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師娘

“我見過你的師父,毛一胡。”

郝萌怔住,很快,他反應過來,追問道:“什麽時候?”

燕澤看着那副玉麻将,道:“一年前。”

一年前,也就是郝萌剛踏入職業圈開始打比賽,毛一胡病情惡化的時候,當然,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捉襟見肘的郝萌打起了玉麻将的注意,瞞着毛一胡把麻将賣了。

可是那個時候的毛一胡,已經住進醫院,連走動都很不容易,又怎麽會和燕澤遇見的?

“你是在什麽場合遇到我師父的?”郝萌問。

“确切的說,”燕澤沉吟了一下,“是你師父主動找到我的。”看見郝萌意外的神情,他繼續道:“是為了這幅麻将。”

“等下!”郝萌有點迷糊,“你說他是為了這幅麻将?這怎麽可能?我師父并不知道這副麻将被我……我師兄賣掉了。”毛一胡在病情嚴重後,就直接把玉麻将交給郝萌保管,反正這幅麻将以後也是要傳給他的。郝萌回頭把麻将賣了,但是毛一胡并不知情。

“你師父是這麽跟你們說的?”燕澤似乎也有點意外,随即點了點頭,“應該是瞞着你們。”

“瞞着?”

“丁垣賣這幅麻将的事,你師父早就知道了。”燕澤道:“你應該也清楚,最早丁垣賣這幅麻将的時候,價格提的很高,高到誇張了。所以很難賣出去。我有個朋友想買這幅麻将送我,不過覺得價格離譜,和丁垣交涉了一段時間。”

郝萌聽燕澤這麽說,想起來當初買玉麻将的的确是個中年人,大概就是燕澤說的“朋友”。

一開始的時候,他急于籌錢,比賽并不是說每天都有,開始比賽到比賽完畢拿到獎金也有一個周期,而毛一胡根本等不了那麽久。所以他要的急,但是他也知道,這幅玉麻将真正的價值,并沒有那麽珍貴。

燕澤的那位朋友,已經算是出了個比較适中的價格了,只是郝萌出于當時的狀況,還想提一下價格,所以僵持了一段時間。

“後來我的那位朋友敲定了價,買到了這幅麻将,也給我送了過來。”燕澤回憶道:“不過送過來沒幾天,你的師父,毛一胡就找上了我。”

郝萌的心緊緊提了起來,他意識到燕澤現在說的話很重要,可能會讓他了解到一些從來不知道的東西。

Advertisement

“你的師父對我說,能不能把玉麻将還給他,他用同等價值的東西跟我換。”

郝萌說:“你說的東西……”

“是一塊翡翠石章。”

郝萌身子僵住了,半晌,他才問道:“那塊石章,是不是有個‘秋’字?”

燕澤看着他,郝萌閉了閉眼。

“你好像認識這塊石章。”燕澤一邊問,一邊把泡好的茶推到郝萌面前。

郝萌呆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那塊石章的主人,叫孟秋。”他說:“是我師娘的名字。”

“師娘?”

“我有過一個師娘,”郝萌道:“沒過門就死了。”

郝萌第一次見到毛一胡開始,毛一胡就已經是個有點瘋癫的半老頭子了。他和毛一胡兩個人生活了這麽多年,毛一胡似乎一直就是這麽一個不靠譜的個性。愛管閑事,又愛惹事,動不動就惹一屁股麻煩,然後玩命跑路。他們師徒過去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處于這麽一種顧頭不顧尾的奇葩狀态。

郝萌一直覺得,小時候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到最後也沒長歪,甚至脾氣還行,都是多虧了毛一胡成天這麽瞎鬧,必須靠他挑起師門的重任,被迫成長出來的結果。

毛一胡有兩件重要的東西,一件是祖師爺傳下來的玉麻将,每天都要又擦又親愛不釋手,一件是一方翡翠色的石章,揣在懷裏從不離身。

郝萌一直懷疑那塊翡翠石章是假貨,因為毛一胡沒有親過它,也沒有擦拭它。但郝萌又覺得可能是真的,因為有一次,毛一胡走夜路被人劫道,被揍的鼻青臉腫,身上全是傷,手裏卻還是死死攥着那塊石章。

郝萌十三歲那一年的仲夏,他夜裏起來上廁所,看見棚屋外面毛一胡坐着,濃重的酒氣彌漫,地上一堆紙錢,火苗竄的老高,照的夜晚陰森森的。

郝萌吓了個半死,近前去看,發現毛一胡還是那個毛一胡,沒有變僵屍。

郝萌道:“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師父喝酒。”

毛一胡最喜歡念“打牌不喝酒,喝酒不打牌”,從郝萌見他的第一面開始,就從沒見過毛一胡喝酒的。郝萌一直以為毛一胡是一杯倒,看到這一幕才想,原來毛一胡不是不會喝酒,是在晚上悄悄藏起來喝,如果不是他起夜,也不會看到這一幕。

他走到毛一胡身邊坐了下來,月亮涼而淡薄,他問:“師父,你在給誰燒紙錢?”

毛一胡愣了愣,道:“你師娘。”

郝萌震驚了,他問:“我居然有師娘?”

毛一胡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師娘要是還活着,哪來的你?”

沒弄清楚這句話的意義,這句話對十三歲的郝萌來說有點複雜,他打量着毛一胡的臉色,小聲問:“我師娘去世了啊?”

毛一胡沒有回答,他從地上撿起那個沾了灰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長長的嘆了口氣。

地上的紙錢燒幹淨了,漸漸熄滅下來,只剩下伶仃的火星,毛一胡從懷裏掏出那塊翡翠石章,對着月亮照着。郝萌第一次看清楚,那塊石章的底部,寫着一個“秋”字。

“快四十年了。”毛一胡喃喃道。

和毛一胡相處的那些年,毛一胡對郝萌說的話,一大部分是有關麻雀,一小部分是廢話,講過和自己有關的故事,也都是多少年前和人比賽麻雀贏多贏少的吹噓。

所以,當毛一胡第一次給郝萌講一個稱得上是溫柔的故事,時隔這麽多年,郝萌都還能記得十分清楚,甚至于毛一胡在回憶時候的語氣,那一晚月光的通達,他都記得分毫不差。

瘋癫的天才,并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瘋癫。在郝萌沒見過毛一胡的歲月裏,毛一胡也曾經年輕過,而年輕時候的毛一胡,和世上任何年輕人并沒有什麽不同,驕傲,任性,有缺點。肆意飛揚,又有點灑脫可愛。

年輕的毛一胡遇到了孟秋。

孟秋是米鋪家掌櫃的大小姐,家境殷實,嬌蠻伶俐,霸道好強,偶爾喜歡去茶館“殺兩局”。鎮上的人或是本就不如她,或是年輕的小夥子看佳人可愛,故意相讓,從來都是讓孟秋贏的爽快。

但是孟大小姐有一天就遇到了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也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次不給她面子的男人。

毛一胡路過此地,看見有人在玩麻雀,中間坐了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周圍一圈人奉承。年少時候不懂迂回,有什麽說什麽,實在看不下去,就說了實話,嘲笑她玩的太笨。

孟秋大怒,毛一胡毫不相讓,甚至激怒她:“你這麽厲害,敢不敢和我賭幾局?”

結果孟秋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不甘心的和毛一胡約定第二天再來,拂袖而去。

第二天,孟秋照舊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還賠上了一方翡翠石章。

第三天,孟秋仍然輸光了身上的錢,她這幾天輸的太多,又不是賭徒,只是為了争口氣,已經有些猶豫了。毛一胡就笑道:“孟大小姐要是肯叫我三聲好哥哥,親我一下,我就把前幾天的錢全部退回,咱們一筆勾銷。”

當着許多人的面,孟秋當時就被氣哭了。

毛一胡見人家哭,反而不知所措。又是安慰又是讨饒,結果挨了孟秋一巴掌,孟秋跑了。

毛一胡也不是真的壞,就是喜歡惡作劇,而為什麽單單喜歡捉弄孟秋,大概也是有私心。把人家姑娘惹惱了,就三天兩頭的往米鋪裏跑,送個小玩意兒,講個沒意思的笑話希望彌補過錯,當然收效甚微。

直到鎮上的流氓在孟秋回家路上調戲孟大小姐,毛一胡終于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在以自己也挂了彩打的凄凄慘慘為代價,孟秋總算是不拿白眼看他了。

他長得又不差,挺會逗人開心,英雄救美慣來是屢試不爽的奇招,不知不覺中,什麽時候相愛的已經說不清了。

“然後呢?”郝萌盯着毛一胡,希望他快點說完,不要賣關子,就問:“是不是師娘的家裏人覺得你太窮了看不上你,棒打鴛鴦?”

毛一胡說:“怎麽可能?你師娘的父母對我可好了,拿我當半子!”

郝萌并不相信,随手從毛一胡的上衣口袋裏摸出收音機,按下開關,裏面評書正說的慷慨激昂,說到“惜忽間頃生喪命,打新春兩世為人”。

毛一胡“啪”的一下把收音機關掉了,他道:“別把狗吵醒了。”

“惜忽間頃生喪命,打新春兩世為人”,下面就該接“好險好險”,表示劫後餘生,大難不死了。

“然後?”郝萌問:“拿你當半子?師娘嫁給你了?”

“然後?”毛一胡似乎有點遲鈍,想了老半天,才慢慢道:“沒有。”

孟秋從娘胎裏就帶了病,從小身體不好,算命的說她活不過十八,所以孟家嬌寵着她,凡事緊着她,因為知道這個女兒随時可能離世。甚至孟秋看上了毛一胡這個窮小子,孟家也沒有嫌棄,反而對毛一胡挺好,因為孟秋喜歡。

孟秋活過了十八歲,活過了十九歲,活過了二十歲,人們都以為她還可以一直活下去,卻在二十一歲的時候倒下了。

孟秋不肯嫁給毛一胡,寧死也不願意拖累毛一胡,毛一胡無奈,他在清樂鎮陪了孟秋三年,三年後,孟秋病逝,毛一胡離開此地,四處游歷。

雖然沒有過門,但在毛一胡的心裏,孟秋就是他的妻子。那方翡翠石章,他自诩為孟秋送他的定情信物,一直很好的保留在身上。

毛一胡最喜歡聽“惜忽間頃生喪命,打新春兩世為人”這兩句評書,即使聽過很多次,但每次聽到,還會像是第一次聽到一樣的認真。遺憾的是,他的人生裏,并沒有“好險好險”的轉折點,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的只是長達幾十年的思念。

雖然說高低起伏是雀道,陰晴圓缺是人生,但偶爾想起來的時候,也會覺得失去愛人的某個夜晚格外孤單而漫長,長到平時沒心沒肺的人也會忍不住寂寞,要躲在暗處偷偷的把酒來嘗。

“所以你是想師娘才喝酒的?”郝萌問:“借酒澆愁?”

“胡說八道。”毛一胡罵他:“如果是因為想她才喝酒,那我這輩子就泡在酒壇子裏算了,我沒有一秒不想她。”

郝萌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道:“真冷啊!”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問:“師父,那這翡翠石章,和玉麻将,對你來說,哪個更重要一點?”

“玉麻将是祖師爺留給我的,以後也要留給你。”毛一胡拍了拍空酒瓶,“石章呢,是你師娘留給我的,我以後要帶到棺材裏去,幾十年後再見,你師娘要是看我把定情物都弄丢了,肯定要發火。”他擺了擺手,很忌憚的樣子,“那就很可怕了。”

“明白了。”郝萌道:“所以就是說,師娘比我重要是吧?”

“我不是告訴過你沒事不要問廢話嗎?”毛一胡斬釘截鐵的回答。

毛一胡的一生中,只愛過一個女人。這令他看起來瘋癫的人生裏,多了一絲煙火氣。雖然很短暫,卻無論過了多少年,都鮮亮如初,并不暗淡。這個最愛的女人給他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就是這枚翡翠石章。

從某個方面來說,那也是毛一胡一生中最重要的信物,甚至比玉麻将還要深刻。

郝萌從沒打過石章的主意,就算是到了最後急需用錢的時候,他賣了玉麻将,也沒有把腦筋動到石章身上。那是毛一胡的念想,他生命裏最好的一段時光。

可是燕澤卻說,毛一胡在那個時候,竟然提出了用他視如生命的石章來換玉麻将。

“我師父為什麽要這麽做?”郝萌澀然道。

“很簡單。”燕澤的手指擦過杯沿,道:“毛一胡認為,玉麻将是留給丁垣的東西,石章是他自己的東西。對他來說,留給丁垣的東西比他自己更重要。”

“事實上,”燕澤道:“當時我也問過他。”

“你問他什麽了?”郝萌問。

“我能感覺出來,他對那石章很看重,就随口問了一句,我問他,既然這麽重要,為什麽還要拿出來換。你師父回答我說,徒弟也很重要。”

郝萌的眼眶有點發燙,他掩飾般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茶水灼熱,苦的讓人舌頭發麻。可世界上還有比茶更苦的事情,要怎麽才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他想起那個仲夏夜,他問毛一胡的話,他問“師娘比我更重要是吧?”毛一胡說廢話。

毛一胡一生中只愛過一個女人,可他一生中也只收過一個徒弟。這兩個人成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毛一胡從不護短,沒做過什麽令人感動的事,慈祥溫暖情同父子更是無稽之談,麻雀上對他的教導近乎嚴苛,又總是惹一些搞不定的麻煩,但是就像是當初窺見他癡情的一面的樣子,毛一胡只是沒有表現出來,或者說,他表現的方式和別人不太一樣罷了。

“所以,”郝萌問:“當初丁垣進職業圈打比賽的事,他也知道了吧?”

燕澤道:“當然。”

瞞着毛一胡的這些事,他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都被毛一胡看在眼裏。他不知道毛一胡是以怎樣的心情看着他做這一切,但是毛一胡沒有阻止。

這就是毛一胡的習慣,毛一胡喜歡管不平事,卻從不插手別人的人生,改變別人的決定。他有一種順其自然的果斷,所以知道丁垣為了他打比賽,或許知道也阻攔不了,便看破也不說破,只是力所能及的,能為丁垣留下一點東西。

郝萌平靜了一下心情,看向燕澤:“那最後為什麽還是用了玉麻将?你沒有答應嗎?”

“我沒有收集古玩的習慣。”燕澤笑笑:“不過我答應了他,和丁垣的這筆交易,可以當做是典當。我保管這幅麻将,不轉讓不賣出,如果有一天丁垣要贖回來,我不會阻攔。只是我沒想到,”他停了一下,才繼續道:“丁垣會出事。”

原來如此。

“我師父……有沒有說什麽?”

“毛一胡很高興我能這麽說,”燕澤道:“他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幅麻将最後肯定會回到丁垣手裏。我很驚訝他能這麽自信,問他怎麽能肯定。”

郝萌盯着他。

“毛一胡說,在麻雀上,沒有人能比丁垣做得更好。”

仿佛在這一刻,之前所遇到的種種不公,郁卒,憋悶,憤怒和委屈都煙消雲散。在他為毛一胡奔走的時候,毛一胡也在默默地護着他。這令人感激而慚愧,激動卻坦然。毛一胡在數十年的陪伴裏鮮少稱贊他的話,在這一刻,他至少明白,毛一胡也是為他而真心驕傲的。

有些一直無法解釋的事情,也在現在,突然有了答案。

他第一次對燕澤無比誠心誠意的說出“謝謝”兩個字。

燕澤道:“不用謝我,我什麽都沒做。不過,”他若有所思的問:“你師父都沒提起過你,偏心成這樣,你也不生氣?”

“不生氣!我們師兄弟感情好得很!”郝萌道。

燕澤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兩人都沒有說話,郝萌盯着茶水不知道想什麽,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擡起頭,道:“不管怎麽說,我們師門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從此以後,振興師門的任務就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他說:“既然沒人能比我們做得更好,在常規賽上順利晉級也只是個開頭而已。夕陽紅一定不能解散,我們一定要走到最後一步。”

“我們?”燕澤反問。

“我們不是一夥的嗎?”郝萌自然的道:“你也會參與吧,當個場外親友?”

燕澤否認:“我考慮一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