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瞬間,慕容紙眼中光芒緩緩淡去,臉部的線條也變得冷硬得吓人。他想起在淩月城每日醒來時,照到床上暖洋洋的冬日陽光。那光亮,此刻突然離他好遠,似乎那樣的日子從此再也不會回來了似的。
“……師父。”
他終于來找自己了。
……
其實,任何被控的屍身在徹底湮滅之前,身為“主人”都能輕易地感知它身在何方。
所以,想要自由自在、想從衛散宜身邊逃開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根本就是逃不掉的,根本就是逃不出衛散宜的手掌心的。
之所以能偷來淩月城中一小段平靜的日子,不過是衛散宜有意施舍給他的而已,他心底何嘗不是早就明了?
他早就清楚的。師父就是那樣的人,對于記恨的人,他若肯一掌殺了你,反倒是對你仁慈的了。
而不仁的時候,則會像貓捉耗子一樣,先抓到手裏,再慢慢折磨把玩。先把你抹除前塵放在雪山上嘗夠孤寂之苦,再躲起來笑呵呵看你痛失所愛,等把你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再又丢給你一點點希望和甜頭,只為了有朝一日親手把它們統統奪走——
說不絕望是騙人的。
這和眼睜睜看着閻王來索命,其實并沒有什麽必然的區別。但更讓慕容紙感到無力的是,若是自己的命也就罷了,本就是師父救來的,師父要,還給他便得了。
但衛散宜是什麽人?若只是拿你慕容紙的小命走,他還有什麽取樂的餘地?
不不不,他根本不想要你的命,他只想看你難過,看你痛徹心扉。
這件事如今對衛散宜來說簡直容易得讓人發笑——謝律的小命,完全捏手上任其欲取欲予,而慕容紙只能眼睜睜看着,一點辦法都沒有。
哭泣?乞求?只能增添衛散宜的快感,讓他笑得更加瘋狂,除此之外一點用都沒有。
“師父您究竟……想要什麽?”
淩冽的寒風中,木然看着眼前人緩緩走近。慕容紙問出這話時,語調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心驚。
因為知道不能哭,不能求,做什麽都于事無補,所以只能這麽呆站着,任憑即将到來的無法揣測的深深惡意狠狠砸在身上。
他怕衛散宜,至今仍怕。不僅僅是因為從小的打罵和**讓他習慣了在他面前唯唯諾諾,更是一向深知只要半句話說不好,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就會輕易被碾磨連渣都不剩下。
而那東西真的要被拿走的時候,轟然掩蓋過恐懼的,竟是心底突然間破土而出的倔強。
怎麽可以讓你奪走……
憑什麽你……就可以一直從我這裏掠取那本來就不多的幸福?
身子不抖了,就連眼神,都定定沒有從那張可怖的臉上移開。
在那心房中纏繞得滿滿的倔強之後,始終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僅僅是知道想要保護的人在身後遠遠的那座城中,就源源不斷地蔓延了全身的血脈。
明知道區區“屍體”想要對付“主子”,不過只是以卵擊石而已。
也懷了些沒有人知道的私心——畢竟若能雙雙就這樣終了此生,也挺好的不是麽?
這樣最後的記憶,就可以在淩月城是被寵着護着的日子,那段日子不好麽?
若是就這樣結束了,我應該是幸福的。
可是,只是那樣就足夠了麽?
……
亂葬崗上,飛沙走石起了一陣妖風。刮起遍地雪片飛舞,同時天際微顯雷光轟鳴,大雨将至。
衛散宜愣了一愣,露出一抹輕蔑至極的笑意。
“就算會引天雷,你也是鬥不過我的,紙,這又是何必呢?你也知道,越是反抗,越是只會讓他死得更慘吧?”
“無妨,便是保護不了他,我也……絕不會放過你。”
除非你把我們一起殺了。反正我也只是你養的一具屍體而已,對你來說,弄死我也根本易如反掌吧?
“不,我不會殺你的,”衛散宜卻呵呵一笑,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畢竟你是我從小養大的寶貝。就算再怎麽不乖,再怎麽不肖,我也永遠不會動你。紙,只有你是特別的,只有你是死不掉的,你會一直活着——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要在這世上滿懷痛苦地陪着我,要知道,那會是非常漫長、非常漫長的時光,一定足夠你……好好享受的。”
“我是……特別的?”
特別在什麽地方呢?“特別”在從小就被你無緣無故地憎恨着麽?
慕容紙不明白為什麽。師父不疼他,從小就沒有一點疼愛,長大之後更是把他當奴役驅遣,後來甚至拿來發洩**,卻自始至終,從來沒有把他當人看過。
“師父為什麽那麽恨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我自問曾是謹言慎行的乖徒兒。不曾有二心,行止有禮,沒有害過人,更不曾辜負背叛師父。
你為什麽……就那麽恨我呢?
你一生愛過好多人。而我從小就在你身邊,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就不能分給我一點點的疼愛呢?
“因為你是個孽種。”
衛散宜向來喜歡捏着他的臉,喜歡用長長的指甲在他臉上劃下血印。而如今,慕容紙總算知道為什麽了。
“因為你流着那兩個賤人的血,還生着這麽一張惹人生厭的臉。”
仿佛醍醐灌頂一般,慕容紙終于意識到為什麽衛散宜每次在看着自己的時候,都仿佛是在看一歌什麽很遠的地方——他根本是一直透過自己的模樣,在看着一個別的什麽人。
“你問我你做錯了什麽?這個問題,你問你爹娘去吧。”
“等你跟我活着,活到到世間萬物湮滅的那日,去地府問你那閻羅煉獄裏被割了舌頭的爹娘去,問問他們——當初為什麽要騙我?”
“這都是報應啊,紙,他們造的孽,報應在你身上。這是你慕容家欠我的,是你活該。”
……
原來,根本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而是我生來,就帶着原罪啊。
慕容紙慘然一笑,卻見衛散宜比他笑得要誇張多了,可那笑容此刻與其說是瘋狂可怖,不如說是莫名地悲慘至極。
他就那麽笑着,捏着一張相似的臉,無比凄慘地仇恨着、報複着早已不可能聽見的人。
這是何等可悲可恨的癡人,活了不知道幾百年,卻全然沒活明白啊。
……而我呢,在旁人眼裏,也是師父一般的癡人麽?
我最後,也會如他一般一無所有,最後亦變成他那副凄慘的樣子麽?
還是說,我早已經是那副樣子?
……
恍惚之中,身子卻陡然被人向後一拉,落入溫暖懷抱的瞬間,眼前黑衣男子被一掌打出好遠撞在一塊殘碑之上,亂葬崗的皚皚白雪之中,一時升起團團磷火。
“阿紙你沒事吧?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我到處找你!”
耳邊是謝律一貫鮮活的聲音,焦急擔心卻還是帶着幾分溫柔。可慕容紙卻來不及回頭,他只看着鬼魅般的衛散宜擦了擦唇邊的血跡緩緩起身。
看着這邊的眼神裏,**裸透着扭曲至極的瘋狂妒意。
他在嫉妒自己?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師父,嫉妒自己?
為什麽?
……為什麽?還用問麽。
“阿紙,你的臉……你哪裏來的不知死的東西啊!敢弄傷我家阿紙的臉!老子今天跟你拼命!”
手指輕柔蹭去慕容紙臉上的血跡,謝律明眸裏滿滿的心疼。順手便将人拉到身後去,怒目瞧着黑衣人那邊。
師父他……遍尋數百年,卻始終找不到一個願意溫柔待他的人。好容易拖了個仇人之後一起受那無盡煎熬,卻怎知半路殺出來了謝律這麽個意外。
也怨不得他嫉恨。
“呃,原來是衛道長啊?”時至此刻,謝律才看清黑衣人的臉,“咳,實在抱歉啊衛道長,都怪這黑燈瞎火的,昭明沒看清楚才會貿然出手……您沒傷着吧?”
嘴上這麽說着,卻完全沒有要上去扶一把的意思,只又把慕容紙往自己身後藏了藏,順手從他腰間便摸下了挂出來的半塊蝴蝶紅玉。
“衛道長來得真巧!剛好我們此番千辛萬苦尋得了秘寶殘片,正打算往漢南城去呈給涼王殿下呢!不然~就由衛道長代送過去吧,涼王殿下想必會很高興的。啊,不過這殘片分為兩半,為保安全,另一半已被我藏起來了,這世上知道它在哪兒的人,嗚嗯……統共就只有我跟阿紙兩個呢。”
“說起來,若是秘寶下落成謎了,涼王殿下應該很不高興吧。”
慕容紙偷偷拽了謝律一下。看此刻衛散宜的表情,明顯毫不在意什麽秘寶的下落,以此為挾根本沒用。
“啧,阿紙,這可怎麽辦啊。”謝律也很快發現了這點,小小聲一臉無奈。
“呵,你們兩個,也真可謂是孽緣深重啊。”
謝律被緩緩走近的衛散宜笑得冷汗涔涔,幹笑着回道:“呵呵,衛道長說笑了,要謝某看啊,阿紙拜衛道長為師恐怕才是孽緣吧。至于我跟阿紙啊~這叫緣分天定,怎麽都能在一塊兒!”
“你喜歡他什麽?”
謝律一愣,還以為馬上就要被衛道長弄死了,就算不死也肯定要掉好幾層皮,卻千算萬算都沒算到看似高傲得很的衛散宜居然還會好奇這個。
于是轉頭一臉認真疑惑:“阿紙,對哦,你喜歡我什麽呢?”
“……”慕容紙暗嘆真的是只要有這人在,不管再糟糕的境地,氣氛永遠都凝重不起來,“他是在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