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相見
此時的趙昱十分虛弱,喉嚨幹澀疼痛,像有一團烈火在燃燒,額頭上也不知是何時擦破了,這會兒上了藥纏着紗布,火辣辣地疼。
他微微颔了颔首,背靠着床頭目送夫婦二人走後,才又躺了下去,傷口的疼痛沒有讓他很快睡着,索性睜着眼睛端詳頭頂的紗帳,繡着各色各樣的玉蘭花,有全開的,有半開的,也有花骨朵兒,長長的流蘇挂在帳子兩旁,随着從窗戶溜進來的風一晃一晃的。
他的嘴角往上牽了一下,大約是露了個很淺的笑吧,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睡過如此溫暖的床了,那些以風為餐,露宿街頭的日子,就像做夢一樣。
趙昱這一歇,就是七日了。
這日薛長安是被府裏很大的嘈雜聲吵醒的,雖說這些日子由于二哥長平的逝世,府中在行喪,難免嘈雜一些,但這回的雜音好像與往常不大一樣,迷迷糊糊中,她只聽到院子裏阿娘的聲音很尖,勉強能辨出偷搶的字眼,好像在審問什麽。
薛長安是薛夫人與薛嗣良的閨女,薛長君的親妹妹。她這一輩,有四個姊妹,一個同母的大哥薛長君,是個癡傻憨兒,一個張姨娘所出的二哥薛長平,英年早逝,一個蘇姨娘所出的庶姐薛長寧,是個文文靜靜的姑娘,不大愛講話。姊妹中除卻二哥長平,長安是最得薛嗣良喜愛的,因而嬌生慣養,寵出了一身的壞脾氣。
長安打小最讨厭別人把她吵醒,于是卯足了勁兒踢了幾下床板,麻利地翻身起床,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裳,吱呀一聲開門,腮幫子鼓得老高,“哎——”
斜睨一眼過去,先前院子裏挂着的白布還沒撤完,加上天邊泛起的魚肚白,十分刺眼,長安本能地擡起手來去擋,嘟囔道,“不過卯時,阿娘又在折騰甚麽?”
薛夫人聞聲去瞧,見是長安,歇了手中的荊條,面色緩和了幾分,柔柔地答應一聲,擡手示意她過去,“安兒,你過來。”
長安伸了個懶腰,低頭走下臺階朝薛夫人去時,才瞧見青階石磚地面上側對她跪着的趙昱,身形瘦削極了,兩只手被粗糙的麻繩牢牢捆在身後,不得半點兒動彈,也許是他曾掙紮過的緣故,手腕上勒出一道道青紫的痕跡,有幾處甚至磨出了血絲。他的腦袋半偏着,眉眼低垂,長安能看到,他眉毛濃密,長長的睫毛因透入院牆的熹光,在眼下映成一道影子。
“他是長平出殡那日,你阿爹從半路撿回來的小子。”
薛夫人特意将撿字咬得很重,擡眼看了看長安,又低頭去掃一眼趙昱,眼裏的嫌惡和譏諷展露無疑,“你阿爹可憐他無父無母,又居無定所,便發了慈悲将他留在府中,誰曾想他手腳如此不幹淨,偷了你阿爹那座價值連城的玉珊瑚!安兒,你要知道,那是當今陛下賜給你阿爹的,丢了可是要掉腦袋!”
字字珠玑聽得長安一頭霧水,她記得好像聽大丫頭說過,府中是有這麽一個人,是阿爹救回來的孤兒,只是直至今日才見到。
“我沒有!”
一聲低吼驚得衆人唏噓,也将長安飄飛的思緒拉了回來,趙昱猛地擡起頭,死死盯着長安和薛夫人,一字一頓,“我、沒、有、偷。”
顯然是被用過刑了,他深陷的眼眶下方,有大片大片的烏青,青紫幹裂的嘴唇微微顫動,肩胛、腰背的衣裳已經破了幾處,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血痕,就連他清俊的眉骨邊,也有一道殷紅的血印,嗓音嘶啞得像生鏽的兩塊鐵片澀澀摩挲,“我沒做過的事,我絕不認。”
這是長安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一雙眉眼,淩厲得仿佛要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将她剖得體無完膚後,挫骨揚灰。
她記得小時候調皮打翻硯臺,墨汁灑了阿爹的奏折,阿爹也只是嚴厲地呵斥她,用戒尺打她的手心,或者把她關在薛府的小黑屋裏,不允許她吃晚飯,她只覺得傷心,而趙昱什麽都沒做,睜眼看着她,就讓她覺得如墜冰窖般的寒冷。
“阿娘。”
長安的身形有一瞬怔滞,好看的柳眉攢了攢,抿着嘴唇道,“都是女兒不好,女兒貪玩,拿了阿爹的玉珊瑚。”
薛夫人大驚失色,伸手要将女兒拉起來,“安兒,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長安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眼淚立時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股腦兒往下掉,“阿娘,您錯怪他了,您就罰女兒吧!”
薛夫人冷哼一聲,将放在一旁的荊條拾起,重重地在趙昱因為太瘦而凸起的脊背上抽了一下,發出皮開肉綻地嘶聲,“看在安兒的面上,我暫且先放過你,但這件事情,我一定會告訴老爺,讓他來處置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猝不及防狠抽過來的荊條,讓趙昱虛弱的身子顫了一顫,喉嚨裏發出悶悶的一聲**,便再也承受不住地倒了下去。
昏迷之前,他隐隐約約聽到有個春日黃鹂鳴啼般好聽的聲音在喊他,趙昱,趙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