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那夜甚不平靜,火族以數千高手混入夜明城,放火圍攻三苗少主夜璞宅邸。

好在宅中尚有謝律荀長這等絕世高手,即便如此,宅中家丁既忙滅火又要同與敵周旋,待到援軍趕來已死傷大半,若非慕容紙能夠呼風降雨,以火族善用的旺油烈火,這宅邸早該燒得一幹二淨才是。

面對宅邸殘垣,夜璞并無半點惋惜,眼底流光閃爍只是一片陰冷。

“這般執迷不悟,也正好怪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南疆千裏,山高林密。苗、土、水、火等十餘各族共居于此。夜璞要一統南疆,業已收服三苗與土族,其餘數族陸續歸順。卻只有火族身為南疆第二大族,在族長帶領下雄踞地勢險要的疆西,打定主意同夜璞分疆而治。

“倒不是那族長活不明白。”

荀長嘆道:“畢竟祖祖輩輩占了南疆一隅,統領一族逍遙快活,也沒做錯什麽,卻侍奉大勢所趨自此要給人俯首稱臣,稍微沒眼色一些的,都不會甘心吧?”

雖是南疆第二大族,也就不過數千人的部族而已,誰知道滄瀾部加荀長帶來的三四萬人,加上夜璞手下十萬大軍,竟足足與之周旋了有三月有餘。

謝律可算明白為什麽涼王會特意派他和荀長兩人增兵至此了。

實在是對方熟悉地形,又藏匿深山神出鬼沒。善用火向邪術,又從不正面迎戰只是騷擾大軍,這邊抓他們也總只是一個兩個的抓,簡直煩不勝煩。

最終還是荀長毒計,在山中泉水源頭讓夜璞下了蠱,才算徹底了結了火族主力。卻還是有漏網之魚,包括族長在內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因而謝律等人還需日常要跟着夜璞在山中巡查追捕。

南疆霧瘴多,大軍無法深入,尤其是夜璞曾居的重華澤境,更是曲折莫測有如迷宮一般,也只有土生土長的夜璞能夠次次帶着三五個人出入自由。

那日本營又遭火族餘黨騷擾,放了火便躲入深山。衆人齊追,追到後來卻只剩謝律、荀長與慕容紙跟着夜璞。深山之中霧瘴頓起,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到。衆人緊圍夜璞又走了一小段,霧氣始終不散,荀長便有些不耐煩:“少主~回去吧!”

“荀閣主,稍安勿躁,如今已是在回去的路上了。”

“既要回去,就走快一些吧!霧那麽大,我衣服都濕了!”

“荀閣主,莫要亂走!”

夜璞急急伸出手去,一把将荀長拽住。恰在那一瞬風來霧去,衆人驚見荀長一只腳下亦全然踏空,碎石滾落,下面是幽然一側深谷。深谷隐約可見滿是亂葬人骨,森森駭人。

便是荀長這種從未見變過臉色的,都默然吞了吞口水不說話了。

謝律更是暗自心驚——餘光偷看夜璞臉上那意味不明的冷笑,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命大。好再慕容紙同荀長都在身邊,否則,若是身旁無人呢?恐怕被他一腳踹下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謝将軍怎麽不敢看朝下看了?說來這山下深谷之中,許多屍骨……還都是将軍當日之功。”

謝律自然知道自己應該閉嘴,卻不願意叫這人在慕容紙面前扮了可憐:“并不見得。少主……似乎也長于将人扔下來吧?”

“我?”

“不是曾将唐少使扔下來過麽?幸而唐少使命大罷了。”

夜璞卻冷冷一笑:“但這下面,好東西可多得很呢。謝将軍不是要尋那什麽‘青鳥殘片’麽?真不……下去找找看?”

“青鳥殘片在那下面麽?”荀長忙問。

“這……并不好說。南疆各族祖輩死後皆不入土,世代屍骨皆天葬于此。陪葬金銀玉器、珍珠寶物也統統由後人撒入坑中。若你們真要尋得什麽寶物,這兒……從一開始便是最該找的地方才是。”

“啊?”荀長面有難色地往下看了看:“可那麽多屍骨殉品,縱然寶物在,又要找到何年何月?”

“這就……不好說了。”夜璞風涼一笑:“荀閣主若嫌麻煩,那不找便是了。”

***

“勞碌命啊。”

荀長纖纖玉指又翻過一顆骷髅,撿起下面一片鳥形碧玉。對着天光看了看,大大嘆了口氣,再望望眼前無盡骨海,愁得直不起腰來。

“少主,能燒麽?殘片不怕火燒,幹脆把剩下這些‘礙事的’都燒了,或許好尋一些。”

“呵,你敢?”

燒別人的歷代祖先,縱然荀長百無禁忌,也是知道不大妥的。

卻見那邊謝律不知何故,于屍骨堆上緩緩跪了下去,低着頭似乎在看什麽。荀長心中一動,忙跑了幾步過去:“謝将軍,你找着什麽了?給我看看……”

卻見謝律聞聲茫然擡了頭,人是看向他這邊的,表情卻整個兒空洞得可怕。一雙一向明亮的黑瞳之中此刻一片黯然混沌,映不出半點影子。

荀長眉心一蹙,驟然轉頭再看附近慕容紙,看罷袖中一甩,狐面便淩厲回身直直削至夜璞頸側,鋒利的面具邊緣幾乎要劃傷那微黑的皮膚。

“你做了什麽?”他眯起眼睛,審視着這皮膚微黑的南疆少主。

夜璞卻似乎不怕,笑了兩聲:“荀閣主果然好生厲害。”

“你到底幹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只不過,吸了這重華澤境的霧瘴卻未入心魔的,荀閣主……倒是夜璞見過的第一個。”

“心魔?”

荀長未及思量,便驚覺身邊天色驟然風雲突變,明明剛才還是午後,卻瞬間落得如夜色一般黑漆。擡頭一看,空中既無星辰亦無日月,反倒是腳下骨山此刻發出慘慘白光,有如漫天戚戚星河踩在足下一般。

只可惜,全是骨頭。

“你這玩的……究竟是什麽妖魔道法?!”

夜璞卻仍是一臉輕松:“荀閣主莫慌,荀閣主此刻,不過是在夜璞的‘夢’裏而已。”

“什麽夢裏?!”荀長甚覺荒謬,提氣便将那狐面往夜璞脖子上一劃。他并不曾用多大的力氣,卻見那人的脖子居然應聲碎了,繼而整個人都裂成一片一片,笑聲卻嘻嘻哈哈回蕩在身邊,久久不去。

“都說了,荀閣主如今在夜璞‘夢’中啊,在這重華幻境之中若想出去,要麽就從自己夢中醒來……可惜荀閣主并無夢魇了。那麽,只能勞煩您老人家等夜璞從師父‘夢’中回來,再接您出去了?”

“你在哪兒?你有種出來!”荀長循聲将那狐面自以為準準砸了過去,卻只聽到落地之聲,空蕩蕩的別的什麽都沒有。

“荀閣主莫慌。若是等得無聊,便躺下睡一覺好了,放心,待夢醒了,青鳥殘片就找到了,荀閣主在涼王面前必能不辱使命,嘻嘻,嘻嘻嘻。”

……

四下漆黑無人,慕容紙只聽得一陣陣詭異的笑。

那是夜璞的聲音,卻始終看不見人。左右而顧,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甫一回首,卻驚見那少年悄無聲息突然笑眯眯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他身後,仍無邊無盡的黑夜。

“這是怎麽回事?這天怎麽突然……?夜璞,謝律他人呢?荀閣主呢?”

“師父放心,他們離我們不遠,都安好得很。”

“夜璞,你……做了什麽?”聲音微微發顫,“你快把他還給我!你、你到底要做什麽?”

“師父始終……都只記得他一個。”

夜璞扯了一下唇角,似輕蔑是又似是憤怒,眼中情緒洶湧,卻終是百回千轉硬壓了下去。伸手入懷中,掏出一枚古樸的青形青玉。

“這個東西,當年夜璞去聽雪宮時,曾拿給師父看過的。可師父卻一點都不記得了,只有他的事,無論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師父都一樣都不會忘。”

“那塊玉,莫非是……”

夜璞沒有答,卻只問他:“我究竟哪裏比不上他?師父,他究竟哪裏比我好?”

這并非是他第一次問出這個問題。盯着慕容紙,握緊手中玉佩,從來這個問題慕容紙都是避而不答,可一日得不到回應,夜璞就知道,自己恐怕就會一日不得心甘。

“告訴我吧,師父!為何一定非他不可?他究竟比我好在哪兒?便是他果真比我好,師父總也告訴我他比我好在哪裏吧!師父!您說話啊!”

華麗的宅邸、成群的仆從,人也不再是當年的青澀的少年,而已變得威武英挺、器宇軒昂。

慕容紙原以為如今的三苗少主夜璞,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夜璞。可原來站在他面前的人,卻仍是當年那個執着不放的孩子。

“這種事,又哪有什麽……好與不好呢?”

他苦笑,心中酸澀亂作一團。

“可就是有好與不好啊!在師父眼中,他就是好,夜璞就是怎麽做都是不夠不好!難道不是這樣麽?”

“當然不是這樣的,你有很多處都比他好。”

“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就不行呢?”

為什麽就不行呢?我也想知道啊。

慕容紙苦笑,這一直是個無從回答的絕世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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