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開天牢,長孫伯毅立即就讓俞世去請呂秋茂到天策上将府,他自己則抱着黎紹謹慎地策馬狂奔,好不容易才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天策上将府。

沒空理會別人的問候和疑惑,長孫伯毅沖進東廂房後就将黎紹小心地安置在了床上。

“奚虎,從櫃子裏取一套幹爽的衣裳給我。”長孫伯毅一邊說着,一邊替黎紹解帶寬衣。

“是。”奚虎随便從櫃子裏掏出一套衣裳,遞給長孫伯毅。

長孫伯毅接過衣裳就順手丢到了床的裏側,留着等會給黎紹換上:“你出去吧。”

“将軍,需要末将幫忙嗎?”見長孫伯毅一個人替不能動的黎紹換衣裳似乎有些辛苦,奚虎就難得對黎紹的事情熱心了一回。

“不必,”長孫伯毅不假思索地拒絕,連再客氣一句的心思都沒有,“出去。”

“……是。”奚虎悶悶不樂地轉身離開。

手腳麻利地将黎紹身上濕冷的衣裳脫下,一見到黎紹那新傷舊傷交織在一起的身體,長孫伯毅頓時心如刀絞。

早在得知黎紹曾被黎征關在那擺滿了刑具的密室時,長孫伯毅就知道黎紹的身上必然有傷疤,可他卻沒想到黎紹的胸前背後竟是連一塊完好的地方都沒有。

黎紹身上的舊傷多是鞭傷,還有幾處燙傷,因為沒有及時醫治而愈合成了一道道猙獰的疤痕,看着叫人骨寒毛豎。

而那幾道鮮豔的紅色傷痕必是今日才留下的,這傷痕長孫伯毅認得出,因為那是陶五敬在審訊戰俘時常用的鞭刑手法,從顯在皮膚上的傷痕來看似乎并不嚴重,可被陶五敬打過的戰俘幾乎都是因內髒破裂而死的。

那些戰俘的死狀突然從記憶中湧出,在長孫伯毅的眼前接連閃過,輪轉不停,這些長孫伯毅曾經并不放在心上的場景此時此刻卻叫長孫伯毅心驚膽寒,忍不住渾身發抖。

“黎紹……”長孫伯毅緩緩地跪在床邊的腳踏上,将抖個不停的手伸向黎紹,輕輕地在黎紹的臉上拍了拍,“黎紹,醒醒。”

黎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只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屋外的積雪,冰冷,且毫無生氣。

“黎紹,黎紹你睜開眼啊,睜開眼睛好不好?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說話,就一下,讓我知道你沒事好不好?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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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黎紹突然打了個寒顫,然後翻了個身,蜷縮着身體将自己抱住,可身體卻還是時不時地就要顫一下。

長孫伯毅呆然地看着黎紹,突然魂魄歸位似的彈起,手忙腳亂地将整齊疊在床裏側的被子扯出來,嚴嚴實實地捂在了黎紹的身上。

“冷嗎?還冷嗎?”長孫伯毅動作迅速地将被子與黎紹之間的每一處縫隙都掖好,惴惴不安地看着黎紹。

他怎麽就忘了黎紹還在發燒?若是讓病情惡化了可怎麽辦?

然而這一床被子似乎并沒有什麽用處,黎紹還是蜷縮着身體,冷得直打顫。

“奚虎!奚虎,去将我的被子拿來!”

聽到長孫伯毅急切的高喊,奚虎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立刻一頭紮進了屋裏,等聽到後半句時,奚虎一怔,可見長孫伯毅已經六神無主,怕是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了,奚虎只得轉身跑出門,沖進主屋就将長孫伯毅的被子給抱了出來。

回到東廂房門口時,奚虎的腳步頓了一下,猶豫再三,還是對門口的守衛說道:“去打盆冷水來,準備幾條幹淨的布巾,再拿一壇烈酒來。”

将軍現在慌成這樣,怕是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他雖對那個黎紹沒什麽好感,可到底是不想看将軍難過。

“将軍,被子拿來了,”進到東廂房裏間,奚虎幫着長孫伯毅給黎紹蓋上了被子,“末将讓人去打了盆冷水,将軍先替他冷敷一下吧。”

“冷敷?對……冷敷……冷敷……”

見長孫伯毅十分恍惚,唯獨緊握着黎紹的手十分堅定,奚虎撓撓頭,也不敢離開,索性就站在一旁看着,等守衛端來了冷水,奚虎就打濕了布巾,擰好之後才遞給長孫伯毅。

長孫伯毅的六神無主又持續了一刻鐘,才在俞世帶回呂秋茂時有了好轉。

“将軍将軍,呂太醫帶回來了!”

長孫伯毅立刻轉頭看向呂秋茂,免了呂秋茂的禮就讓出了床邊的位置。

“呂太醫不必多禮,快給他看看!先看身上的傷,看看內髒有沒有破裂。”

一聽說黎紹的內髒有可能破裂,呂秋茂也不跟長孫伯毅客氣,一個箭步跨到床邊就掀了被子替黎紹檢查。

“這!這是誰做的好事?!”一看到黎紹身上的傷疤和傷痕,呂秋茂就又是震驚又是憤怒,“為什麽還有新傷?将軍您是怎麽看的人?您這滿府的人都是擺設嗎?您兩只眼睛盯一個人怎麽還盯不住?您明知道公子身體虛弱,為什麽還會叫他為人所傷?您若想叫他死倒不如給他個痛快!”

“我沒有……”這話說出口,長孫伯毅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有底氣。

俞世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盡管覺得氣氛不太對,可還是得硬着頭皮開口:“将軍,陶将軍他……來了。”

奚虎一聽這話就踹了俞世一腳,而長孫伯毅幾乎是在聽到“陶将軍”這三個字的瞬間就轉身沖出門去,撩開門簾看到陶五敬的瞬間,長孫伯毅都沒讓陶五敬說完一句話就起腳用盡全力地将人踹了出去。

陶五敬竟還敢來,他竟還敢來!

毫無防備的陶五敬硬生生被長孫伯毅踹出半丈遠。

“咳咳……長孫,你他娘的發什麽瘋!”陶五敬跪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擡起頭想要罵長孫伯毅一句,誰知陶五敬連長孫伯毅的表情都沒看清,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長孫伯毅一個字的解釋都沒有,紅着眼撲到陶五敬身上,掄起拳頭就是一頓暴打。

“我的個老天,要出大事兒了!”追出門來的俞世慌忙沖上去拉架,“将軍!将軍您手下留情啊!将軍,要死人了啊!”

“滾!”長孫伯毅甩開俞世,按住陶五敬繼續打。

俞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撞得尾巴根生疼:“我的老娘……你們他娘的還看什麽看,快去把将軍拉開!”

聽到俞世的喊聲,東廂房外的守衛這才從震驚中回神,紛紛跑上前去,想要将騎在陶五敬身上的長孫伯毅拉開。

可長孫伯毅根本就是沒了理智,被擾得煩了就逮誰打誰,一衆守衛合力,好不容易才給陶五敬制造了一個逃脫的空隙,而眼看着陶五敬要往天策上将府外面跑,俞世捂着自己的尾巴根追了上去。

好在陶五敬也被打得頭暈眼花,踉跄幾步就被俞世給擋住了。

“真他娘的疼……”抱怨一句,俞世就對陶五敬說道,“陶将軍請留步……哎呦,疼……那什麽,呂太醫正在府裏,陶将軍還是給呂太醫看看再出去吧。”

“讓、讓開……”陶五敬甩甩頭,緩了這一會兒才覺得人清醒一些了。

他娘的,長孫伯毅根本就是瘋了,他要是繼續待在這裏,保不齊要被打死。

俞世搖頭道:“陶将軍,再怎麽說我也不能讓您就這麽離開天策上将府啊。”

叫陶五敬頂着這張臉出門多不好啊,吓着人是無所謂,可壞了他們将軍的名聲怎麽辦?

俞世這話剛說完,陶五敬就被突破守衛的長孫伯毅給抓了回去,接着又是一頓猛打,驚得俞世瞪圓了眼睛。

有鼻青臉腫的守衛跑到俞世身邊,哭喪着臉說道:“俞副将,咱們根本不是将軍的對手,這根本就攔不住啊!”

将軍神志清醒時還知道手下留情,他們在那個時候都打不過将軍,這會兒将軍已經喪失了理智,那簡直就是被關久了的猛獸出籠,實力是蹭蹭蹭地往上漲,可比平時厲害了不止一倍,這叫他們怎麽攔啊?

“攔不住?攔不住也得攔!還能看着陶将軍被打死啊!”俞世擡手就在那守衛的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派人去找解軍師,還有雍大人,能找來的都找來,快去!”

“是!”那守衛立刻招呼上幾個兄弟,飛快地跑出了天策上将府。

“真是要了命了。”瞧着奚虎已經沖過去阻攔長孫伯毅,俞世就晃晃悠悠地走到牆根下蹲好。

将軍就讓奚虎去攔吧,他就在這兒盯着陶五敬,保證不讓陶五敬鼻青臉腫滿嘴帶血地踏出天策上将府。

讓俞世覺得慶幸的是,跑出去的守衛都沒走出一條街的距離,就碰上了結伴而來的解鈞和其他兩位将軍,三個人原本是打算來給陶五敬當個和事老,叫長孫伯毅看在他們曾并肩作戰的情分上原諒陶五敬的擅自做主,卻不想突然就碰上了長孫伯毅的人,還聽說長孫伯毅和陶五敬打起來了,三個人立刻就往天策上将府裏跑。

陶五敬能跟長孫伯毅打起來?他分明就只有挨打的份兒!

果不其然,三個人一進到內院主院,就見一臉是血的陶五敬被幾個人護住,另外有人拼了命地拉住瘋了似的長孫伯毅。

兩位将軍陳鵬和張威心肝一顫,趕忙跑到長孫伯毅面前,将長孫伯毅的前路擋住。

“長孫,長孫你別生氣,別生氣啊!”陳鵬擋在長孫伯毅的面前,即便伸出了手也不敢碰長孫伯毅,生怕被失控的長孫伯毅擒住打一頓,“五叔也不是故意要壞你計劃的,你怎麽還給氣成這樣了?”

“就是啊長孫,”年至不惑的張威也在一旁幫腔,“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好說,聽大哥的話,咱坐下來好好說。”

年輕人打架就是沒個輕重,瞧瞧五叔那一臉血,再打下去估計都要變形了。

“都給我滾開!”長孫伯毅暴喝一聲,“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你怎麽敢打他?他身上的傷是你打的,額頭上的傷也是你打的吧?你憑什麽打他?憑什麽?!”

聽到長孫伯毅這話,陳鵬和張威一頭霧水。

他?誰?五叔打了誰了?長孫難道不是因為他那什麽計劃被破壞了才生氣的嗎?

陶五敬擦掉嘴邊兒的血,有氣無力地笑道:“我打他怎麽了?他是黎氏餘孽,是俘虜,我審訊時對他用刑怎麽了?你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比起你來,我下手可是輕多了,怎麽?就因為他是你的小情人,所以心疼了?長孫伯毅,你是忘了長孫老将軍是怎麽死的了嗎?”

“你閉嘴!”長孫伯毅瞪着眼睛怒吼道,“他不一樣,他跟那些人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陶五敬看着長孫伯毅,譏諷道,“黎氏百年,從沒出過一個良善之輩,他的身體裏也同樣流着黎氏肮髒的血,他哪裏不一樣了?”

“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他什麽?!”長孫伯毅突然掙開束縛,紅着眼撲向陶五敬。

“長孫!”陳鵬和張威趕緊抓住長孫伯毅,“五叔你少說兩句!”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陶五敬哂笑,反手指着東廂房,道,“那個黎氏餘孽現在就在這裏,被長孫好吃好喝地供着,就連此時此刻,都有太醫在裏面精心照料,你們若不信,大可進去看看。長孫,你說你對得起幾千兄弟無法安息的冤魂嗎?”

陳鵬和張威詫異地面面相觑,而後狐疑地看着長孫伯毅:“長孫,五叔說的是真的?”

“是又如何?”長孫伯毅甩開那些抓在他身上的手,語氣堅定地說道,“他是黎氏的三皇子,我無法否認,也無可辯解,我也沒有什麽理由可以向你們解釋,但是從今天起,他黎紹的命,我長孫伯毅保下了!你們若有話想問他,盡管來我的天策上将府裏問,但若誰再敢傷他一根頭發,拿命來償!”

張威愕然地看着長孫伯毅:“長孫,你認真的?”

不過就是黎氏的一個皇子,就算那皇子曾是長孫的未婚夫,可他怎麽能對兄弟說出“拿命來償”這樣的狠話?這皇子對長孫就那麽重要?

“你覺得我像是在說笑?”長孫伯毅冷眼看着張威。

被長孫伯毅雙眼中的淩厲氣勢給駭住,張威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你保?”陶五敬忍不住笑了,結果不小心扯到了傷口,疼得臉上的笑容都扭曲了,“你不準人傷他,可若他傷了人呢?他若背叛了你呢?他若真是黎征的同夥呢?到時候,你還能說要保他?”

“我保!”長孫伯毅不假思索道,“他的命,我保,誰傷了他,我叫他償命!他的罪,我擔,他若傷了誰,我來賠命!”

沒想到長孫伯毅說這話時連眼神中都充滿堅定,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動搖,陶五敬微怔:“長孫,你與他是走不到一起的,終有一日你會為今日的決定後悔的。”

“不勞五叔費心。”

後悔?這十年來他每一日每一夜都是在悔恨中度過的,那種痛他習慣了,還怕什麽後悔?這場恩怨總要有一個了結,他殺不了黎紹,那麽他這條命黎紹若是想要,他給了!

陶五敬搖頭哂笑,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若早知如此,當初我斷不會同意将他交到你手上……長孫,我當你是兄弟,既然你如此堅定,那這個人情,我給你,我等着你後悔的那一日。而且你可千萬要把他給看住了,他若有異動,哪怕只是一言不妥,我都會要了他的命!”

這話說完,陶五敬就仰頭靠在了東廂房的牆上,屏息閉目,一動不動。

他娘的,長孫這小子還真是下了死手,他這身上也不知道是斷了多少根骨頭,稍微動一下就疼得要命。

陳鵬拍了拍長孫伯毅的肩膀,就走到陶五敬面前,檢查陶五敬的傷勢。

張威嘆了口氣,低聲問長孫伯毅道:“為了那個黎氏的三皇子而傷了兄弟情分,值得嗎?”

“值得嗎?”長孫伯毅突然自嘲地笑了,“我為複仇手染鮮血,值得嗎?我耗費十年血染天下,值得嗎?我因為仇恨而傷了最愛的人,值得嗎?什麽才是值得的?我早就分不清了,或許我活着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值得……我累了。”

垂下眼,長孫伯毅轉身進了東廂房。

“诶?長孫,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張威跟在長孫伯毅身後就要追去東廂房,卻被解鈞給拉住了。

“張将軍留步,就讓長孫冷靜一下吧。”

長孫他到底還是跟黎紹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明知有可能被傷得體無完膚,卻還是要保護彼此,還是要在一起。這樣也好,對那兩個人來說,大概也只有相互依偎着才能各自掩起心中的傷痛,安度餘生。

張威轉頭看着解鈞,愕然問道:“長孫這是要撂挑子不幹了?那可不行!”

解鈞輕笑道:“這張将軍無須擔心,這事情是長孫起的頭,他就一定會堅持到底,只是……”

“只是什麽?”張威急切地追問。

朝堂上的事情,他們可都張羅不明白,事到如今,他們若想好好做事,那就不能少了長孫。

解鈞蹙眉看向東廂房,嘆息道:“不瞞張将軍說,自打回了長安之後,長孫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黎紹對他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今日他既已經決定要保護黎紹,那日後若是黎紹受到傷害……我實在是說不準長孫他會變成什麽樣子。”

聞言,張威蹙眉。

他并不清楚長孫和那個黎氏皇子的過去,原以為他們分開十年,再重逢就算心中還有餘情未了,大概也蓋不過滅門之仇,可今日他方才看出長孫對那黎氏皇子用情有多深。沖動也好,憤怒也罷,長孫既然把話說出口了,那就必然會堅守到底,那孩子就是這樣的脾性。這黎氏的皇子他們怕是再也不能動了。

就他個人而言,這黎氏的皇子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畢竟他與黎氏有怨無仇,并不會像長孫和五叔那樣恨不能殺光天下黎氏人,當初會追随長孫,最主要的原因是為長孫的将才所折服,他只是擔心長孫對這黎氏皇子的維護會影響長孫在軍中的威信。

“罷了,”張威嘆一口氣,“長孫在我們當中算是年紀輕的,于我來說更是晚輩,可這些年他卻從沒提過什麽要求,更沒任性過,難得他想要一個人,給他便是。黎氏大勢已去,這一個人也翻不起什麽風浪。我會幫着勸勸五叔的,我這個老大哥說話,他總是要聽的。”

解鈞立刻向張威拱手作揖:“那就勞張将軍費心了。如今正是需要我們齊心協力之時,當以大局為重,若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分崩離析,那豈不是要讓黎征看了笑話?咱們拼搏了那麽多年,可不能功虧一篑啊!”

張威點頭附和道:“正是如此。你進去看看長孫吧,這次的事情也不能全怪五叔,五叔若一早就知道長孫他這麽重視那個皇子,也不會動手用刑了。”

“張将軍放心,我一定會訓斥長孫的,這一次他也是做得過了。”

“差不多就得了,罵得太狠,那小子又要鬧脾氣了。”張威不以為意地笑笑,然後就往陶五敬那邊去了。

暗想黎紹的安危日後是有了保證,解鈞長舒一口氣,看了看東廂房那道厚重的門簾,琢磨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俞世和奚虎坐在東廂房的外間,見解鈞進來,便給解鈞使了個眼色。

解鈞的腳步一頓,而後才繼續往裏間走去,繞過那一道屏風,便瞧見長孫伯毅挺拔的背影,沒了平日裏的氣焰,此時這個高大的背影看起來只能讓人想到落寞二字。

解鈞暗嘆一口氣,走到長孫伯毅身側,擡手拍了拍長孫伯毅的肩膀:“他怎麽樣?”

長孫伯毅瞟了解鈞一眼,而後低聲道:“呂太醫說傷勢并無大礙,只是在雪地裏待得太久,染上了風寒,退了熱就沒事了。”

“沒事就好,殿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解鈞安慰長孫伯毅一句,又道,“外面的事情你不必擔心,我會幫你周旋好,張将軍也會幫你,另外還有舌燦蓮花的雍寧,你只管安心地照顧他吧。聽說今日他是被黎征帶走的,想必黎征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就放他回來,你當心些。”

聽着解鈞的話,長孫伯毅突然開口問道:“你說,若他從沒認識過我,是不是就能過上好日子了?若不是為我所累,他如何能落得如今這境地?你看我都把他害成什麽樣子了。”

沒想到會從長孫伯毅的嘴裏聽到這樣的話,解鈞一時之間有些不知如何作答,盯着黎紹蒼白的臉看了看,才開口回答道:“別這樣說,若是連你都後悔與他相識,那從不後悔的他該如何是好?”

“你怎麽知道他不後悔?”長孫伯毅自嘲地笑着,“我這樣的人,哪值得他苦等十年?我這樣的人,哪值得他赴湯蹈火?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

長孫伯毅的聲音一哽,一滴清淚毫無防備地從眼角溢出,滑落。

解鈞嘆息一聲,終究是再也想不出安慰之詞。

正在替黎紹施針的呂秋茂聽到長孫伯毅這一番話也是心中悵然,方才還積聚在心中的怨氣也随之消散。

遙想當年他初入太醫署時,黎紹和長孫伯毅還只是稚童,他常在宮中行走,也算是看着這兩位長大的,誰能想到曾經國富民強的黎國會落得如今的境地,又有誰能想到曾經褎然舉首的兩位翩翩少年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生在皇族世家裏的孩子,總是要受家族連累,過着他們并不想要的生活,若有幸托生良善之家,就算不能享盡榮華富貴,好歹也能安度一生,可若不幸,便是如這兩個人一般,心無寧日,一步走錯,便是萬劫不複。

将銀針小心地收好,呂秋茂對長孫伯毅說話的語氣也溫和了許多:“将軍,治療風寒的方子,下官已經寫好,将軍命人去抓了藥,讓公子一日服食三次,過個三五日就會好轉。另外下官這裏有可以活血化瘀的藥膏,塗在公子身上的傷處,每日早晚各一次,揉按片刻即可。”

長孫伯毅趕忙将方子和藥膏都收好:“多謝呂太醫。”

“将軍客氣了,”呂秋茂向長孫伯毅拱手作揖,“也請将軍千萬要留神,公子可是再經不起折騰,一定要靜養。”

一聽這話,長孫伯毅忙向呂秋茂保證道:“呂太醫放心,我保證今日的情況不會再有第二次!”

呂秋茂對長孫伯毅還是很放心的,卻故意吓唬長孫伯毅道:“将軍就算是跟下官保證了,也于公子無益,只是若公子的身體狀況再惡化下去,下官便回天無力了。”

果然,聽到呂秋茂這麽說,長孫伯毅登時就白了臉:“不會惡化!一定不會!”

呂秋茂點點頭,道:“那麽下官便回府去重新研制一副給公子溫養身體的方子,告辭。”

“有勞呂太醫,”長孫伯毅向呂秋茂拱手,“俞世,送呂太醫回府。”

“是,将軍。”

等俞世和呂秋茂走了,長孫伯毅又對奚虎說道:“奚虎,你帶着呂太醫的方子去一趟藥肆,另外安排人在城裏找鄧義和雲珠二人。”

“是。”奚虎從長孫伯毅手上接過藥方,瞟了眼床上的黎紹,又問道,“将軍,需要安排兩個人來照顧……公子嗎?”

“若能找到鄧義和雲珠,就讓他們來照顧黎紹,若找不到……”若找不到的話怎麽辦?他這府裏還真的是沒一個穩重細心的人能将黎紹照顧好。

“我去跟雍寧說一聲吧,”解鈞擡手在長孫伯毅的背上拍了一下,“雍寧府裏的女婢、仆人是最齊全的,我這就去雍府,讓他給你送兩個人過來,就算比不得鄧義和雲珠,好歹也比你這兒的大老粗周到些。”

“多謝。”

“跟我還客氣什麽,”解鈞笑笑,轉身就往外走,“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顧他吧。”

目送解鈞離開後,東廂房裏就只剩下長孫伯毅和安睡的黎紹。

興許是呂秋茂的針灸起了作用,黎紹安穩地躺在床上,睡容恬靜。

長孫伯毅走到床邊坐下,将手伸進被子裏,握住了黎紹的手。

“別再這樣了,”長孫伯毅深情地看着黎紹,語氣溫柔地低語,“別再為了我而讓自己受傷了,不要再被別人傷害,也不要放任我傷害你。

你是謙謙君子,本該溫文爾雅、超然潇灑,怎麽能為了我這樣的莽夫搞得自己遍體鱗傷?你是祥麟威鳳,本該受人敬仰、傲然于世,怎麽能為了我這樣懦弱的人毀了自己?你怎麽能這樣,恩?怎麽能毫不在乎地傷害自己、傷害我最在乎的那個你?

我錯了,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不管你變成了什麽樣子我都愛你,我怎麽會以為自己能恨你?我怎麽會以為自己能不愛你?我怎麽會以為自己能舍得傷你?

自欺欺人了那麽多年,我竟是蠢到連自己的謊言都信以為真了,可如今只是看着你受傷我就快氣瘋了,氣這天下竟還有人膽敢傷你,氣我自己竟如此無能保護不了你,這樣的我竟還以為自己殺得了你,我真是……

你知道嗎?今天看到你身上的傷時,我每尋到一處傷痕,就覺得心髒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我這才發現,與這疼痛相比,痛心徹骨算什麽?摧心剖肝又算得了什麽?原來我唯一無法忍受的事情,既不是家人慘死,也不是枉殺好人,我唯一無法忍受的,就只是看到你受傷害。

求你了,別再讓自己受傷,若有危險就告訴我,我來替你擋,我現在長得比你高,也比你壯,我擋得住你。

求你不管發生什麽都要告訴我,不管是與黎征有關的事情還是其他的事情,我這麽笨,你不跟我說我就猜不到,我不想再像今天一樣尋不到你,更不想來不及救你,不要再讓我看着你身上的傷痕追悔莫及,萬一哪一天這傷痕出現在你的心口上,你要我怎麽辦?

……若在你醒着時跟你說這些,你不信我,我又該怎麽辦?”

他怕,他真的怕了。他傷了黎紹那麽多次,他對黎紹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情,萬一黎紹已經對他不抱期待,那他跟黎紹說了這些之後,黎紹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他不知道,他更害怕知道。

輪回終有報,這個道理他算是親身體驗了。

長孫伯毅改坐到床邊的腳踏上,頭枕着床邊,靜靜看着黎紹的睡顏,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四更天時,黎紹被熱醒了,原本是睡得好好的,可突然覺得口幹舌燥,身上也好像壓了塊石板似的,還黏着汗水,難受極了。

無法忍受地睜開雙眼,黎紹在看到幾根熟悉的房梁時微微有些怔忡。

他不是應該在天牢裏嗎?可怎麽好像回到天策上将府的東廂房了?這是怎麽回事?

意識漸漸清晰,黎紹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左手正被人緊緊地握着,詫異地轉頭看向床邊,黎紹立刻就看到了趴在床邊睡熟的長孫伯毅。

伯毅?伯毅為什麽會在這裏?

黎紹小心地坐起來,狐疑地看着長孫伯毅,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的記憶從陶五敬走進牢房開始就中斷了,那之後發生的事情他統統都不記得,可不論如何,陶五敬怎麽會允許伯毅将他接回天策上将府?

口幹得厲害,黎紹不得不停止思考,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從長孫伯毅的手心裏抽出來,而後塞了個被角進去,黎紹這才繞過長孫伯毅下床,去到外間找水喝。

趴在床邊的長孫伯毅突然打了個激靈,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往床頭瞄了一眼後就又閉上了眼睛,似乎是打算要繼續睡,可轉瞬之後又猛地睜開眼睛,看着空蕩蕩的床鋪大驚失色。

“黎紹!”将手上抓着的被角甩開,長孫伯毅站起來就往外沖,結果在地上坐了太久腿都麻了,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屏風。

黎紹被這一連串的動靜給吓住了,手上還拿着水杯,目瞪口呆地看着狼狽地跌坐在地上的長孫伯毅。

怎麽了這是?

見長孫伯毅掙紮着要站起來,黎紹就放下水杯,趕忙過去扶長孫伯毅一把。

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手,長孫伯毅怔住,而後猛地擡起頭看着黎紹,那表情跟見了鬼也沒什麽區別。

“你、你怎麽在這兒?”

“我、我出來找水喝。”黎紹一臉無辜地看着長孫伯毅。

長孫伯毅登時松了口氣,放下心後就跌回地上坐着。

黎紹眨眨眼,跟着蹲了下去:“伯毅,你沒事吧?”

長孫伯毅擡眼看着一臉擔憂的黎紹,突地輕笑一聲,一伸手就将黎紹拉進懷裏抱住:“沒事,你還在,我就沒事。”

這回換黎紹受到了驚吓。

伯毅這又是想怎樣?他不過就是睡了一覺,到底發生什麽了?

緩過勁兒來,長孫伯毅立刻就拉着黎紹站了起來。

“喝過水了?”

“啊……恩。”黎紹點頭。

見黎紹點頭,長孫伯毅就牽着黎紹回了內室:“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嗎?還覺得冷嗎?身上的傷疼嗎?”

“我沒事。”黎紹一頭霧水地看着長孫伯毅的後腦勺。

對黎紹的這個敷衍的回答感到不滿,長孫伯毅又問道:“還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

“還覺得冷嗎?”

“不冷。”

“身上的傷疼嗎?”

“……不疼。”伯毅為什麽又問一遍?

長孫伯毅這才滿意,讓黎紹坐在床邊後,就蹲下身子替黎紹脫了鞋,擡着黎紹的腿放回床上,長孫伯毅就拉過被子給黎紹蓋上。

“睡吧。”

黎紹聽話地躺下,然後閉上了眼睛,可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兒,于是又睜開了眼睛,這一睜開眼,就看到長孫伯毅坐在床邊的腳踏上,撐着腦袋正看着他。

見黎紹又睜開了眼睛,長孫伯毅立刻低聲問道:“怎麽了?”

“你……沒事吧?”黎紹蹙眉看着長孫伯毅。

伯毅該不是病了吧?

長孫伯毅反倒是被黎紹給問糊塗了:“我看着像是有事?”

琢磨一下,黎紹又問道:“陶五敬怎麽會讓我離開天牢?”

長孫伯毅的眼神一閃,替黎紹掖好被子,沉聲道:“你不必擔心,我跟他好好說過了。”

“你跟他說?你跟他說什麽了?”看伯毅眼神閃躲的樣子,似乎并不止是說說這麽簡單。

長孫伯毅頗有些無奈地看着黎紹,道:“病還沒好,就別操心這麽多,你先睡,等明日醒了,我就告訴你。”

“我……”

“不到天亮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這話說完,長孫伯毅就趴在床邊先閉上了眼睛。

黎紹愕然地瞪着長孫伯毅,可風寒到底是沒有痊愈,瞪着瞪着,黎紹就抵擋不住困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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