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暧昧
唐頤沒沒想到,科薩韋爾真的會跟着自己回家,他是堂堂的帝國少校,公然和一個亞洲人走得那麽近,難道就不怕被那些流言蜚語的中傷嗎?
應該還是有所顧及的吧。不然也不會連個司機都不帶,親自駕車。他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把握中,即便是禁忌,也表現得如此的理所應當,反而讓人不敢貿然前來質疑。
他透過後視鏡望向她,挑動了下眉頭,無聲地詢問,“怎麽?”
她指了下右邊,道,“這裏拐進去,左轉後就是我家。”
他笑了起來,“我認路。”
管家正在花園裏除草,看見有陌生的汽車開來,不由一驚,趕緊放下剪子。走過來一看,下車地卻是自家的大小姐。
“父親在嗎?”
“在書房喝茶。”
唐頤道,“麻煩你轉告父親,我們家有客人來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科薩韋爾阻止,“不用驚動他,我是你請來的。”
她一怔,有些遲疑地問,“你真的只是來聽我彈琴的嗎?”
這問題問的奇怪,但他的舉動也實在太叫人匪夷所思了,她總覺得他的目的沒那麽單純,也許他是想借機說服父親歸順日本人,承認汪僞政府?越想越不安,懷着忐忑的心情,她領着他走進了大廳。
唐宗輿雖然熱愛歐洲大陸,但骨子裏畢竟是個中國人,屋裏的擺設布置都以中國古色古香為主。中國的字畫,以及各種珍貴的瓷器工藝品,令人應接不暇。在這對父女之前,科薩韋爾不曾和亞洲人打過交道,踏進屋子,縱使他內涵修養再好,也忍不住停駐觀賞。
對他們這些歐洲人而言,東方文化是古老而神秘的,代表了一種不可觸碰的悠遠。就像普魯士的皇帝威廉海姆一世,特地在他波茨坦的行宮裏建造了一座中國亭,以展示他的品位。
見他的目光在字畫上流連,她問,“你對中國的東西也感興趣嗎?我還以為,你們納粹除了日耳曼民族的文化,其他的都不屑一顧呢。”
聽出她語氣中的嘲諷,科薩韋爾不做回應,只是淡漠一笑。
廳裏擺放着一架鋼琴,他幾步踱過去,轉頭望向唐頤,問,“可以嗎?”
她點頭。
他打開鋼琴的琴蓋,黑白交錯的琴鍵展現在他眼前,他伸手摸了一下,清涼的感覺鑽入指尖。
唐頤以為他自己想彈,沒想到他卻把目光轉向了她,“可以替我彈奏一曲嗎?”
這本就是邀請他來的最先目的,她沒拒絕,在琴凳上坐下,出于禮貌随口問道,“你想聽什麽?”
“克裏斯丁.舒特的meinkleinesherz。”
這是一首德語歌曲,創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歌詞講述的是一位士兵的妻子,等候自己在前線打仗的丈夫,歸來和她團聚的故事。這首歌在德國比較有名,但法國因為語言上的障礙,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其實,科薩韋爾也不确定她是否會彈,只是抱着姑且一試的心理,随便這麽一問而已。
唐頤本想拒絕,可是,在觸及到他目光的那一瞬間,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的藍眼睛裏埋藏着一種很深的感情,這種情愫她再熟悉不過,是對遠逝親人的懷念。每當父親思念母親時,每當自己想起媽媽時……
只因這一眼,她神差鬼使般地點了點,道,“我盡量。”
這首曲子她會彈,是因為她有一位德國來的鋼琴老師,德國人的音樂從古至今都是首屈一指的,古有貝多芬、巴赫,現有巴克豪斯、勃拉姆斯。在那位老師的帶動下,她對德國的近代音樂也有所了解。
擺了個彈琴的架勢,在腦中回想一遍曲子,手指慢慢地跳躍起來,熟悉的曲調也跟着傾斜而出。
音樂是純淨美好的,它将人們深厚的感情寄于其中,通過一個個音符抒發出來。在藝術領域中,是沒有貧富貴賤之分的。
科薩韋爾站在她的身後,望着她的後背,一時出了神。金色的陽光下,鋼琴前坐着一個美麗的人影……時光開始倒流,剎那間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
動人的午後,母親坐在鋼琴前彈奏,一遍遍地吟唱,和他一起期盼父親的歸來。他動了動嘴唇,跟着記憶中的自己,無聲地唱起這首歌,心裏頭最軟、最弱的那一塊地方被觸動了。
meinkleinesherz我這顆小小的心,
schlaegtnurfurdich,只為你而跳動,
zaehltdiestundenbisduwiederkehrst,倒數着你回家的時間,
dannumarmstdumich.等候你的擁抱。
meinkleinesherz我這顆小小的心,
traeumtschonvomgluck.只為你而夢,
inderheimatwartetesaufdich我在家裏等着你,
undweissdukehrstbaldzuruck.确信不久的将來你我便會重逢。
liebevollschaustdumichdannan,你深情地凝望我,
unserelippenfindensichganzsanft我們溫柔地相親,
undichweissdubistmeinmann.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愛人。
meinkleinesherz我這小小的心,
kommtnichtzurruh.為你寝食難安,
eshaeltmichwachdieganzenacht,它讓我整夜難眠,
undklopftimmertucktuck.你的點點滴滴敲打在我心中。
meinkleinesherz我這小小的心,
sehntsichnachdir,只為你而瘋狂,
kenntdieantwortwenndumichdannfragst:
當你問起我時,只有一個答案,
ja,ichgeoerezudir.是的,我屬于你。
ja,ichgehoerezudir.我只屬于你。
一曲到頭,她停下了手,回頭望去。而他也正在看她,一瞬不眨的,那深邃的藍眼睛裏蘊滿了感情,目光潋滟,被陽光一照,反射出來的都是溫暖。
從未見過他有如此生動的表情,嘴角挂着淡然的笑容是這樣的真,唐頤被他看得心跳如雷,一股奇妙的情愫正在兩人間衍生。
兩人正眉目傳情,這時,唐宗輿從書房裏出來。他顯然沒料到會有客人,身上随意地穿着一件唐裝,手上還拿着一只紫砂壺,道,“你這丫頭什麽時候回來的?正好,快來替我切一壺茶……”
話說一半,突然發現房間裏還杵着一個高個子,這位不速之客還真是讓他大吃了一驚。
科薩韋爾率先回了神,鎮定自若地走過去,伸手和唐宗輿一握,道,“抱歉,冒昧來訪,希望沒有驚擾到您。”
聽他這麽說,唐頤不禁腹诽,明明就是故意的,還裝腔作勢。
唐宗輿的目光掃過女兒,心裏頓時有了譜,臉上堆出笑容,道,“帝國少校親臨,寒舍蓬荜生輝。”
科薩韋爾抿嘴微笑,“您客氣了。”
唐宗輿本就有意和這些納粹達官結交,只是苦無門路,如今他自己找上門來,當然是求之不得,便順口接道,“既然來了,就留下,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他在動什麽心思,科薩韋爾心裏一本帳也算得清明,兩人各懷鬼胎,卻又不謀而合。他點頭道,“那就叨擾了。”
“豈會。”唐宗輿喚來管家,低聲吩咐幾句,然後又反身折了回來,“如果您時間允許,請和我們一起用晚餐。”
唐頤聽了,忍不住在一邊提醒,“爸,現在才早上,一起吃午飯就可以了。”
唐宗輿拉住女兒的手,瞪去一眼示意她閉嘴,道,“中午太倉促,來不及準備,昨日剩食怎可招待貴客?”
聞言,少校眉宇含笑,目光掃過唐頤,繼而對唐宗輿道,“吾之榮幸。”
唐宗輿道,“我們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少校可有興趣嘗試一下工夫茶?”
他點頭,神色恭敬地回答,“很樂意。”
唐宗輿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請。”
看着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的背影,唐頤做了個鬼臉,哼了一聲,暗道,真是一對狐貍,一只老狐貍,加上一只小狐貍。
冷不防,科薩韋爾突然回首,正好撞見她擠眉弄眼的樣子。沒想到自己的醜狀會被他抓個正着,臉上表情一僵。而他卻心情突然晴朗,抿起嘴角微微一笑,帶着無數的遐想,轉身走了。
唐頤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卻也不得不跟了進去。
桌子上擺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上等的素瓷青花杯,旁邊擺放着一只紫砂壺。作為一個從未去過的東方的歐洲人來說,這一切都是那麽的新奇且陌生。
平時都是唐頤替父親泡茶,今日即便來了客人,自然也不會例外。算不上專家,只會最簡單的工序,但要忽悠一個外國人也足夠了。
她先從紫砂壺中倒出燒開的泉水,将所有的茶具都過濾了一邊,手上一邊做着動作,一邊解釋,“這一招叫做‘百鶴沐浴’。”
将濾水倒去,在蓋碗裏放入新鮮茶葉,撒入熱水,順時針方向微微晃動三遍,“此乃‘關公巡城’。”
等茶壺裏的茶水将盡時,再将剩餘的茶均勻斟于各杯,“這便是所謂的‘韓信點兵’。”
工夫茶中名堂頗多,哪可能逐字逐句地翻譯?凡是用法語說不出來的,唐頤就直接用中文名字代替。
科薩韋爾自诩聰慧過人,卻也被這麽多饒舌的詞語弄糊了,聽不懂,索性也不勉強自己去記住。他的目光從茶壺,慢慢地轉到了她的手上。十指芊芊,素淨白皙,指甲透紅,好似一朵盛開的玉蘭花,比他所見過女性的手都要漂亮。
她重複着倒茶的動作,嘴裏為他解釋各種由來,這說的話他沒聽進去幾句,眼睛倒是一直在停駐在她的身上。
有這樣一雙手、這樣一個人,在他眼前晃動,連帶着他的心緒,也一起起伏不已。
唐頤切好茶,将茶杯遞給他,提醒道,“小心燙嘴。”
科薩韋爾很少這樣,但今天他确實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接了過來。那小巧的杯子不過是他手指大小,嘴裏雖然不說,心裏難免好奇,這麽一丁點茶水真能嘗出味道嗎?恐怕連嘴唇都濕潤不了吧。
唐頤泡得是上等鐵觀音,淡淡一片翠綠色,隐隐透着茶葉的清香,這味道和中餐館的便宜貨自然天差地別。只不過,科薩韋爾未必能品出來,就算分辨出區別,也不一定會欣賞這種澀中帶甜的味道。
他端起小茶杯,喝了一口,味道還沒嘗出,已被這滾燙的茶水來了個下馬威。嘴皮子被燙到了,他手一抖,杯子裏的茶水便如數倒上了他的軍裝。幸好衣服厚,也幸好杯子小,這才不至于喝個茶引出一場悲劇。
唐頤見他一身狼狽,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底帶着一絲幸災樂禍的調皮。
見狀,唐宗輿忙斥責了女兒幾句,反倒是少校,将空杯放在桌子上,也跟着笑了出來。
“您沒事吧?”唐宗輿不放心地問。
少校搖頭,客氣地道,“讓您見笑了。”
唐宗輿道,“是小女疏忽。”
唐頤在一邊暗自叫冤,管我什麽事啊!
科薩韋爾看了眼唐頤,見她正鼓着眼睛氣呼呼地瞪自己,嘴角的弧度揚得更大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唐宗輿不經意瞥見他嘴唇上被燙出來的水泡,便對女兒低聲道,“去把燙傷藥拿來。”
唐頤嗯了聲,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唐宗輿走去卧房,從衣櫃裏找出自己的衣服,回來對他歉然地道,“我這女兒調皮搗蛋,您別放心上。”
科薩韋爾脫下外套和襯衫,接過唐宗輿遞過來的替換衣物,道,“您是一位好父親,為了女兒用心良苦。”
他話中有話,唐宗輿心中一動,順着他的意思說下去,“現在局勢動蕩,我只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好歸宿,在亂世中能夠生存下去,不遭人踐踏。”
話到這裏,即止。他試探性地望向少校,可後者卻把目光移開了。唐宗輿立即會意。
兩人說了幾句,唐頤拿着藥膏進來了。看見他穿着父親的衣服,不由一怔。沒了軍裝的襯托,他看起來不再那麽高高在上,也不再那麽嚴謹可怕,反倒有了一絲平易近人的和藹。
她把藥膏遞過去,指了下嘴唇,示意他塗抹。
科薩韋爾嗯了聲,随手将藥膏掃入口袋中。
唐宗輿打破沉默,看着他問,“您會下棋嗎?”
“會。”
“國際象棋?”
“是。”
唐宗輿哈哈一笑,問,“有沒有興趣學一種新棋?”
“什麽?”
“中國人的黑白圍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