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恭賀

徐師爺與夫人實則早就在月洞外。

只是裏頭吵吵鬧鬧,徐師爺瞧夫人有些尴尬,一時踟蹰不前,也不言語,他做人八面玲珑,甚少傷人和氣,也不忍落了林夫人面子。

吳縣令讓他親自來放榜,他是有些不情願的,畢竟女流之輩,就算有些才學,終究上不得臺面,何德何能讓縣令高看?今日一見,徐師爺更加輕視了。

梅雪嫣從院子裏出來披頭散發,形容不整,女人果然是女人,雞毛蒜皮都能鬧得雞飛狗跳。

這些他卻不會表露的。

“徐師爺是找梅雪嫣的話,那就是學生了。”

梅雪嫣回了個師生禮,鎮定穩重,并不慌亂。

對徐師爺察言觀色的能力,梅雪嫣也是佩服,他們素未謀面,見面卻能認出她來。

“恭喜梅案首!”徐師爺拱手說道,“此次鄉試,梅案首力壓臨安衆學子,奪得案首,縣令老爺派我前來恭賀!”

臉上笑得親切真摯,眼睛卻偷溜溜注意梅雪嫣的神色。

卻見她毫無反應,好似早就知道自己是案首一般。

徐師爺有些奇異,別說案首,就是誰家考上童生,都興奮得不知所以,有的放鞭炮慶祝,有的甚至大擺筵席,這姑娘卻像聽了一個理所當然的事情。

“勞煩師爺跑這麽一趟,徐師爺切勿稱呼什麽梅案首,當年師爺登頂臨安縣案首時,學生還是個無知頑童呢。”

這些是她從陳君生那兒聽來的。

徐師爺大器晚成,厚積薄發,四十歲才考上童生,卻直搗案首,兩年之後又考上秀才,得吳縣令提拔,一直坐到今天的師爺之位。

徐師爺也聽過不少奉承,士農工商打過交道的人太多了,可多數人都沖他師爺去的,極少人還記得他當年的輝煌。

梅雪嫣這般話讓他聽了,如何不舒心?

“哈哈,世上新人趕舊人,提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麽?”

林二郎和沈氏在一旁聽懵了,徐師爺算臨安縣的大人物了,梅雪嫣什麽時候跟他搭上線了?

“徐師爺,這位是我弟弟未過門的媳婦,你們說什麽童生案首的,怕是認錯人了吧?”

林二郎奇異得很,他也考過鄉試,連童生資格都沒拿到,覺得讀書入士太難,幹脆就棄文經商去了。

這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女子,還能考上童生?打死他也不信。

“榮昌,徐師爺面前,不要多嘴。”

夫人輕斥一聲,林二郎咕哝一句不再插話。

“林夫人,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是不是先把家事處置了?我看這丫鬟沖撞主子,那就交由梅案首定奪好了。”

說完徐師爺退後了幾步,扭頭看向別處,示意他不會幹涉,也不會到處亂嚼舌根。

梅雪嫣有些意外,徐師爺也不是沒瞧出她地位低下,否則又怎會丫鬟都敢欺辱謾罵?讓她定奪是何用意?

“下人對主子無禮,就是無視林府的規矩,對我這個主母不敬!這丫頭如此膽大妄為,林府絕對不能留。”夫人又詢問道,“姑娘,你覺得如何如何處置了她?”

夫人面無表情,梅雪嫣看不出她想什麽。

紅芷的臉變得煞白,夫人是鐵了心要把她賣給人牙子,現在又問梅雪嫣的意見,她得罪了梅雪嫣,還能讨得了好?

“梅姑娘!奴婢是一時沖動,求求你不要把我賣了!奴婢一定痛改前非,絕不會再冒犯姑娘了!”

沈氏恨不得掐花紅芷的臉,可也輪不到梅雪嫣威風。

紅芷爬到沈氏腳下,拉着她的褲腳哭嚎。

“少夫人,救救我……

“娘,紅芷是我房裏的丫頭,管教不好也是我來罰。”沈氏陰陽怪氣地說道,“再說,紅芷是有不對,可梅姑娘只是娘給三郎買的童養媳,将來是正妻妾室還說不準,怎麽能算是林家的主子?”

沈氏瞟了梅雪嫣一眼笑着說道:“梅姑娘,我這麽說你可別多心,我的意思是姑娘還沒進林家的門,就別插手咱們家的家事了。”

夫人見沈氏當着外人面還如此不知分寸,不由地惱了。

“我把內府交給你,卻沒想到讓你管家卻弄得府裏烏煙瘴氣,你再敢多舌,我連你一并罰了!”

沈氏哼了一聲,心道,不過是考個童生而已,這小蹄子連夫人都開始袒護她了。

見紅芷泣不成聲,梅雪嫣有些同情,這世道身不由己,真賣到那種腌臜的地方,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可也僅僅是有些憐憫之心而已,紅芷不是個安分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紅芷差點沖撞了客人,以下犯上,按照林府的家律,男應受家法三十杖,女則掌嘴三十。”

梅雪嫣沒為她求情,也沒有私心加罪。

夫人下令道:“那就依姑娘的,王婆子,你留下來。”

梅雪嫣不理會紅芷怨毒的眼光,她渾身冰涼,只想趕緊回去沐浴更衣。

王婆子手掌粗糙寬厚,力氣大,親自行刑,只幾下紅芷的臉頰便浮現紅腫,嘴角被打破,滲出血來。身後傳來紅芷的哭喊,卻不再讨饒。

林二郎暗自可惜了紅芷那俊俏的臉龐,現在卻看都不忍看了,縮了縮脖子去拉沈氏。

“女人也能考上童生,真是稀奇。”

林二郎想起梅雪嫣那清麗的身影,原本姿色平平,被“案首”之名加持,讓他生出垂涎來,不知這才女和普通女子有何不同?恨不得一探究竟。

沈氏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一個随意拿捏的人,突然跳出掌控之外,沈氏心中五味雜陳,讓沈氏有一絲慌亂。

“這小賤人還真有本事,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生出這麽多事來!”

林二郎嘟囔道:“嗨,咱們林家能出個童生已是不易,也算光耀門楣咯,三弟還真是有福氣……”

“你什麽意思?”沈氏掐了他胳膊一把道,“你三弟幸運讨個童生老婆,你眼饞是不?”

沈氏胸悶,梅雪嫣如同堵在她咽喉的石頭。

林二郎痛得跳腳,罵道:“你這婆娘下手輕點兒!你瞧瞧人家,溫柔娴淑蕙質蘭心,再看看你,跟市井潑婦沒兩樣,還大家閨秀呢……”

……

再回明堂時,梅雪嫣已一身整潔。

林夫人陪同徐師爺坐在首座,讓丫鬟斟了一壺姜茶暖身。

“梅姑娘,我可否先問你一個問題?不答也無妨。”

梅雪嫣眨了眨眼,心道,來了。

“聖賢常懷仁愛之心,教導世人以仁為本,咱們讀書人寬宏大量,那丫鬟雖說冒犯于你,梅姑娘對她的方才的處罰是否太過殘忍?有違孔聖之言?”

徐師爺口氣嚴厲,似乎是在指責梅雪嫣處理不當,不夠寬厚仁愛。

若是一般童生,被徐師爺這麽一訓斥,多半是會當即承認錯誤了,要是惹徐師爺不喜,傳出去有損才名。

梅雪嫣沒有深思熟慮,脫口答道:“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我不僅沒有違背孔子之言,而且遵循聖人的教誨。”

徐師爺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麽幹脆。

他存心想考校梅雪嫣,若是梅雪嫣曲意奉承,承認錯誤來讨好他,那只能說明她是個軟骨頭,将來怕是個趨炎附勢之人。若是因懷恨而頂撞,說明她心腸狠辣且心高氣傲。

“那我問你,你為何不聽夫人的意思,将她賣給人牙子?”

梅雪嫣朝夫人致歉,緩緩說道:“理應是按照夫人的意思,請夫人恕罪。紅芷姑娘算是我的舊識,她不認這點情分,我卻不能。再者,學生自以為,除非律法,無人能決定他人的生死命運,所以不敢僭越。”

“嗯……可惜你念舊情,放她一條生路,可她卻不一定會領情,未必會感恩你。”

徐師爺被她說得心悅誠服,原本的輕視蕩然無存。

“哈哈哈,寵辱不驚,難怪縣令大人褒獎稱贊不已,這般才學人品,當之無愧的案首!”

“徐師爺謬贊了。”

“吳縣令派我親自登門放榜,恭賀梅案首,并獻上賀禮嘉獎,縣老爺說了,女子之身考取功名,自古以來絕無僅有,實屬不易,區區薄禮以資鼓勵。”

梅雪嫣接過一個檀木盒子來,裏頭有一卷獎狀,上頭寫有吳縣令親筆“女中才子,當仁不讓”八個字,然後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銀錠。

“多謝吳縣令厚愛,親筆點評,學生卻之不恭,不過徐師爺,這二十兩銀子是何用意?”

徐師爺也不知道。

吳縣令說要獎賞二十兩時,徐師爺也是這般問的,吳縣令只說賠禮。

二十兩,不多不少,銀子正是梅雪嫣急缺的,反倒比一卷獎狀要實用得多,這能解決一段時間的嚼果。

“依據慣例,每年案首吳縣令會頒發裱彰,現在正趕工制作,不日就會送到府上。”

所謂案首裱彰,是一塊像招牌的東西,一般都被視作家族榮譽,供奉于祠堂之***族人後世瞻仰膜拜。

夫人聽到裱彰二字,停下來手中喝茶的動作。

“有勞師爺費心了。”夫人笑着說道,“雪嫣,你乃我林家的表率,遲早要嫁給三郎的,為了激勵我林氏學堂的子弟,就把裱彰放到學堂如何?”

梅雪嫣心念一動,見夫人目光和善地看着自己。

“全憑夫人做主。”

不過是一塊裱彰而已,可有可無,梅雪嫣要這東西也不能當飯吃,更不想入林家祠堂。

她遲早是要退婚,将自己的契書拿回來的,她不想和林家沾染得太深,看來夫人和她想到一塊去了。

夫人此舉,明擺着是不把她當林家的人,不過卻要将她的榮譽據為己有,為她林家增光。

徐師爺不知其中關鍵,贊不絕口。

“林氏學堂為臨安縣培育了無數人才,每年的童生占三成,夫人識大體,治學之功不可沒啊!”

夫人品了一口馥郁茗茶,連忙自謙。

“左右是為了後輩們出人頭地,也不枉我煞費苦心。”

待送走徐師爺後,夫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右手伏在椅子把手上輕輕敲擊,黃花梨木發出咚咚輕響。

“夫人,廚房準備好晚膳了……”

夫人回過神來,冷哼一聲道:“不知廉恥的女人,跟她娘一模一樣!”

王婆子自然知道她在罵誰,小聲勸慰道:“夫人,何必為了她置氣?不過是個童生,能翻出什麽風浪來?夫人要是不喜,趕出林府就是了。”

“豈能這麽便宜了她?!倒不曾想,她竟然能成些氣候。咱們也不用管她,沈氏不會讓她讨到好處的。”

夫人從牙縫中擠出話來:“早知道,還不如病死來得幹幹淨淨,活着惹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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