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肆虐了好幾日的風沙到了黎明時分戛然而止。天亮後,天氣一下轉好,陰沉散去,還露了日頭。

師雨起身很早,貼身侍女夙鳶進來伺候,她第一句話便問:“我那位大侄子睡得可好?”

夙鳶有些想笑,想起此時還在服喪期間,又連忙擺正臉色:“聽說起的比城主還早呢。”

“這麽勞心勞力,真不愧是皇帝的至交心腹。”師雨說話向來柔和,便連語氣中那點嘲諷也淡去了。

夙鳶扶她在妝臺前坐下,拿了梳子要給她梳頭,卻被師雨撇開了手。

“先不忙這個,你想個法子,待會兒要去父親墳前祭拜,我這些時日眼淚早就流幹了,可在諸位族親面前不哭是不行的。”

“這……”夙鳶認真想了想,忽然匆匆跑出了屋子,片刻後返回,神秘兮兮地從袖子裏掏出個小布包塞給她:“城主若是哭不出來,就悄悄用這個熏一熏眼睛。”

師雨打開布包,神情僵了一僵。

那是一包剁碎的胡椒……

即墨無白起得的确很早,他遠道而來,還不習慣,雖然疲累,頭一晚睡得也不盡如人意,幹脆早早起了身。用罷早飯還早得很,他又四處走了走。

因為地勢偏高,在城主府可以看到意想不到的景象。遠處群山連綿,近處城郭繁華,華麗的城主府就猶如肅穆得體的主人,居高臨下地觀望着自己的傑作。

這塊大漠黃沙之中的綠洲,像是悠長黃毯上的一顆綠寶石,光蓋四野。從最繁華的主城到周邊附屬城鎮,說是一城,占地卻比中原數州都大。

昨晚不過得窺一斑而已。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師雨如今是代城主的緣故,整個城主府裏男子都很少,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的侍女,大多是漢人,也有不少是西域人。

在這種邊陲之地,頗有中原風姿的少卿大人本就引人注目,何況他又生的潇灑,面目親和,即使一身缟素,也照樣引得人頻頻側目。

最重要的是,他長得還有幾分像已故的老城主。

奈何少卿大人外人跟前太有分寸,端了一副高冷架子,目不斜視,誰也沒理。

高冷地轉悠了兩圈之後,杜泉小跑着過來告訴他,師雨那邊已經一切準備就緒,可以動身去祭拜老城主了。

即墨彥的墓地在墨城一座高山之上,乘馬車而去,大概要繞過半個墨城。

師雨依舊一身缟素,覆了面紗。此地風沙大,女子出行大多是這般裝束。

她走到車旁,忽然轉頭道:“我聽侍女說,無白今日一早便在府中轉悠,想必是對墨城感到新奇,你我不妨同車,我也好沿途為你說一說風土人情。”

即墨無白略感詫異,雖說二人關系上是姑侄,但毫無血緣,又都是年輕男女,此舉未免有些不妥,即墨族人神情也都有些變化。

但師雨顯然是認真的,放眼其他墨城官員和侍從,似乎也全然不将這當回事。

即墨無白這才明白為何她能接手墨城,也就只有在這塊土地上,女子能有這樣的機會了。

“也好,無白恭敬不如從命。”

墨城是東西貿易往來最重要的城鎮之一,彙聚了來自各國的商人。侍衛們将道路疏通,引領城主府的車馬出行時,引來了各種各樣看熱鬧的人。

師雨命侍女撩開簾子,可以讓即墨無白看清外面的情景。

這塊綠洲由北向南從高到低的地勢極難規劃,可城中劃分十分嚴明,南面住民,東西商市,北面居官。

因為缺少木料,城中房屋大多以磚石建築,因為缺少雨水,屋頂不是斜向卧立。即使如此,仍然能在四處見到中原的印記。

有的商鋪前會放一尊小石獅子;有的會在門前別一截楊柳枝,竟是鮮綠的,不知是被哪位商旅從中原帶來,在這裏落了根。

商鋪鱗次栉比,百姓川流不息,片石鋪就的大街可容兩輛四乘馬車并駕通行,除了風情不同,規格堪比國都長安。

即墨無白從昨晚到現在都在觀察此城,唯有此刻印象最為深刻。

這塊土地的輝煌是即墨彥一手創造的,他付出畢生心血,不肯放心交給朝廷,卻肯交給師雨,必定有原因,而這原因才是他取得墨城的關鍵。

他朝身側看了一眼,不妨正撞上師雨的眼神,彼此皆報以一笑,心中卻思緒萬千。

出北城門,沿官道行進片刻,轉了個岔口,車便踏上了往山上而行的路。

眼見此間景色瑰麗,山勢壯闊,即墨無白轉頭對師雨道:“此地看來是塊風水寶地,叔公選此地建墓,想必費了不少人工財力吧。”

師雨搖了搖頭:“父親在世時,也有不少官員勸他為身後事考慮,大修陵墓,但他都拒絕了。這地方是早就選好了,陵墓卻是他去世後才草草建了一下,可以說連許多大戶人家都比不上。”

“哦,是麽?”

即墨無白這語氣有些不對,師雨轉頭,竟還在他嘴角看出了一抹譏诮。

“無白當真從未見過先父?”

“沒有。”即墨無白斬釘截鐵,師雨只好不再多問。

不多時到達山頂,墓在山腹之中,山頂建了涼亭,卻是圓頂,頗有西域風情。亭中只設了一碑,上書即墨彥生平偉業,以作供奉祭拜之用。

侍衛們分守四方,墨城官員跪了一地,即墨無白孝服加身,手奉皇帝吊唁诏書,執酒祭奠,領着族人們跪倒叩首,霎時間哭聲一片。

師雨從即墨彥蹬腿開始眼淚就沒幹過,這幾日老人入土為安她眼睛才消腫,所以今日出門帶胡椒,也是無奈之舉。

即墨無白在她旁邊流淚,雙眼通紅,眼淚長流,簡直叫人看一眼都覺得傷心。

師雨心生佩服,明明和即墨彥素未謀面,看起來還有些不對盤的樣子,轉頭就能哭得這麽動情,這位大侄子可真不是普通人。

豈能落于人後?她悄悄從袖中取出布包,借擡袖之際往眼前靠了靠。

“父親,您看,親人們都來看望您老人家了……”

“叔公啊……”

姑侄二人痛哭不已,一個比一個傷心,場面好不感人。

師雨生的嬌柔,哭起來動情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即墨無白堂堂男兒,身居高位,抛卻了姿容端雅的君子風範,淚水長流不止,形容憔悴難當,便叫人刮目相看了。再加上他容貌與即墨彥有幾分相似,好幾位即墨彥的心腹下屬見狀也不禁動容。

到底是血濃如水的一家人吶!

回去時,照舊是“姑侄”二人同車。

師雨先上車,即墨無白因為太傷心,被幾位官員扶着問候了幾句,這才由杜泉攙着登車。

他白淨秀致的一張臉,雙眼卻紅腫不堪,就連師雨也不得不一邊拭着被辣出淚的雙眼安慰他:“無白保重,父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見到你這般難過,節哀啊。”

即墨無白一直點頭,神情的确是恢複平靜了,只是雙眼仍有淚光。

師雨心中暗忖,為了今天,他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吧。

正想着,車中傳出一聲沉悶的落物之聲。她低頭一看,原來是杜泉忙着扶即墨無白登車,不小心将袖中一截短小的竹筒遺落了。

竹筒不知裝了什麽,大概是塞口松散,一摔就開了,強烈的氣味瞬間在車廂中彌漫開來。

師雨按緊面巾,湊近看了看,撒出的東西辛辣刺鼻,是幾乎被壓碾成泥的胡椒。

她擡起眼眸,神情說不出的微妙:“這是……”

杜泉眼神慌亂地看了一眼即墨無白,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解釋。

即墨無白眨了眨通紅的眼睛:“師姑娘有所不知,無白久居江南,喜食胡椒祛濕,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如今到哪兒都要帶些嘗嘗。杜泉這是為我着想,才随身帶了一些。”

“不僅帶了,還都碾碎了呢,杜泉當真貼心。”師雨誇贊一句,順手将自己袖中那包胡椒往裏塞了塞。

這晚晚宴,因為即墨無白白日裏的表現,墨城官員的态度有了很大轉變,不少人都開始與他這位少卿大人攀談交流了。就連即墨彥最忠心的老部下霍擎都對他語氣和善起來。

即墨無白頗為驚喜,被胡椒辣得雙目紅腫也算值了。

須臾,淡茶撤去,侍女們随即送來了美味佳肴。

即墨無白低頭看去,神情凝固了。

一盤不知名的菜,看不到菜色,入眼是厚厚的黑色粉末,幾乎堆滿了整只盤子,辛辣刺鼻,簡直聞一下就讓人夠嗆。

他幽幽轉頭看向上方的師雨,她正含笑望着這邊,仍是和聲細語,叫人如沐春風:“這是前些時候府上從天竺商人那裏買來的黑胡椒,據說比任何一種胡椒都辣。今日聽聞無白喜食胡椒,我特地命人做了這道菜,你可要好好品嘗呀。”

“……”

即墨無白默默盯着盤子看了一會兒,伸手狠狠擰了一把大腿,臉上擠滿悲傷:“多謝師姑娘了,只是想起叔公……唉,無白實在沒什麽胃口,諸位慢用,恕在下先行告辭。”

他郁郁寡歡地起身,走出大廳時背影蕭索,叫人不甚唏噓,卻在經過杜泉身邊時,冷飕飕地朝他瞥了一眼。

杜泉身上冷汗涔涔而下:公子我錯了,以後一定收好東西,再也不會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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