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宴
一口氣跑了很遠,大街上有士兵在巡邏,踏着沉重而又整齊的步伐,聲聲入耳。瞧見在眼前晃動的人影,唐頤恍然夢醒,一下子停不下腳步,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德軍也是措手不及,好好地在路上操練,冷不防,一個黑發黑眼的女子從小巷子中竄出。
兩路人馬就這麽出其不意地狹路相逢。
這裏是法國,歐洲的時尚之都,鑒于過去的殖民歷史,有色人種并不少見。可即便這樣,這些訓練有素的駐法大兵還是被乍然出現的東方女子驚亂了陣腳。
在昏暗的燈光下,只見她穿着極具民族特色的服飾,俏生生地站在在巴黎的大街上。珍稀的絲綢描繪出她的貴氣,蒼白的臉上有淚光閃動,黑色的眼瞳中跳躍着驚恐,纖細的身軀因擋不住寒意而顫抖……她,就像一個走錯時空的穿越者,突然而又毫無預警的,降臨在這些人眼前。這樣的格格不入,卻又令人驚豔。
有一瞬間,時間是禁止的。直到,德軍的隊伍中有人打起了強光燈,粗着嗓子在那盤問,“你是誰?現在已經是戒嚴時間,為什麽還在大街上走動?”
燈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在她身上,視線也都落在她身上,唐頤用手遮住眼睛,緩緩地側轉身影。中國有一句話怎麽說的?回眸一盼百媚生,說得正是她這模樣。
纖細的身軀,浸溺在光線下,而那女性窈窕玲珑的曲線,已被勾勒地一覽無遺。東方之美,不同于西方的粗犷,嬌豔卻也脆弱,一如那盆栽中的蘭花。
唐頤本無意出現在這裏,更無意去招惹這些德國人,可這一切偏就這麽順其自然地發生了。
有人背着光,走了上來道,“請出示證件。”
她胡亂地抹了一下臉,擦去眼淚,低聲道,“我沒有帶在身邊,我是中國駐法大使的女兒。如果您不信,可以去證實,但千萬不要是今天,因為他們正在大會堂舉行盛宴。”
等她一口氣說完,對面突然傳來一個戲谑的聲音,帶着一絲嘲諷地在那笑道,“哈,又是你。唐小姐,看起來我們很有緣,連半夜操練都能碰上。”
聞言,她眯起眼睛一看,才發現這個軍官是自己認識的人,是庫裏斯。
“長官,既然您認識我,可以放我走了嗎?”
他伸手放在耳邊,明知故問,“說什麽?”
唐頤心裏清楚,他這是有心刁難,卻也無奈,只得用不濟的德語重複了一遍要求。
庫裏斯達到目的,哼了一聲,伸出手随意地揮了揮,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如釋重負,說了一句感謝謝,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身影逐漸被黑暗,若有所思,一對綠眼猶如鬼火般閃爍不息。站了大約十來分鐘,後面的士兵走了一個上來,問,“頭,還巡邏不?”
庫裏斯立即回過神,松了松領子,道,“你們繼續巡邏!我去找個地方睡一會。”
“……”
唐頤靜靜地走了一圈,委屈和憤怒漸漸下了頭,胸口不再那麽抑悶。她四處望了一眼,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跑來了塞納河畔。這裏流水潺潺,花香四溢,倒是很清靜。
剛才在宴會上,一時意氣用事,就這麽丢下父親跑了出來。現在冷靜下來,回頭一想,多少有點後悔。
父親常說,成大器者,必先學會忍。要控制住情緒,以大局為重,這句話說來簡單,做起來卻難若登天。看來她這輩子是做不了大事,總是兒女情長。
想去河邊看鴨子戲水解悶,誰知,右腳一扭,鞋子舍她而去。唐頤只得走回去,彎腰撿起來一看,才發現鞋跟竟然斷了。不但鞋壞了,就連絲襪上,都不知何時被戳出了個大窟窿,真夠狼狽的。
她有些氣惱,先後遭遇日、德兩國鬼子,現在就連鞋襪也欺負她。出門沒看日歷,真是黴運高照。
夜深人靜時,見四周沒人,唐頤皺着眉頭一咬牙,幹脆脫了絲襪。她彎下腰,撩起裙子,将絲襪一點點地從大腿上剝了下來。光潔的皮膚在清冷的月亮下,顯得尤其白皙。
她手一揮,連襪帶鞋地扔了出去。黑色高跟鞋和深色絲襪在半路分道揚镳,各自劃出一個抛物線,碰的一聲掉進了美麗的塞納河裏,驚起了一窩小鴨子。
鞋子好似一艘小船,在河面上沉沉又浮浮,晃悠了一會兒,最終被黑暗給吞沒。她不由暗忖,這可真像人生啊!
父親總說她沉不住氣,可人嘛,誰沒有點血性?若是樣樣跟着理智走,萬事皆要分析利弊,那該有多可怕?
她雖然後悔,卻不覺得自己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她不是外交使官,只是一個愛國的熱血華僑。所以,剛才那對日本父女态度才會讓她如此憤怒,侵略她的祖國,用卑鄙的方式殘害她的同胞,奸.淫擄掠,此仇可說是不共戴天。
人在海外,卻心系祖國。所謂國富民強,國弱民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唐頤站在河畔極目遠眺,突然腦中想起了一首歌,作曲家麥新1937年寫的《大刀進行曲》。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
咱們中*隊勇敢前進,看準那敵人!
把他們消滅,消滅,沖啊!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
這首歌唱出了她的心聲,更是發洩出胸腔中的憤怒,她先是壓着聲音低低地哼,一遍又一遍,後來,不由越唱越有力、越唱越亢奮,那歌聲在夜晚塞納河邊也顯得尤其嘹亮。
唱得盡情,發洩得徹底,到尾聲時,她一把取下別在髻上的發卡,烏黑的秀發如瀑布般傾斜而下。
“去死吧,小日本!”配合着怒號,她用力做了個投擲的動作,發飾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落到不知名的某處。
随之,發卡落下的地方有人悶哼了一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唐頤吓一跳,立即向那裏望去,可黑漆漆的花壇邊什麽也瞧不見。
正想壯起膽子過去看看,這時,有人在身後亮出了身影,說道,
“原來你躲在這裏。”
她轉頭一看,竟然是少校先生。他在軍裝外面套了一身皮大衣,全身上下都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之下,看上去陰柔卻也強勢。他抽着煙,那煙頭上的火光忽弱忽強、忽暗忽亮,一如他的人,陰晴不定。
他吐出最後一口煙,手指一彈,将煙彈入塞納河中,然後踏着沉穩的步伐拉近彼此的距離。她一點點被他籠罩在高大的身影之下,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後,只是牢牢地鎖住他的身影。心,飛快地跳動起來。
她咬了咬嘴唇,心中揣測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看見她戒備的目光,科薩韋爾低低地笑了起來,從褲袋裏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她道,“擦一下,妝花了。”
任何時候,他總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唐頤不敢拂逆他的意思,還是伸出手接了過來。
他的眼睛比那浩瀚的大海還要深邃,一望無垠,怕自己會被這藍色漩渦吸進去,唐頤忙轉過身。背對着他,跺了下腳,惱羞參半地叫道,“我很醜,不許你盯着我看!”
科薩韋爾靠在河邊的欄杆上,不以為然,“你更醜的時候,我都見過,我不介意。”
被這句話引起了興趣,她側過半張臉,詢問的眼神投向他,“嗯?什麽時候?”
他無意解釋,一手随意地插在皮大衣的口袋裏,一手在玩弄手中的打火機。
“心情好點了?”
她低頭,臉上不由升起兩朵紅雲,“你都聽見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聽見了,卻和沒聽見一樣。”
唐頤想起剛才自己撕心裂肺地吼着殺鬼子的進行曲,這樣子恐怕和淑女搭不上半點邊兒,不由羞愧交加。不過,幸好,他聽不懂自己在唱什麽。
她試着轉開話題,問,“我父親……他還好吧。”
“不好。”
聽他這麽說,她心頓時一抽,急了,“怎麽了?他們為難他了?”
“他在為你收爛攤子。”
她不再追問,眼底閃過愧疚,卻倔強地不願在外人面前表現。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不動聲色地将她的表情盡收眼底。
兩人各懷心思,站了好一會兒。這時,塞納河上吹來一陣夜風,唐頤身上仍穿着宴會上的旗袍,單薄的絲綢抵擋不住寒意,不由瑟瑟發抖。
見狀,他脫下了皮風衣,罩在她瘦弱的肩頭上。
衣服上盡是他的男性味道,帶着淡淡的煙味,她不适地想拒絕,卻被他一把按住。
“我送你回去。”
時間不早了,确實該回了,唐頤立即點頭。
兩人并肩而走,見她一腳高一腳低的,科薩韋爾揚起眉峰,問,“你的鞋子呢?”
“扔了。”
他又笑了,目光撩人。
唐頤目不斜視地望向前方,看見他停在路邊的車子,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你怎麽知道我在哪裏?”
他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
科薩韋爾揚起嘴唇,風輕雲淡地道,“我只是讓司機一條街一條街地找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