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流響出疏桐

顧念是在大年初五那天正式開始第二階段治療的,雖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化療過程中的疼痛還是遠超過了顧念的預想,從化療室出來的時候整套病號服都被汗水打濕了,可在顧念見到等在門口的季斯南時,還是強撐着虛弱的身體,報以一個溫柔的微笑,就好像是在說“我沒事”一樣。

季斯南把顧念橫抱在懷裏,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我先帶你回病房歇一會兒,換了衣服我再送你回家。”

顧念輕順服嗯了一聲,然後把頭靠在了季斯南的懷裏,無比安心的把眼睛閉上,宛若嬰兒一般的依偎着季斯南。慢慢的,顧念隔着胸膛感受到了季斯南年輕有力的心跳聲,只是稍微有些急促,像是裝了一頭橫沖直撞的小鹿一樣。

回到病房裏,季斯南小心翼翼的解開顧念的病號服,手臂上肉眼可見的淤青如同水彩般暈染在蒼白的皮膚之下,季斯南拿來幹淨的衣服來換,動作輕柔的就像是在對待一件精致的玻璃制品,生怕自己稍微用點力,顧念就會被捏碎了一樣。

只是這樣的磨難從現在起才剛剛開始,而且之後的每一次都會比之前更加難以承受,這一點顧念心知肚明,只是他的表現卻太過克制隐忍了。明明是痛不欲生的折磨,可顧念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但透過這些佯裝的表象,又該是一種怎樣的絕望與無畏,季斯南無法想象,只是做人做到顧念這份上,對待自己都能下得了這樣的狠心,怕是只要他想也真的沒什麽是做不來的了。

“再歇一會兒就送我回去吧。”顧念躺在床上慢悠悠的說道,他想強撐着坐起來,只是身上使不出一點的力氣。

季斯南點頭應着,他知道顧念一直眷戀着那間房子,無非是因為那裏有和宋旭堯一起生活過的點滴回憶,顧念雖然嘴上一直說着虧欠着宋旭堯,其實在心裏從未有一刻忘記過這個人,哪怕宋旭堯有千般的不好萬般的過錯,可那就是在顧念心裏情根深種的人,其他人就算再好也無法取代。

其實歸根結底,愛情這東西就是這麽不問緣由又不講道理,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對于季斯南來說不也正是如此嗎。顧念認準了宋旭堯,寧可守着一件空房子也甘之如饴,那季斯南也一樣認準了顧念,無論生老病死,季斯南都願意付出自己的全部真心。

之後的幾天顧念一直在家休養,而季斯南就像是長在了顧念家裏一樣,早中晚三趟變着花樣的送飯,偶爾還能客串個小時工把家裏裏外外的收拾一下。可季斯南畢竟有他自己的社交圈子,就算他想一天二十四小時的陪着顧念,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們也未必答應。顧念自然是很願意季斯南多出去玩玩的,哪怕是喝酒蹦迪也比成天到晚守着自己這麽一個病人要強,更何況顧念天生喜歡安靜,生病了之後更是如此,有季斯南在身邊陪着固然是好,可只要有他在顧念就別想有一刻的清淨,而且好多私事也不方便做。

今天正好趁着季斯南不在的檔口,顧念勉強打點起全部的精神出門,目的地是一家在本市小有名氣的律師事務所。顧念之前還在宋旭堯公司的時候,跟這家事務所有一些法務上的往來,所以跟裏面的幾位律師還算相熟。這幾天顧念一直在咨詢關于意定監護人的問題,對于現階段的化療,雖然顧念嘴上說着沒事,還在季斯南面前強裝出一服雲淡風輕的樣子,可這當中的痛苦,沒有親身經歷過,是永遠不可能懂的。顧念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的下來,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次化療時會因為受不了疼痛而崩潰,更不知道每次走進化療室之後還會不會有命出來。所以顧念需要把自己完完整整的托付出去,托付給一個自己可以完全信賴的人。

律師把準備好的意定監護人協議書放到顧念的面前,雖然只有輕飄飄的幾張紙,可承載的卻是一個人沉甸甸的餘生。

“我只要簽字就可以了是嗎?”顧念指了指協議書落款處,一個甲方一個乙方,顧念習慣性的就要在乙方的位置簽上自己的名字,卻被律師制止了。

“顧先生,您是這份協議書的發起者,要在甲方的位置簽字。”律師糾正道。

顧念有些尴尬,他這些年做設計一直都是乙方,突然換了位置還有些不适應。

“顧先生,在您正式簽署這份協議書之前,我還是要提醒您一下,您是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與您的近親屬、其他願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者組織事先協商,以書面形式确定自己的監護人。協商确定的監護人将會在該您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履行相應的監護職責。所以對于您意定監護人的選擇一定要慎重。”律師耐心的解釋道:“而且協議簽署之後,還需要到公正處正式公正之後才能生效,這一點你一定要清楚。”

“謝謝,我知道了。”顧念微笑着點頭,臨出門的時候顧念還是有些不放心的囑咐道:“我來律所拟定協議的事,還希望您能幫我保密,我不想讓太多人的人知道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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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先生請放心,保護客戶的隐私是做我們這行的基本準則。”律師很程式化的回答道:“沒有當事人的授權,我們絕不會透露一個字。”

顧念走出律師事務所的時候心情突然輕松了好多,整個人也跟着釋然了,就像是卸下了一副背了很久的重擔一般。

明天就是大年初十了,往年的時候宋旭堯也該回來了,他是顧念意定監護的人選。可是到了那天顧念心不在焉的等了一整天,宋旭堯還是沒回來。

應該是老家臨時有事絆住了吧。

顧念如是想着,只是這一等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季斯南之前計劃着要陪顧念過的,只是他爸爸提前從國外回來,說是要跟季斯南商量去國外讀書的事,季斯南原本是不想去的,但在他爸爸的威逼利誘之下也不得不屈服。

顧念一直等到了晚上,心裏也開始有點開始擔心起來,畢竟以前宋旭堯從來沒有耽誤這麽久過,猶豫了一下顧念還是決定打個電話問一下,別是真出了什麽事了,可就算是真出了事,顧念又能幫上什麽忙呢。

第一遍呼叫沒有接通,顧念的心猛得沉了一下,接着又是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顧念一直在打着電話,心裏面不好的預感也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忙音而變得愈發沉重。

終于,電話接通了,在聽到宋旭堯聲音的那一刻顧念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心安,即使宋旭堯的聲音裏有那麽一絲隐隐的慌亂不安和不耐其煩,可顧念現在也顧不上那些了。

“怎麽了,一下子給我打了這麽多電話。”宋旭堯問道。

手機聽筒裏傳來的聲音很雜亂,顯然宋旭堯現在還在外面,顧念擡頭看了看屋裏的挂鐘,已經是在上九點多了,這個時候還在外面,難道真出什麽事了?

“就是想問問你怎麽還沒回來,都過了好多天了,是你那邊出什麽事了嗎?”顧念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保持善意的平穩,不想讓宋旭堯聽到絲毫責怪的語氣。

“你也知道過了好多天了,怎麽才想起來給我打電話。”宋旭堯也不知是故意還玩笑似得倒打一耙,反倒把顧念弄的有些尴尬,宋旭堯聽着電話那邊顧念好久都沒出聲,這才連忙接着說道:“放心吧,我這邊什麽事都沒有,就是家裏人不讓我太早回去,我就多待幾天。”

“沒事就好。”顧念聽到了肯定的答複也放下心來。

“你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啊。”宋旭堯關切的問道:“這段時間看看你瘦的,都快脫相了。”

“我這不是胃不好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顧念勉強的給自己找着理由。

“等我這次回去說給你帶點好東西,都是農村自家養的保證純天然無污染。”宋旭堯還故作高深的說道:“我還托人弄來根老山參,那可是好東西,正好給你補補。”

“是嗎。”顧念一時間心有戚戚,像他這般命小福薄,又如何能消受得了那種好東西。顧念也有些錯愕,當真是應了那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有些人錯過了終究是錯過了,沒有愛憎,沒有悔恨,怎奈何故事人非,一切都早已不複當初。

“宋哥,你快來看,這個花燈好特別啊。”

電話那邊一聲愉悅輕快的呼喚,帶着少年獨有的磁性撩人,一下子将兀自恍惚中的顧念拉回到了現實,還不等顧念意識到什麽,宋旭堯就把電話挂斷了。顧念拿着手機呆呆的坐在沙發上,這一刻仿佛連時間都靜止了。過了一會兒宋旭堯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可是顧念沒有接,他既然已經知道宋旭堯不僅沒事,還有其他年輕的男孩陪着,自己又何必打擾呢。

宋旭堯的電話又接連打了好幾個,顧念都沒有接,沒過多久宋旭堯似乎也是死心了,手機再一次安靜了下來,顧念起身走到窗邊,看着這座城市絢麗的夜景,可腦子裏卻都是宋旭堯帶着另外一個男孩穿梭在夜幕花燈之中的景象,關于宋旭堯老家每到正月十五元宵節的時候便會在老街挂起長長的花燈,這個習俗已經持續了幾十年,每每說起的時候顧念也曾無比向往,宋旭堯也說過有機會就帶着顧念一起回去看看,只是過了這麽多年,顧念也沒有回去過。

若是在以前,顧念應該會感覺到很失望吧,可是現在也只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顧念甚至有點欣慰,至少在自己悄無聲息的離開宋旭堯以後,不用擔心他會像自己這般落寞孤單,沒人陪伴。顧念轉身回到沙發邊,拿起了放在茶幾上的意向監護人協議,慢慢的撕成了碎片,這已經是顧念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發洩了。

有時候我們去原諒一個人,并不是真的願意原諒他,更不代表容忍他全部的所作所為,而僅僅是因為不想失去他,哪怕這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裏早就已經一無是處了,可比起徹徹底底的失去,他的那些錯誤或許根本算不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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