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景辭倚在皮質沙發上,他生性寡淡,除了讀書看展,平日裏沒什麽嗜好。魏骁不在,回家于他而言,就只是一個人枯坐着。
這已經是魏骁消失的第三天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情況。不回家、不去公司、打不通的電話、沒有回音的信息……就仿佛人間蒸發一樣。
周景辭平日裏最不屑的事情,這幾天他統統幹了個遍,奪命連環call,找魏昭打探,甚至連魏骁那些不着調的狐朋狗友他也一一問候過了。
沒人知道魏骁去了哪兒。
周景辭知道,自己做錯了許多,或許他壓根不配被魏骁愛着,更不配得到這個人的信任。可事到如今,周景辭都不肯相信,魏骁真的會一個交代都不給他就徹底與他決裂。
他們在一起了二十年,從青蔥少年,到人至中年。就算魏骁徹底對他失望了,就算魏骁不再愛他了,也不會一句話都沒有,就這麽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他早就不是小年輕了,魏骁知道他經不起折騰。
然而他還是擔憂的。
擔憂魏骁喝得爛醉酩酊,擔心魏骁不好好吃飯,擔心他原本就脆弱異常的腸胃,擔心他為易購緊繃了二十幾年的神經……
魏昭見周景辭惶惶不可終日,每每晚上從實驗室回來後,都會先去周景辭那裏坐坐。她不懂發生在自己兩個哥哥身上的事情,也不懂什麽經商與股權,只覺得對自己的兩個哥哥而言,最大的矛盾不過是日常瑣事而已。于是,她一派天真地問,“你跟我哥吵架了?擔心我哥出去鬼混?”
周景辭一張臉慘白,他咬了一下嘴唇,搖了搖頭,悠悠地說,“我們鬧了很大的矛盾。但是我不擔心出去鬼混。他,他不會跟別人好的。”
說他過分天真也好,說他太過自信也罷,周景辭心裏知道,就算魏骁不肯要他了,也不會不給自己留下只言片語就人間蒸發;就算魏骁恨透了他,也不會還沒明明白白地說分手就與別人在一起。相愛二十載,這點對彼此的了解他還是有的。
魏昭雖時常看不慣魏骁的做派,但這種原則性的問題上,她是信任自己親哥的。更何況,她眼睜睜地看着周景辭與魏骁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們倆的感情,是斷不了、分不開的,他們是朋友,是兄弟,是戰友,是愛人,是彼此大半的生命,是斷了骨頭連着筋的存在。
于是,魏昭安慰道,“哥哥你別擔心了,我哥他興許只是出去散散心,這裏是他家,他的親人都在這裏,能去哪?”
周景辭這才緩過神來,他想,是啊,魏骁活到三十六歲,所有的親人,就只剩下了自己與魏昭。他還能去哪呢?
可心底裏浮現的不安,跳動的右眼皮,無一不把他推入更深的憂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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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辭不想魏昭擔憂,他虛虛地笑了一下,說,“昭昭你回去吧。我沒事。”
魏昭不情不願地看了他兩眼,再想說什麽,卻被周景辭往外推,“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洗漱後,周景辭躺在床上,一整個晚上,他都沒能入眠,睜着眼從天黑熬到了天明。
魏骁不在的日子,他都睡不好的。
夜太漫長,周景辭想了許多,那些本以為會在歲月之河中褪色的片段,那些藏匿在時間之漏中的往事,電影一般在腦海中輪番播放。
魏骁從小疼他愛他,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就算再辛苦、再難熬,魏骁也總會把一切都讓給他。這一次,周景辭卻什麽都不想要了,他只想魏骁回來,回到自己身邊。
還記得魏骁少年時活得艱辛。有一次,周景辭只肖得一眼就看出了魏骁頭上青紫色的腫脹,他早聽聞魏軍脾氣不好,整日因為什麽勞什子保健品的事情與人争吵,卻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兒子,也是這般冷厲無情。他的心忽地顫了兩下,想伸手摸一摸魏骁頭上的包,最終卻只是虛虛懸着手,不敢碰。
魏骁瞧他這副樣子,覺得有點好笑,他摁住周景辭的手,摸着自己的頭,“不疼了。”
周景辭撇撇嘴,怎麽可能會不疼。
魏骁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對周景辭說,“你吹吹,吹吹我就不疼了。”
周景辭心腸好,對魏骁又是全心信賴,聽魏骁這麽說,他就真的将嘴湊了過去,溫熱的氣息濕濕熱熱地打在魏骁的額頭上,魏骁心裏癢癢的,又覺得周景辭果真是蜜罐子裏泡出來的孩子,連呼出的空氣都是甜的。
魏骁家裏的情況一日不如一日,周景辭每日看着魏骁身上的傷痕、眼下的烏青,只有心疼的份兒。他幾次偷偷往魏骁包裏塞錢,有時是一塊兩塊,甚至還有過十塊八塊,可魏骁每每都皺着眉頭,對他說,“以後不要這樣了。”
魏骁待周景辭極好,很多時候,周景辭甚至覺得魏骁對他比對自己的親妹妹還好,全然是把自己當做弟弟一樣。自從熟悉以後,魏骁就再不曾對他冷言冷語,而唯有自己想要給他錢或是買店裏的東西時,魏骁會收起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樣,一板一眼地對自己說,“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賣給你東西。”
魏骁不許他買店裏的東西,小到一根冰棒,一塊兒橡皮,大到周景辭書桌上擺的臺燈和水杯,魏骁向來都是一概送他。
周景辭心中感念,卻也很是難為情,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敢向魏骁提起錢的事情了。
後來,有一次,魏骁整整一個禮拜都沒來上學。周景辭心急如焚,可魏骁家沒有電話,周景辭再擔心都聯系不上。周景辭等了三天,第四天實在沒忍住,翻出班裏的家校聯系卡上的地址,準備親自去魏骁家裏找他。
周景辭一直害怕魏軍的陰岑兇悍,所以來之前特地朝他家的店裏瞅了眼,确定魏軍此時正在店裏瞌睡,才敢找上門去。
周景辭與魏骁關系雖好,魏骁卻從來不帶他回家。周景辭自然知道這是什麽原因。所以,這還是周景辭第一次找上魏骁的家門。
他輕輕敲了兩下門,——“咚咚,咚咚”。
明明前幾秒鐘,屋裏還有動靜,明明他聽到了魏昭叫“哥”,可偏偏沒人給他開門。
他不依不饒,又“咚咚咚”地敲了幾下,卻還是沒人出來。
周景辭便不再堅持。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卻沒離開,在門外等了好久。久到他将屋內兄妹二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明白魏骁為何不願見自己,更理解魏骁在自己面前僅存的驕傲與固執。所以他縱使擔心,也只是垂着頭站了許久,随後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時至今日,周景辭都沒有告訴過魏骁,他當日的那些話,自己其實全聽到了。
一個禮拜之後,魏骁帶着頭上長長一條疤再次出現在教室裏。老師、同學,全被他周身的乖張狠戾鎮住了,原本亂糟糟的教室,一下安靜了下來。周景辭舔了舔嘴唇,拉住魏骁的胳膊,細細看着他頭頂橫亘的傷疤,還有臉上、脖子上、手臂上一塊一塊的青紫。他的嘴張張合合,卻沒說出話來。
魏骁身上冷酷的氣質霎時便消融了,他摸了摸周景辭腦袋上的軟發,笑道,“傻樣兒。”說完,把自己抽屜洞裏積攢的試卷和作業本往外一掏,三步跨到垃圾桶旁,全都丢了。
班主任臉色變得很難看,卻沒說話。
周景辭欲言又止,眼看魏骁在自己面前趴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自那以後,魏骁對待學業愈發不上心起來,人人都拿他沒辦法,各科老師都嫌惡他、無視他,所有同學都懼怕他、鄙夷他,唯有周景辭是發自內心的心疼他、喜歡他。
周景辭知道,自從魏母離開之後,家庭的重任一下子壓在了魏骁身上。他早晨要去早點鋪子幫忙,晚上還要看店,一天之中,能好好休息的時間已是少得可憐。他又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自然辛苦異常。
魏骁成了全班的刺頭,上課下課,誰若是打擾了他的清夢,勢必要收獲他陰冷的目光,而後吓得渾身一顫。
他的個子發瘋似得長着,不到初二就抽到了一米七五,眼看就趕上了他老子,加上魏骁日夜操勞、勞動量大,練出一身肌肉,饒是魏軍也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了,更何況是班級裏那些見風使舵、專挑軟柿子捏的同學?
他是個另類,不僅在實驗班級裏,放眼全校,他都是最特殊的那個。
沒人管得了他,也沒人願意管。請不來的家長,無人負責的人生,無處依靠的青春,他在爛泥中生長,人人都覺得,他也終将在爛泥中腐朽。
魏骁脾氣沖,有周景辭在身邊,他總是收斂的,可周景辭不在時,他就什麽都管不上了,火力全開,誰招惹他,他就要誰好看。
與他打過架的小夥子,短短半年就能從操場排到教學樓去。他個子高,身體壯,少有失手,不是把這個打得哇哇亂叫,就是把那個打得滿地打滾兒,而他呢,連一個眼神都吝啬給這群渣滓,潇灑地走了。
到了初二,魏骁愈發的忙碌起來,以前擺攤兒做早點的那對夫妻如今買上了店面,開起了小飯館,連着午飯和晚飯都做。所以,魏骁不光要早晨去幫忙,連中午都要去刷鍋、端盤子,掙得錢比以前多了一倍,人自然也更加疲憊。
周景辭看得心疼,可他沒辦法。他唯有給予魏骁全部的理解與支持。
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口口聲聲對魏骁說着,你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就算再難也得記得自己是個學生。
魏骁只是笑笑,懶得搭理。
一旁的周景辭卻鼻子一酸。班主任的教誨于魏骁而言,只不過是流于表面的好心,是來自上位者與成功者的俯視,于魏骁的生活沒有半分價值。周景辭在心裏默默地想着,也許老師們不是不知道魏骁有多苦、有多難,他們只是羞于承認自己的無能,才用所謂的成功、奮鬥、努力将魏骁貶得一文不值。
其實他們不是不知道,學校救不了魏骁,沒有人能救他。
周景辭從來不會勸說魏骁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學習,他知道,沒有人比魏骁更努力了。
知了在窗外沒完沒了的叫着,轉眼到了夏天。
九十年代末年,勞動市場管得松散,魏骁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就在工地上謀了個抹灰工的位置,他時而站在三腳架上,時而趴在地上,抹膩子、批灰、勾縫,他什麽都幹。
J城的夏天幹燥炎熱,建築工地上開工早,五六點鐘監工就吆喝着開始了,等幹到了十點十一點,差不多就要歇班了,再幹下去,工人是要中暑的。
每每休息的時候,魏骁會尋個陰涼地,跟工友們一起等着雜工發夥食。工地上夥食很差,有時是饅頭,有時是煎餅,沒有菜更沒有肉,只有些榨菜可以就。魏骁吃不慣榨菜,他寧願拿冷水泡饅頭吃。
等吃完了飯,魏骁則會跟其他工人一起,不管不顧地躺在洋灰地上睡個幾個鐘頭,下午四點鐘,下一輪班又開始了,一直幹到七點天要黑了,才三三兩兩地下班離開。
魏骁回家沖洗一番後,還要給魏昭做飯。他的一手好廚藝,就是那時練出來的。做完了飯,他累地心裏發慌,腿和手都打顫,天氣又炎熱,胃裏一陣陣地泛着惡心,什麽都吃不下。
他匆匆往嘴裏塞點菜,只勉強填飽肚子,又要去店裏接替魏軍。魏軍每天晚上都要去棋牌室玩兒上幾個小時,魏骁不去,店就只能關門,他們本就拮據,只能分厘必争。
周景辭經常去店裏找他,他不再提買東西的事情,只是搬個椅子,坐在一邊陪着自己的哥哥。
魏骁白天累去半條命,晚上頭暈目眩的,有時一整個晚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周景辭也不惱怒,他心疼都來不及,他們就只是靜靜地坐着,什麽都不必幹,什麽都不必說。
晚上關門以後,魏骁則會與周景辭一起往家走,在小區門口分別,期待着明晚的見面。
魏骁一個暑假賺了不少錢,不光夠自己一個學期的吃穿用度,還可以順利送魏昭去念小學。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轉眼間他們到了初二,一個暑假的勞苦,讓魏骁變得黑瘦無比,與工友相處久了,身上沾染了無數壞習慣,全然無半點學生氣質。人人忌憚他的力氣,卻沒人願意與他說話。不過,他也不願意與別人講話。只要能見到周景辭,只要能看着周景辭,他就不覺得孤單了。
周景辭有時也受不了魏骁染上的壞習慣,受不了他一下了課就跑去天臺抽煙、受不了他舉止粗魯,受不了他嘴中蹦出來的髒話,受不了他對待別人時的無禮……可每每看到魏骁滿臉的疲憊,摸到他手上磨出的繭子,看到他消瘦的身形,周景辭就只剩下滿心的疼惜。
有時候,周景辭會覺得,哪怕魏骁如今已經三十六歲了,哪怕他成了成功的商人,可總有那個幾個瞬間,他只是個孩子,一個需要自己保護、理解、疼惜的孩子。
可自己卻做了什麽?明知道魏骁有多驕傲,明知道魏骁有多看重易購,明知道魏骁會有多生氣。
他明知道一切會是什麽結果。
周景辭捂住眼睛。他曾經有過那麽多、那麽多坦白的機會,他明明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他明明知道魏骁有多愛他……他一切都知道的。可他還是選擇了最殘忍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