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迷離中,魏骁想起了許多。
此刻,他的身體仿佛一個摔壞的容器,往日歲月一股腦的都溢了出來。他這半生過得辛苦離奇,大起大幅的,倒也波瀾壯闊。
……
初二那會兒,魏軍的脾氣愈加殘暴,周紅不堪淩辱,在一個普通的日子,丢下一雙兒女,再不知下落。
魏骁回到家,找不到母親的身影,只看到滿桌的飯菜,要比平日豐盛許多,而小小的魏昭,則在一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魏骁本沒放在心裏,只當母親忙于做工。可誰知半夜他從店裏回來,卻發現母親仍是不在。魏骁每天忙得像個陀螺,大清早去早點鋪子打工,上學,看店,進貨……他沒在意母親的夜不歸宿,把魏昭帶進了自己房間,摟着她睡了一晚。
讓魏骁沒想到的是,周紅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後來,還是從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中得知,周紅跟一個火柴廠裏的工人一起跑了,兩個人乘了南下的火車,奔深圳去了。
魏骁渾渾噩噩的,這才聯想到周紅臨走前反常的表現,聯想到她看向自己時不舍又憐愛的目光,當時自己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匆匆扭過頭去,趕着去早餐鋪子幫忙。可誰承想,竟是最後一面。他又想起幾周前,周紅拉着自己與昭昭的手,字句懇切,囑咐自己往後要照看好妹妹,要懂事聽話。她甚至将家裏的房本鄭重其事的交到自己手中,說,千萬不能被魏軍看着了……
其實一切早有預警,只是自己對母親疏于關注,竟從來沒有在意過。
魏骁想,他的确懂事,可他的父親母親,卻一個只會給他帶來羞辱,一個将他遠遠抛下。
得知這一切後,魏骁甚至沒想過要去深圳找自己的母親。那座初現繁華而遠在天邊的南方城市,對魏骁來講,就像是海市蜃樓,是空中樓閣,是不曾存在的國度,是另外一個世界。
魏骁知道,自己的父親母親雖是相親認識的,是合過八字的婚姻,起初卻也情投意合。周紅一眼看中了魏軍的好皮囊,而魏軍又喜愛周紅的貼己溫柔,而年輕時的愛戀終究只是蘭因絮果,倒了未得善終。
魏骁知道,這些年母親為了自己和昭昭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得罪,眼看日子過不下去了,眼看每日被丈夫揍得不成人樣了,選擇不告而別也很正常。她只是一界婦女,大字不識幾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卻為了這個畸形的家庭,夜以繼日的拼命掙錢,她撐不下去了也是人之常情。他更知道,自己的母親已有丈夫孩子,此番能有人帶她脫離苦海已是不易,他們不願意帶走自己和昭昭,也沒什麽。
除了魏軍以外,魏骁沒怪罪過任何人。
他混混沌沌地守在鋪子裏,直到旁邊麻将鋪子裏的人漸漸散去,才準備關燈鎖門,回到家,卻發現魏軍喝得醉醺醺的,坐在地上,一雙眼睛血紅血紅的,手裏還抱着個空酒瓶子。
魏骁連忙回到屋裏,看到魏昭衣服淩亂不堪,身上盡是掐出來的紫印兒,一邊哭,一邊打着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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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骁氣從中來。若非魏軍的兇狠與暴戾,若非魏軍異想天開好大喜功,若非魏軍好吃懶做鋪張浪費,他們的家不會散,母親也不會離自己而去。
他将卧室反鎖,走到魏軍身前,“你他媽有病,你打昭昭幹什麽!”
魏軍擡起頭來,眼睛渾濁得像一灘紅色的泥濘,“老子的事你管個屁!”
魏骁不知哪來的勇氣,故意想激怒他似得,梗着脖子跟魏軍吵,“你老婆都跟人跑了,你還不想想自己到底哪裏錯了。”
魏軍果真被他激怒,他撐着沙發站起來,踉踉跄跄地走了兩步,“你他媽再說一句,你跟你媽都是一樣的貨色,都是賤種!”說着,他拎起啤酒瓶子,“咣當”一聲,砸到魏骁的頭上。
此時,卧室內傳來魏昭尖銳的哭泣聲——
魏骁的頭瞬間洇出血來,鮮紅色的血液更刺激了魏骁的殘暴,魏昭的哭鬧讓魏骁有了瞬間的失神,下一秒,魏軍撲上來,将魏骁一拳打翻地上。
魏軍撲在魏骁身上,反鎖住魏骁的手,巴掌、拳頭輪番上陣,不過一會兒,魏骁就眼冒金星。
魏軍此時已經打紅了眼,全然不顧兒子的死活,一邊将人摁在地上狂揍,一邊謾罵聲不絕于耳,“賤種!賤種!都是賤種!”
“等老子掙了大錢,等老子成了天勢的總代理,我一個子兒都不給你們這三個賤人!”
魏骁耳朵裏傳來一陣陣嗚鳴,他需得仔細分辨,才知道魏軍口中說得是什麽。他不禁爆發出一陣嗤笑,“你那些破保健品,有人買麽?”
魏軍最看不得有人說天勢的不好,他就像一個窮途末路的賭徒,早已将身家性命壓在了自己的大事業上,怎敢承認這一切都是個騙局?又怎敢去想,那些所有的未來都只不過是騙子畫出來的大餅?
他的巴掌一下下地落在魏骁臉上,魏骁的嘴角裂出了一條口子,滲出一道猩紅的血跡。可魏骁還是要說,“天勢的保健品,都是賣給你們這些下家的,你們去哪裏賺錢?只不過是在打腫臉充胖子而已!”
魏軍坐在魏骁身上,氣得渾身發顫,他揮起拳頭,用盡全力搗在了魏骁的肚子上。魏骁一個沒忍住,鮮血上湧,順着嘴角溢了出來。
魏軍不敢再打下去。小打小鬧可以,真要鬧出人命,他可是承擔不起。可魏軍仍覺得不解氣,站起來朝自己兒子的腿上狠狠地揣了兩腳,這才帶着一身的酒氣和血腥氣,摔門而去,不知是去哪個發廊、麻将館了。
魏骁被打的站都站不起來,他躺在地上,看着發黑的天花板在自己面前旋轉,忍不住發出一陣陣譏諷的笑聲。
魏昭的哭聲還在耳邊回旋,魏骁卻無力顧及,他只是躺着,一個人品味着這份只屬于自己的痛苦與艱難。
第二天一早,魏骁才把魏昭從房裏放出來,兩個沒了娘,也沒有爹的孩子抱在一起,一個哭腫了眼,一個滿身是傷。
魏骁一個人去了診所,花了幾十塊錢,頭上縫了整整十七針。
診所裏的醫生是個唠叨的中年婦女,看着魏骁的一身傷,想當然覺得他是與人鬥毆才落下的,不禁多嘴了幾句,手上的活兒也幹得漫不經心。魏骁卻從頭到尾都忍着,仿佛針線穿皮而過的不是他一樣,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魏骁在家裏養了一個禮拜的傷,他向來是個問題學生,自然沒人在意。唯有周景辭,硬着頭皮找到他家裏來,敲了好久的門,卻終是沒看到魏骁的人。
魏昭坐在魏骁旁邊,問,“哥,你幹嘛不給哥哥開門?”
魏骁躺在床上,此時正翹着二郎腿,嘴裏還叼了根煙,卻沒點着,過了許久,久到門外的敲門聲漸漸停了,才說,“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這不是周景辭該來的地方,這肮髒下作的一切,也不配被周景辭這樣的人看着。
這是魏軍最後一次打魏骁了。
念了初二以後,魏骁的個子像樹苗一樣蹭蹭地瘋長起來,遠遠超出了魏軍的個頭,更何況魏骁的腹部腰間,肩頭胳膊,也因為每天巨大的運動量而形成了一塊兒塊兒結實的肌肉,而那個半只腳邁入黃土的佝偻中年,再也不能在體力上對他構成威脅。
……
魏骁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這些事情,興許是太疼了。仿佛一切都是黃粱一夢,卻又真實得吓人。
當年那個躺在地上被親生父親打到吐血的孩子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擁有後來的一切。而站在紐交所二樓與愛人一起親手敲鐘的男人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枕邊人背叛,而後躺在這荒涼的懸崖之下,等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