的時候經過天極海,遇上幽火引路,岸邊就候着獻都的船。怎麽,城主遇上什麽難事了,要大開城門做這種生意?”他就歇了一口氣的功夫,開口就直奔主題。

白術頓時臉色一綠:“哪裏就是生意嘛,講這麽難聽……妖族入了穢土就是一家親,我也不忍心看那些道行都不夠的孩子,已經被地印傷了,還要趕路去焚妖塔遭罪,還不如來獻都熱鬧熱鬧呢……”

“既然你這麽說,我就明白了,反正獻都也空着,讓他們跟城中的長老們一樣都住進暗門裏吧。”淮焰上半身往前探了點,食指輕輕扣了扣桌面:“唔,幹點活也可以,是得多歷練歷練,但去下九門不合适,那裏煞氣太重,容易傷着他們。”

“這……可……”白術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含混着想說點什麽,又聽見對面那不好惹的主又出聲了。

“寒玉你路上跟我說的,底下多少個門來着?“淮焰眯着眼睛琢磨了一會,沒算出來,轉頭問道:”我實在記不清了,有九個吧。”

寒玉清清楚楚道:“君上記錯了,一共一是百單九個下穴門,都不适合虛魅長期居住。”

淮焰:“……”

“哪能呢,不會的!肯定安排妥當——須童!”白術爽利的答應完,又揚聲朝外面喊了一句,就看見一個圓滾滾的身影,蹦蹦跳跳的閃了進來。

須童眨巴着眼睛,脆聲問道:“老爹,有什麽吩咐?”

“将剛拉回來那些虛魅都分到中門去,看看長老們有些沒有些端茶遞水的活,随便分一分,安排他們住下吧。”

須童不敢确定:“老爹,你是說中門啊?”

白術不滿的翻了個白眼:“說是哪就是哪,哪那麽多話!”

“城主要是不介意的話,我也一塊去看看吧,剛好也就歇着了。”寒玉素白的臉上,浮着彬彬有禮的笑意:“趕了一路,不似君上修為深厚,就先失陪。”

白術知曉那是淮焰對這件事情不放心,差了手下盯着,面上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将東道主之誼盡到底,做了個請的手勢:“族主請随意。”

這遭瘟的貴客一來就把原本熱鬧的地火宴攪和的冷冷清清,殿中服侍的妖奴都已經識趣的退了下去,唯有高臺中央的火爐還燒得正旺,噼裏啪啦的直響。

白術緩緩的吐出一口氣,給淮焰斟上酒:“阿焰哥這次來,也不是特地為這幫虛魅撐腰的吧,有什麽讓你非回獻都不可的理由啊?要是需要幫忙,只管開開口便是。”

淮焰:“天境正在靈界搜查地鬼月中出逃的地煞,應該到了穢土的地界,你應該早就聽說了吧。”

話聽到這,白術竟然暗自放松下來,眉開眼笑的搭腔:“那沒事,不就個投胎都趕不上的小鬼嗎,你們只管多住些日子方圓幾百裏都好好查,徹徹底底的查,可千萬別得罪天上那幫鳥神,你說萬一……是吧,我們獻都的日子也都不好過……”

白術當慣了甩手掌櫃,說這話眼也不眨臉也不紅,雖說他好歹也是當年叱咤六界的白帝妖君嫡親的兒子,但要不是這厮流着先帝的血又長得像他老子,壓根看不出來半點大人物的氣魄,就好像當初老爺子撒手西去時連将白術的骨氣和臉面一齊捎帶走了,就生了點殘渣留着讓他在靈界一個鳥不拉屎的地界混混日子,湊活喘口氣得了。

能把觸怒天神的煞神說成是小鬼,也不知道城主是當真無知無畏,還是壓根沒把這事往心上放,看着比淮焰要雲淡風輕多了。

淮焰:“那就叨擾城主了,會多住幾日的。我也許久沒回來了,城中各妖族的長老都還好嗎?”

他好似真是在拉家常,眉眼中難得有溫情在。

白術:“好着呢,你看看這城中通道縱橫,活門活路,想去哪就去哪,要什麽就有什麽,都根本用不着他們老人家自己動手,擎等着頤養天年就得了。”

淮焰靜靜聽着,沒吭聲。

白術也壓根沒受影響,絮絮叨叨着:“……這也是多虧了我們家老頭子建造的盤樓,機關精巧,根基深厚,才福澤了後輩……”

淮焰神色一動,幹澀的笑了笑,邊說邊起身:“是,先君他老人家考慮的是夠長遠的,沒給城主留下點發揮的餘地,真是可惜。說來靈界須臾萬年,與天境的恩恩怨怨,起起伏伏,沒有他想不到的。”

最後一個字音落時,剛好走到石門處。

白術越聽越不對勁,最後倉皇的站起來,搜暢刮得想了一陣,憋出了句:“阿焰哥,你還在埋怨我爹将你趕出獻都嗎?”

淮焰背對着他,頓住了步子,卻沒吭聲。

“其實我爹他……”

“先君于我危難之際曾給過我一團火光,最後他卻親手掐滅在了我面前。”淮焰聲音漸漸沉下去,一字一句清晰起來:“可是想想,我本來,就是一無所有的……”

白術突然像是被誰重重的掴了一巴掌,久久緩不過神來,早在聽說妖君踏足到天極海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随時準備接後招,卻沒想到淮焰兜兜轉轉都問了些無關痛癢的話,像是出了趟遠門,回來時四處問候一下才放心。

最後不輕不重的一句,頃刻間,将橫在他們面前巍然不動數百年的陰霾絲絲縷縷的化開了,留下一抹追尋不到痕跡的漠然。

再擡眼時,連對方的影子也捕捉不到了。

門臼轉動,緩緩的合上了,一步邁出去的瞬間,外頭濃重的昏暗就壓了過來。

淮焰将手背搭在眉眼上,覺得有些乏累。

“我來晚了嗎?”昏暗中,傳過來脆生生的一句。

他被迎面來的火燈晃得有些眩暈,對方似乎沒發現這點異常,還更走近了一些,這次不光是亮得刺眼,竟還有些灼熱了。

淮焰:“沒有。”

她的眼睛裏有火苗的影子,亮得異常好看,眉眼鋒利,唇色嬌豔,生動的有些迷幻。

聽他說完,容蘇突然彎唇笑了,一只細白的手越過黑暗揪到他的衣襟上,小力抻了下:“走,我餓了。”

淮焰:“你笑什麽?”

容蘇:“你不是說我好看嗎,我當然要笑。”

淮焰皺眉:“我哪裏說了?”

容蘇不看他:“眼睛說了。”

淮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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