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波

唐頤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分,唐宗輿坐在搖椅上看書,見她捧着一大把花束進來,眼底閃過驚訝,“怎麽想到買花?”

她不想多提,支吾了聲一筆帶過,“朋友送的。”

這麽說倒也不算是說謊,花,确實是少校送的。只是她固執地認為,母親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不會喜歡納粹的所作所為,不願她的墓碑被玷污,本想扔掉的。可沒想到,少校一直都不曾離開過,不敢當面拂逆他的心意,所以只好一起帶了回來。

唐宗輿看了她一眼,便又将目光轉移到書上,房間裏點着一支安神香,平靜的一天恍若波瀾未起。她找了個花瓶,找來把剪刀,一支支地修剪着花枝。

耳邊就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音,唐宗輿合起書,放下老花眼鏡,道,“這花恐怕是少校先生送你的吧。”

被一語猜中了,她臉上一紅,叫道,“爸爸,你怎麽知道?”

“看你這麽狠心地蹂.躏它們,就知道一定是送花的人讓你不爽了。來吧,和爸爸說說,少校又怎麽開罪了我的寶貝女兒?”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父親這雙眼睛,于是唐頤也不隐瞞,放下剪刀,道,“他跟我去了母親的墓地。”

聽聞她這麽說,唐宗輿眼底也閃過一絲驚訝,“這是為何?”

“他說想認識她,還說用心和母親交流了下。”

唐宗輿抿唇沉思,半晌後才嘆息,“看來這位上校先生,對你很有好感。也許,真的是生不逢時,姻緣難促啊!”

“爸爸,你說什麽呢?我看到他,一顆心就撲通直跳,都停不下來。如果要是……”嫁給他,這日子還怎麽過?

可最後那幾個字實在沒臉說出來,一想到結婚、嫁人,她就臉皮發紅,難掩心底的羞怯。

唐宗輿道,“少校并不是我們的敵人,他不想與我們為敵,至少現在不想。你有時間多學學德語,學學德國人的禮儀風俗,別老是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

一聽他這麽說,她立即就想到了那個英國人,沒來由地一陣心虛,父親該不會察覺了什麽?她偷偷地擡眼瞄向父親,但見他喜怒無形,一時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将花插入花瓶,放在窗口,起身和父親道別,“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回房了。”

也不知道麥金托什吃過飯了沒有,餓了一整天,該不會又去偷紅酒了吧?正想去廚房偷點食物帶上樓去喂他,就聽唐宗輿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從背後傳來,

“對了,你的房間我今天讓人打掃過了,現在已經整理幹淨了。”

唐頤聽了不由腳步一滞,心咯噔一聲,頓時飛揚了起來,轉頭問,“打,打掃過了?”

他嗯了聲,不以為然地瞥去一眼,問,“你驚訝什麽?”

她忙道,“沒,沒有。我先回房休息了。”

***

果然,房間裏不見了空軍的身影,唐頤很是忐忑。

下樓吃晚飯的時候,她幾次想問父親,但見他面不改色地談笑風生,對此卻只字不提。以至于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下去,她拿捏不準,到底是父親捕風捉影知道了她的秘密,還是麥金托什機靈地聞風而逃?

以父親的性格,不管有否對麥金托什動手,都不會主動坦言,這事恐怕是要爛在肚子了。

平靜地過了幾日,期間,再沒見過這位英國上尉。

與此相反,科薩韋爾來訪的次數倒是日益增加。他過來不談政治,也不叨擾唐頤,就是單純地找唐宗輿切磋棋藝,一老一少,在書房裏守着一盤圍棋能對弈一整天。

這日,麗塔跑來找好友練琴,進來的時候,看見大門口停着一輛德軍汽車,不由一怔。在廳裏見到唐頤,拉過她到一旁,劈頭便問,“你父親歸順納粹了?”

她懊惱地跺了下腳,低聲責備,“你別亂說,我父親才不是漢奸。”

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歸順納粹’這四個字下面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承認汪僞政府,當日本人的走狗。所以,傳到唐頤耳裏,自然是尤其地刺心。

麗塔一怔,對她這不熟悉亞洲歷史的法國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單純的問句而已,根本沒想那麽深遠。

但見她不開心,忙道歉,“對不起,唐唐,我不是這個意思。”

唐頤冷靜了下來,自己借題發揮的不是麗塔無心的一句話,而是科薩韋爾。這人城府深厚,看上去好像只是來切磋圍棋,但居心叵測,誰知道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她擺了下手,道,“算了,政治的事情,我們還不提的好。”

麗塔嗯了聲,歡快地轉開話題,“我最近從達維斯那裏拿到一首新曲子,剛出爐還火燙着呢,要不要試試看調子?”

達維斯是她在樂隊認識的作曲家,曾為好幾個女星譜過曲,和麗塔倒是有一些淵源。

話題轉回到音樂上,唐頤立即舒展開了眉頭,催促道,“快,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于是,兩人跑到鋼琴前,一左一右地坐在琴凳上。打開琴蓋子,将曲譜擺上去,迫不及待地摸索着琴鍵,嘗試起了歌曲。

另一頭,科薩韋爾在樓上書房和唐宗輿下着棋,兩人看似在說棋子,卻都話中藏話。

“您看,這一步下去便成死局,确定要堅持?”

唐宗輿沉吟,“尚未到頭,如何下定論?

“等到了底,再想回頭,唯恐不及。”

“峰回路轉,總有退路。”

科薩韋爾沒有反駁,而是直接将黑子落下,這一步封死了他的全部退路。本來這一局勝負已分,但他點着黑子突然向後一退,這麽一來,突然又給了對手增添了一線希望。

雖然什麽話都沒說,但這年輕人無聲的暗示,卻讓唐宗輿心裏一片程亮。他捏緊白棋,在這個對手刻意退讓出來的空位中,擺下一子。這一步确實改善了白子的困境,可顯然還不能逆轉乾坤。

他的白子被少校的黑棋團團圍困,無論進退,都在他的監守之下。這一局,看起來大局已定,很難再有奇跡。

出乎意料的是,這是一舉拿下的最好時機,但科薩韋爾并未趕盡殺絕,反而放棄原有的成局,在另一片空地上開始重新布陣。

唐宗輿思緒一轉,暗忖,這位少校先生在搞什麽鬼?

他試探性地落下一棋反攻,然而,科薩韋爾的注意力仍舊逗留在外圍,似乎有意放他一馬。唐宗輿乘虛而入,迅速步下幾子,反倒讓自己的白棋有了脫困的機遇。

兩人下棋的同時,大腦都不曾停止轉動,礙于身份差異,有些話不便直說,所以只能通過你來我往的對峙傳遞。

科薩韋爾每一步棋都不是随心之舉,而是帶着一層深意在裏面。從一開始的逼降、到他刻意的讓棋、再到現在的放任脫圍……分明就是在給他們唐家人指出一條出路。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少校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晚報作勢瞅了眼,随後又放了回去。随着他個舉動,唐宗輿也下意識地跟着投去一瞥,報紙首版上印了幾架俯沖而至的斯圖卡,上面用粗體字寫着:蘇聯?英國?

短短四個字,卻讓唐宗輿心裏咯噔了下,聯系棋局仔細一想,瞬間恍悟。這小子下了這麽一番功夫,不過是在暗示自己,随着汪僞政府的成立,德國政府向日本的倒戈,他的大使之位也岌岌可危。但之所以,他唐宗輿還沒倒下,一方面是因為有他科薩韋爾的相助,另一方面,是納粹現在将注意力全權放在了戰争上,沒有多餘精神和功夫去處理他這樁小事。

現在想走出這個死局,就看他唐宗輿如何擺棋了。

在思忖的同時,也不得不再次暗嘆一聲,這位少校着實不簡單!

兩人下棋下得好好的,這時,窗口吹來了一陣鋼琴聲。樂調穿透了牆壁梁柱,來到身旁,讓科薩韋爾步子的動作一緩,忍不住屏息仔細聆聽起來。

琴音一開是平和柔順的,高山流水般,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節拍。但,在一個轉折音符後,仿佛在原有的音調上突然又加注了一股力量,驟然之間,徹底地改變原本的走向,充滿了雄渾有力的節奏感。這是高低雙重音在空中的交彙,是霸道與溫柔、蠻橫與靈巧、陰郁與明亮、混沌與清澈、豐富與匮乏、成熟與天真、強悍與羸弱、粗暴與優雅、清晰與紊亂、壓抑與放縱的碰撞。

激蕩的高音,令人不由自主聯想道戰争中的狂暴與血腥;而緩柔的低音,卻喚起人們對和平的向往。一邊是毀滅的瘋狂,另一邊是安寧的渴望,相互輝映,相互襯托,顯得氣勢磅礴,演繹出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風雲聚變。

科薩韋爾本是專心一意地在看棋盤,但随着琴聲的百轉千回,不由自主地被吸走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索性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轉到了窗口,凝神聆聽。他的手裏捏着一顆黑色棋子,輕輕地用拇指邊緣摩挲着,腦中的思緒跟着抑揚頓挫的音樂不停地在轉,這場演奏在他聽來,比任何交響樂都要震撼心靈。

唐宗輿坐在書桌那一端,摸着胡子不動聲色地打量這位少校先生,既不催他落子,也不說話,兩人一時各懷心思。

轉回頭,看見唐宗輿在看自己,他從容不迫地微微一笑,大方而有又直白地贊揚道,“令千金的琴藝精湛,讓我失神了。非常抱歉。”

唐宗輿做了個不妨的手勢。

科薩韋爾摸着黑子,卻遲遲不落下,人在這,恐怕心早已飛走了。舉棋不定可不是他的風格,所以他幹脆退出這場棋局,作勢看了一眼手表,道,“時間不早了,叨擾您這麽就,我該走了。”

聞言,唐宗輿将手裏的白棋扔進棋缸,起身和他伸手一握,“您的棋藝進步飛快,我相信,不假時日,我便不是您的對手了。”

科薩韋爾語氣恭敬地回敬,“您客氣了。”

見唐宗輿要相送,他忙道,“不用送了。”

唐宗輿了然一笑,便不再說什麽。

科薩韋爾下樓的時候,生怕驚動到彈奏的人,刻意放輕了腳步,沒讓那軍靴上的金屬發出沉重的敲擊聲。

他站在大廳外,撩開垂簾的一端,向鋼琴前的她望去。唐頤和麗塔一高音一低音,四手聯奏,渾然忘我,完全沒發現站在大門口的不速之客。

有這麽一瞬間,時間是禁止的。

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這時,背後有人走來,他回頭一看,是唐家的管家。

“拉葉少校,您的司機問您什麽時候動身?”

他伸手放在嘴上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我立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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