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有心學習,打架的毛病卻忘了改掉。

我曾想這只是解決問題的一個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但絕對是最容易得到快感的那個。長大後我才懂得,暴力使人愉悅,主要原因是它直接、單純、不依靠技巧,用拳腳戰勝一個人所得的結果也最為直觀,所以人們一邊禁止暴力,一邊又享受它偶爾帶來的快慰。

老實說,我住的那條街并不太平,作為底層群衆的聚集地,是一切廉價的熱心和卑微的醜陋滋生的溫床。除去大家每日灰頭土臉的讨生活,理所當然也充斥着搬不上臺面的勾當,我從小就生存在這樣的環境裏,并沒有資格去憐憫和記恨誰。

住在樓下的男人是個酒鬼。

我們租住的閣樓與他共用一個客廳,狹窄逼仄的儲物間和滿地狼藉的客廳是我每天的必經之地,有時他坐在沙發上神游,身邊堆疊着舊衣服和飯盒,身上那件是好幾天前的,散發出一股發酵的酸味,半睡半醒,凹陷的眼睛裏盛滿了濕漉漉的酒精。

他盯着人的時候目不轉睛,眼白多過瞳仁,目光怨毒。我每天上學放學,極少有機會和他對視,選擇繞行過他身前被視為瘟疫地帶的區域。

事實上“恐懼”和“厭惡”在我心裏沒有界限,因為我們唯一那一次發生正面沖突,是我放學回家打開門的瞬間,看見他企圖強暴夏皆。

身體扭在一起的姿勢超出了我當時的理解範圍,我腦袋裏一片空白,空白是無法形容的,所以連本能的思考都做不到。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撲上去扯他的衣服領子,抄起桌上一把黏膩的水果刀插進他手掌心裏,利刃切進人體的感覺讓我不寒而栗,但我始終沒有松手。

刀尖頂在茶幾上,血順着桌腿往下流,他這才松開夏皆,一腳踹向我。

我跌倒在地,又翻身爬起,攙扶着我媽站在一旁,意外的心跳還是很慢,看她整理被扯亂的衣服,嘴唇被牙齒磕破了,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吐在地上。

我張開嘴喘氣。

她笑起來,一只手抱緊我。“房東馬上就來了,你個婊子養的。”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把沾血的刀子拔出來扔到地上,我沒去撿,因為這時外面門開了。

原本應該敞開來的光線卻被一群人阻隔在外,我看見,出現在那裏的年輕男人有一頭蓬松的、夾雜着一些淺金色的短發,厚厚的搭在眉眼上方,穿黑色的立領制服,雙手插兜,讓我想起一些給我印象不好的日本電視劇。

他勾着後背,吃一根棒棒糖,兩腮朝裏收攏了,脖子歪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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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趙?”

他問手還在流血的男人。那人的額角青筋亂跳,面孔頭一次有了清醒的征兆。“啊……”

他又扭過頭來看了我和夏皆一眼,目光裏不夾雜主觀色彩,夏皆拍拍我,讓我回閣樓上去。我從地上撿起散落的文具書本,忽然一群人沖進來按住了那個姓趙的人,我吓得縮了一下手,把作業本從一個人的皮鞋下面抽出來,封皮被踩了半個腳印,他也在這時蹲下來,手裏拎着我灰色的書包,一根肩帶空空的搖曳着。

他的眼神不讓我走。

“你多大?”他笑着問我,手臂橫搭在膝上,嘴巴咧開一點笑的縫隙。

“十歲。”我說。

“小小年紀就知道保護你媽,有出息啊。”他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我腦袋上,我發現大人們撫摸我的方式如出一轍,他手心很熱,像聲音一樣溫和。

然後他用那溫潤而上揚的聲線對門外的人說,“給他塞後備箱裏,別讓他喊。”

那群人也用利落而謙恭的聲音回答他,“是,葉哥。”

我猜他姓葉。

但我猜錯了。

相當長久的一段時間裏,我都沒法正确的叫出那個人的名字,他沒再來過這裏,我也再沒見過那身和此地格格不入的黑色制服。媽媽叫他房東先生,這之上可能還有我無法理解的身份,他看上去比她還年輕幾歲,不适合這個代表着地位的稱呼。

我知道世界這麽大,每個人卻不能夠全然公平的活着。我穿着不太合身的校服跑去學校,傍晚踢着石子回到家,盡量不問夏皆讨要我們可能買不起的玩具,即使我真的很想要。我見過早出晚歸的清潔工夫婦,獨自照顧殘疾丈夫和小孩的女人,一年沒有一天休息的面攤老板,他們從事着各種各樣談不上體面的工作,佝偻着身子在這髒兮兮的老街上賣力地向前爬行,有時候停下來,隔着高高的櫃臺呼喚我的名字,我就會停下寫作業的筆,踩着小板凳探出身子招呼他們,從他們粗砺而皴裂的手中接過堪稱奢侈的錢,給他們遞去一瓶酸奶,一只蘋果,一頓不好吃的快餐。當他們因為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幸福展露笑容,那竭力表達的快樂和滿足流露着苦澀的芬芳。

可他們經常在笑,很少哭泣。

因為是用最難看的姿态活着,我們會忘記痛苦,忘記驕傲,忘記羞恥。

——忘記這世上其實有我們觸碰不到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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