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雨季節并不是沒有好處的。
如果降水的時間适當的話,對于植物的生長反而有利。東漢崔實的《農家諺》有“雨打梅頭,無水飲牛”的說法,意思是如果梅雨下得早,那麽春季就會是個旱季,連牛都會沒有水喝。宋代劉瀹《雲莊集》則有:“惟閩之俗,以梅雨多寡而占歲之豐儉。”劉瀹是福建人,又做過工部尚書,對于民情多有了解。他說閩南地區有這樣的習俗,應該是可信的。
今年的梅雨來得有點晚。佟迩趁着這幾天移栽了幾株栀子和菊花。
去年栽種的紅車在冬天裏死了一大半,于是佟迩決定将它們換成栀子。他還留下了一些曬幹的栀子果實。剛摘下的時候這些果實色澤嬌豔鮮嫩,如鳳凰眼睛般華麗詭谲,又像惡魔的心髒,表皮上爬滿了微弱凸起的纖細脈絡,仿佛有血液在裏面流淌。失去水分之後它們會變成绛紅色。栀子的花朵是清雅潔淨的物種,但果實卻散發着超現實的魔幻主義美感。
梅雨季是适合載種栀子的時候,因為栀子是喜愛酸性的植物。它貪戀疏松、肥沃、輕酸性的土壤。把果實泡水後搓開,取出裏面的籽洗幹淨,拌上草木灰,然後灑在挖好的土坑裏,填細土,再覆蓋稻草;發芽後除去稻草,注意除草勻苗就可以了。栀子的種子發芽率很高,是意外好養活的植物。
雨下得有點大,排水道旁累積了許多淤泥,将這些淤泥清理幹淨是一項繁重的工作。佟迩結束清理工作的時候,雨鞋上濺滿泥巴,汗水混着雨水從額頭上淌下來。
臨近的圖書館蒙在灰藹藹的雨霧裏。這是一棟紅磚小樓,據說是民國時期國民黨撤退時留下來的建築,與學校外牆的朱紅色相得益彰。屋頂是六角重檐攢尖,邊脊爬滿鮮豔的青苔。圖書館前的介紹石壁上說,重檐的屋頂比一般單檐要更加顯得貴重,所以這棟建築應該不是普通人的住宅,要麽是高級将領的府邸,要麽是有特殊用處的場所。
把栀子種在這裏會很好看的。紅磚綠葉這樣複古莊重的搭配,添上星星點點的玉白色作為裝飾,會給沉滞的主色調增加一些活潑明亮的氣氛。
——好餓。
佟迩脫掉棉手套,稍微休息。
——剩下的淤泥就留給園丁處理吧。
這時候有點晚,已經過了中午飯點。
食堂的窗口裏空蕩蕩的,只剩下保溫水槽蒸騰的水汽敷滿窗戶。佟迩有點後悔,他幹起活來有時候懶得看時間,還好食堂阿姨他是賄賂過的,用生物園裏新鮮的草莓和番茄。本來還可以有雞蛋,但是去年禽流感略有複起之勢,學校就不讓養活禽了。
“你也這麽晚?”男聲從他的背後繞到身前。
佟迩筷子一頓,看着他坐到自己對面。
傅冀方手裏只有米飯和菜湯:“還好剩點湯,要不然只能去小賣部泡碗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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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迩嘴巴裏還含着飯,有點手足無措。
傅冀方好笑道:“怎麽了?弄得滿身都是泥巴。”
佟迩突然站起來:“你等等。”
他在對方詫異的目光裏轉身到公共冰箱裏掏出一瓶塑料袋紮緊的玻璃罐來。
“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雖然有點冷,但是下飯吃應該沒關系,你嘗嘗。”
“這是什麽?”
“鹹蛋黃醬。”
罐子裏是流動的金黃色稠體,泛着紅光的蛋黃油飄浮在最上面,隐約可以看到埋藏在金砂下淺紅色的蝦尾,俏皮而誘人。
“這是鹹蛋黃做的,裏面放了新鮮的蝦米和元貝。”
傅冀方舀了一勺:“好吃。你自己做的?”
鹹蛋黃的口感類似于蟹膏,厚重纏綿,海鮮則增加了甘甜口味,兩者搭配起來十分鮮美。
佟迩的目光落在他沾了蛋黃的嘴唇上,心跳不禁加快,他有意識地垂低目光以免被人覺得沒禮貌:“嗯,有時候吃飯吃得晚,沒菜了可以拿來對付一下。”
傅冀方說:“下次吃的晚跟我說,我幫你留一份。”
“嗯,好。”
傅冀方低頭扒飯:“春天本來就沒什麽好吃的,總是蘿蔔白菜,草莓也不能當飯吃。”
“現在是春筍不錯的季節,菠菜、木耳、豆芽也都是時新的。”
對方笑盈盈看着他:“你就是吃肉吃少了,太瘦。”
佟迩很不好意思:“我有一百三十多斤呢。”
但是春天還有什麽特殊的好吃的呢?
——香椿吧。
菜市場有新鮮剛收下來的香椿。成熟的香椿葉子呈鐵鏽色,莖杆發黃墨綠,香氣濃郁奇特,帶有一股辛澀的味道。就這一小把香椿,要從椿樹枝頭的最高處用竿子打下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前這東西并不是很稀罕,因為椿樹是很低等的植物,它能在極其貧瘠的環境下生長,生命力強盛,當然就不需要矜貴的對待,現在反倒被人拿來吹捧了。
椿樹還有“萬木之王”的頭銜,相傳王莽為殺劉秀篡權,把劉秀圍堵在一處小樹林裏。劉秀窮途末路,最後一咬牙對着一棵榆樹大喊救命!此時榆樹忽然裂開一道縫,把劉秀包了進去,未來的光武帝這才逃出生天。登基後劉秀一直對這棵神樹念念不忘,要報救命之恩,就派人前去封這棵樹為樹王。封使找到榆樹,但嫌棄樹身矮小粗糙,一看旁邊的椿樹高大挺拔,枝頭呈紫紅色,仿若紫氣照頭,覺得這樹能帶來幸運和吉祥,就封了椿樹為樹中之王。
還有一說是劉秀軍隊打仗的時候缺饷少糧,餓得頭暈眼花,誤食了馬桑果實充饑。馬桑果實本來有毒,但劉秀卻安然無恙,他因此認定自己是天命所授。複漢後光武帝派大臣去封那顆馬桑果樹為樹王,結果大臣把椿樹上的果實誤認為馬桑果,于是椿樹因此獲封樹王。
雖然這種故事已經無從考據,但中國人吃香椿的傳統的确是從漢代開始的。
把成熟的香椿洗好,取出中間最嫩的一段芽尖,稍微用沸水撈一下,剁碎,然後取火腿和雞蛋,火腿剁末,雞蛋攪拌起細沫後撒鹽,分兩碗,一碗用平底鍋小火煎出漂亮的金黃蛋皮,一碗與香椿火腿末攪拌後再煎,出鍋後蛋皮外裹,卷起,切塊。
其餘的香椿切段,與豆腐、蔥花、蒜片、食醋、香油、精鹽、小米椒稍微涼拌。
——希望他會喜歡。
佟迩看着飯盒裏擺的花花綠綠的食物,心裏有點打鼓。
第一次做東西給爸爸以外的男人吃。他抱腿在打開的冰箱門前坐了一會兒,盤算着怎麽把東西拿到人的面前去。連開場白都想好了,說完你好之後再說一起去吃飯吧,解釋一下這些是昨天晚上剩下的一個人吃不完。總不會有什麽破綻吧?
結果捧着飯盒走到別人的班上,被門口路過的女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
“你好,我想找傅冀方。”
“冀方!找你的!”
熟悉的面孔穿過人群走過來:“嘿。”
佟迩手指有點發抖:“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對方斜乜他手裏的飯盒,微笑:“做了什麽好吃的嗎?”
“做了點小菜,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習慣。”
“沒關系,我不挑食。”傅冀方拿過他手上的飯盒:“可以打開看嗎?”
“是香椿,昨天在菜市場剛好看到有的賣。”
“我吃過,老家過年的時候會吃。”傅冀方看到蛋卷,眼睛一亮:“你做的?這麽漂亮。”
佟迩裂開嘴角:“切成小塊比較方便吃。”
對方已經伸手拈了一塊出來,放進嘴裏:“嗯……好吃,嘶!燙……”
“啊,我剛剛拿微波爐熱了一下。”
野菜獨特的香味被火腿肉激發出來,辛香的味道頓時占滿了整個口腔。外層的雞蛋煎得非常嫩,松軟富有彈性,與香椿末脆生生的顆粒感形成明顯的對比。
傅冀方捂着嘴巴好不容易吞下去:“真好吃,謝謝。”
佟迩耳尖微微抖動,心中豁然開朗。
——太好了,他喜歡!
他們挑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位置坐下。傅冀方打來米飯和湯。
香椿拌豆腐最重要的其實是醋。食醋泡過一晚上之後,香椿葉吸飽了酸汁,顏色顯得更深,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本來蓬松可愛的葉子萎靡地縮了起來,連豆腐的顏色也發黃,在賣相上立刻就遜色了。佟迩打開蓋子來一看,心裏直喊糟糕。
涼菜不應該昨天晚上放醋,早上起來放才新鮮。這時候可能變味了。
他眉頭皺成了田畦,抱着個飯盒不願意放手。
傅冀方察覺不對:“怎麽了?我看到豆腐了,那是什麽?”
“還是別吃了,可能太酸了。”
“我試試。”
果然有點過酸了,上面沒有沾到醋的還好,下面的大概是不能吃了。
佟迩鬧了個大臉紅:“對不起。”
傅冀方搖頭:“明明是你做東西給我吃,應該我跟你說謝謝才是,白吃了你兩次東西了。我再去打兩個菜,我們一起把蛋卷吃完,好嗎?”
——他是個很有禮貌的人。
佟迩心裏升起溫暖的火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