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4)
小皇叔。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僅懷着那樣詭異的情感,而且差點殺了她。
她……其實并不是沒有動過和晉聞合作的心。
從醒來後的假意迎合到最後的臨時變卦,都不過是因為很多事情還沒有答案,他還不能死。至少他不該是這宮闱厮殺中的白骨,他應該有更加明白的死法的。
商徵昏迷不醒,整個朝堂只得唯君懷璧馬首是瞻,卻不想又是一番動蕩。沒有人想到,平時溫雅的君懷璧也有這樣淩厲的時候,那日在殿上協助晉聞謀逆的幾個老臣一個不留,連同之後查出的與晉聞有過來往的也一并革職看押入了牢。有功者賞,有罪者殺,有過者罰,他的手段之利落震驚了朝野。人人都只道君相文章風流,卻鮮少有人記得,十年之前引商徵入宮助他登帝的正是這一介文臣君懷璧。
商徵不醒,好在,朝中還有君懷璧。
商徵昏迷的第七日,朝野已經平靜,她這只驚弓之鳥也總算有了一絲機會喘息,如果不是君懷璧,她還會在這安逸的夾縫裏再龜縮更久一些。
“公主有心事?”君懷璧的溫和的聲音在書房響起。
商妍恍然回神,緩緩搖頭。這是君懷璧第一次踏足永樂宮的書房,實在有些怪異。她自小便不是什麽愛讀書的人,所謂書房也不過是個擺設,裏面雖有藏書卻多半是神話志怪,有琴卻很早前就斷了弦,有書畫卻都是平日裏畫的慘不忍睹的那些,連同牆上那只斑斓的鳳凰,也皺巴巴醜得無與倫比。君懷璧往書房裏一坐,自然而然地成了裏頭最溫雅的東西,着實怪異得很。
君懷璧似乎也在打量這不怎麽有品的書房,他似乎是饒有興趣地觀望了一圈,目光落在那只鳳凰上,頓時一愣,眼裏浮上幾分複雜。
商妍跟着他的目光掃了一眼,忍不住有些難堪。那風筝早就殘破不已,本來更破爛,是後來她花了好大力氣一點點拼湊起來的,後來發生了許多事她無暇估計它,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被挂到牆上去的。
難言的沉默。
久久的僵持後,商妍終于耐不住尴尬問:“君相找本宮有何事?”
君懷璧卻不答。他起身走到風筝旁,輕輕擡手撫了撫它羽翼之上那些已經被壓平的皺痕,目光中漸漸帶了絲晦澀。
商妍幹笑:“君相不要介意,這風筝本宮不是故意弄破的,只是之前莽撞,它跟着我一路颠簸……”
話未落,君懷璧的神情更加令人費解。
商妍越發窘迫,卻不知如何是好,到末了只好灰溜溜跟在他身後,瞧着那只狼狽的鳳凰默默在心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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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君懷璧卻忽然轉了身,朝她躬身行禮道:“微臣告辭。”就如同他來時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一日過後,君懷璧便成了永樂宮的常客。他有時是來說些朝中瑣事,有時不過是喝着小常泡的茶,靜看永樂宮中的花開花落,有時候還會提上一兩壺佳釀上門,笑吟吟道一句“公主安好”。
這樣的君相,簡直像是被人奪了舍的。商妍疲于應對,心中的疑惑也日益滾成碩大的球。
“君相來,公主不高興嗎?”
商妍瞌睡未醒,迷迷糊糊聽到小常一句疑惑,良久才反應過來,看着鏡中新鮮出爐的花哨裝扮沉默。君懷璧常來,小常倒是歡喜得很,天天準備精致的茶點,翻出好看的衣裳,就差把她的腦袋插成了花瓶兒,還日日不帶重樣。這等精力,着實讓人佩服。
只可惜,她再也提不起往日的興致。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她一直追逐着他的腳步,可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卻又好像沒有真正的界限。
也許凡人追求某件東西太久,久了就成了信仰。
而信仰,是會崩塌的。
國不可一日無君,剛剛安靜的朝堂很快又有了稍許流言,卻很快被湮沒。
商徵昏迷的時候,在房中伺候的只有安公公。商妍閑暇的時候會去他寝宮,把他寝宮之中的茶一杯杯灌進肚子裏,再和毛球兒大眼瞪會兒小眼,到最後卻只能靜靜看着床榻上那個死氣沉沉的人發呆。待久了,之前那種深入骨髓的懼意倒是漸漸平息,剩下的是微微的苦澀。
又是數天過去,商徵依舊沒有轉醒的跡象,這期間唯一的變化是商徵的房間裏多了個佳人陪伴,聽說這封妃是自請前來伺候左右,日日衣帶不解守在床前,倒是成了一段佳話。
再後來,毛球兒就被趕出了商徵的寝殿。說來也好笑,不過是一條香噴噴的烤魚,這宮中一霸居然就真的傻乎乎被引出了房門,被早早守候在門外的侍衛的鐵籠罩了個嚴嚴實實,打了包送到了永樂宮。
那時商妍正坐在永樂宮後園中看一池錦鯉,眼看着幾個侍衛擡着一只碩大的籠子邁步上前,橙黃的錦布一掀,露出一只暴躁得紅了眼的白色絨球。
她看着忍不住想笑,不料才剛一伸手,就被早就六親不認毛球兒狠狠一爪子拍下——
血珠瞬間順着指尖留下。一滴,兩滴,滴落在齊整的青石磚上。
商妍忽然有些清醒過來,分不清是疼還是別的什麽。
午後時分,她穿戴齊整去往承德宮,卻不料撞上安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等她進到內堂,才終于發現安公公那副神情為的是什麽:在商徵的床榻之前坐着個水綠衣衫飄然若仙的美人,正是前些日子封妃的封月。
封月的發絲要比尋常人長出許多,坐在床邊,有一半發絲是垂挂在商徵榻上的。她靜靜作伴,商徵蒼白安逸,乍一看像是一副缱绻的畫。
一時間,說不出的靜默。
少頃,封月率先反應過來,朝着呆滞在門口的她盈盈躬身行禮:“公主安好。”
商妍擠出一抹笑來,笑道:“啊呀,看呆了。”
封月臉上潮紅,微微低了頭。
商妍朝她咧了嘴:“聽聞封妃娘娘衣帶不解,我還以為是誤傳,沒想到是真的。”
“這原是做臣妾的本分。”封月柔聲道,“煩公主探望,陛下他必定不日便會醒來。”
商妍一時無語,只是彎了眉眼笑,直到封月道別出了房門也沒有找到什麽客套話可以接她的話。
一個煩字,合情合理,卻透着說不出的疏離。
良久,她才緩步到他榻前,遲疑着站在榻前——他閉着眼,蒼白的臉透着幾分陌生。其實這模樣和嚴佩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即使沒有滴血驗親她也知曉,他和嚴佩才是血脈之親。他與嚴佩是血肉至親,與封月是舉案齊眉,他和她,卻什麽也不是。
如果他就這樣沉睡,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思緒紛亂間,床榻上忽然響起了一聲模糊的聲響——
商徵?
她摸了摸胸口藏匿着的刀刃,小心上前,卻對上了一雙尚有幾分渙散的眼。
“你……”她僵硬道,“你……醒了?”
可床榻之上的商徵卻皺了眉頭,不着痕跡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半晌,他道:“你是何人?”
“我……”
這一出,商妍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曾預想到,她呆呆看着商徵緊鎖的眉頭,充斥着整個身體的感覺名為荒謬。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盆狗血灑下……
☆、小趣
這世界亂了套。
商妍在承德宮呆坐了半個時辰,眼睜睜看着宮中最好的禦醫挨個兒在商徵床前顫抖着手診斷,然後一個個無奈搖頭,她不得不相信,老天爺似乎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居然……失憶了。這本是民間話本兒的裏才有的段子,莫名其妙地就出現在了一個最不可能和話本兒有關系的人身上,除了荒謬就只剩下荒誕。
可偏偏,這荒謬的事件的主角自己絲毫沒有自覺。那個自稱本王的商徵原本就神色陰郁拒絕合作,等到一個個禦醫一一把了脈才露出一絲困惑的神色,直到最後他被帶到了鏡子前,他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鏡子裏的商徵目光中泛濫着遮蓋不了的震驚,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商妍靜靜站在他身後,良久,才輕輕開了口:“皇叔,你真的記不得了嗎?”
商徵像是受到了驚吓般,肩膀忽然顫了顫,連同臉上的神情也帶了壓抑不住稚嫩軟弱。
商妍心中的海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被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驚得忘記了呼吸。她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再見面的可能性,他舊事重提,或者降下罪罰,甚至她的身上還帶是帶着刀刃的,可是卻從來沒有料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是的,是稚嫩,甚至是心虛的軟弱。這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商徵身上的東西,此時此刻如此真切地出現在了他的身上。
稚嫩之外,是疏離和謹慎。
那是從未有過的距離。
“皇叔。”她輕喚。
“你……是妍樂?”忽然,商徵踟蹰道。他的神色雖然仍有異樣,卻最終還是冷下了臉,淩厲的目光幾乎要把她的額頭戳出一個洞來。
商妍的呼吸一滞,慌亂得拽緊了自己的裙擺。他是記得了,還是……
“是我,皇叔。”
沉默。
忽然,商徵驟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再擡眼的時候已經是滿眼的戾氣——
“你滾。”他說。
“皇叔……”
“滾出去!”
這一次,是暴躁的嘶吼。
商妍心中一驚,咬牙退出了房間。不可否認,即使是這樣的商徵,依舊有能讓她退卻的東西在。她心有餘悸退到外間,才發現安公公和一幹禦醫一個都沒有離開,連同随侍的宮人宮婢也一并站在殿上神色莫名。
“公主,陛下他……”
商妍深深吸了口氣,沉道:“皇叔傷重,今後如有人要探視,就說……皇叔得了須得避風之病。”
安公公的神色閃了閃,最終卻匍匐在了地上。殿上其他人跟着神色一凜,緩緩跪在了地上。
商妍環視四周,良久才輕道:“今日之事,如有洩露,殺無赦。”
商徵的變故成了這宮闱之內最高的秘密,沒有人膽敢洩露半句,因為一旦這秘密被戳破,一定會是一場浩劫。
黃昏時分,安公公随同幾個共診的禦醫一齊來到永樂宮,随之帶來的還有數個時辰診治的結果——雖然導致這一切的原因不明,可是事實已經勝于雄辯,商徵他只剩下了十數年之前的記憶,不論心智還是記憶都回到了十數年前。
“他還會好嗎?”燈下,商妍問禦醫。
幾個禦醫面面相觑,最終卻都嘆息着搖頭。
商妍皺着眉頭思索,卻發現這局面真的難以收拾:商徵十歲封王,十五登帝,他自稱本王,那必定是十年前那場叛亂之前,那時候的他不過是個心智初開的少年,如何壓得住現在這混亂的朝綱?
入夜,禦醫離開了永樂宮,安公公卻并沒有随行離開,他像是壓抑了許多難言之隐一樣在殿上兜兜轉轉了無數個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安公公有話想說?”
“公主……”
安公公汗如雨下,皺巴巴的臉都快擰成了一個球兒。他兜轉無數次,最終卻咬咬牙行禮道:“老奴告辭。”說罷便往外走,踉跄的腳步一路跌撞,最終在門檻上狠狠絆了一跤——倒下了,他沒有再爬起來,躺在地上直喘氣。
夜風甚涼。
良久,他才緩緩坐起身來,豁出去似的回到殿內,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她面前,重重三記響頭磕頭下。
他擡頭,顫聲道:“公主,老奴可要把性命交給你了……”
“安公公你……”
“公主幾次探望懷裏都揣着匕首,老奴并不是不知道,可老奴也相信公主既然晉賊謀逆那日對陛下所為是真心的,絕不會莫名殺害陛下……故而、故而沒有阻撓……”
“老奴曾經對天起誓,這事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可是眼下……公主,三月前陛下就已經設計擒晉賊,早早布下天羅地網,公主月前身體衰竭的确是陛下所為,陛下為的是順水推舟,将大好的勢頭讓與晉賊……”
“公主,陛下對公主,從未有過殺心。那日公主入夜出逃,陛下早就派了侍衛跟随……”
“陛下本想逼他反了,能當庭斬殺這斬,斬不了也可以借着他謀逆之罪去其軍權,合西北晉裴二人之軍為朝廷親統。可如今、如今這變故……”
是夜。
安公公的聲音蒼老而沁涼,絮絮叨叨訴說着一個陌生的世界。
如果這才是所謂的真相,如果……
商妍聽得有幾分暈眩,明明夜色微涼氣候宜人,可是她卻覺到了一絲悶熱,像極了三伏午後被知了所饒的夏眠,焦躁混同灼熱糾纏,連思緒都黏濕得讓人作嘔。久了,安公公的聲音都有幾分聽不清。
“公主,陛下苦心,不過是為了國泰民安。”
“陛下他……是個睿智的明君,愚笨的君子。他的取舍苦衷希望公主明白。如今陛下沒有了記憶,晉賊不見蹤影,老奴懇求公主救陛下這一回……”
“公主……公主?”安公公的聲音帶了焦慮。
商妍仿佛是從雲端初回地面,不知過了多久才找回消失的呼吸,一點一點,小心地喘了一口氣。
“他的取舍,是用我的性命去賭嗎?”
“公主!”
“如果是為了西昭江山,他可以和我講的。”
“陛下只是怕公主多慮……”不知過了多久,是安公公不辨哭笑的聲音。他說:“公主,唯今之計只有您能相救,您真的想要陛下命喪黃泉嗎?”
“萬一,”商妍沒有思考的力氣,只能茫然盯着安公公焦躁的臉,好久,才小聲問,“萬一,失敗了呢?”
回答她的是安公公遲疑過後重重地一記叩頭。空曠而又蒼涼。
就像承德宮的大殿一樣。
真的想要他命喪黃泉嗎?
唯今之計,恐怕……還是得從根源上着手。宮中與晉聞相關的,只有杏德宮。
商徵罷朝,所有的國事都交由君懷璧全權處理。朝野之中,終于再沒有起什麽風波,衷心為國者不得見商徵之面,而心懷不軌者也因為無法明辨局勢而按兵不動,許多人多次探望都被攔下,到最後都小心翼翼問一句:陛下傷勢如何?
那時候,商妍正坐在承德宮的書房內。安公公泡了一壺好茶,她坐在房中客椅上把那一壺茶喝得見了底,依舊沒有換來案臺前皺眉握筆的那人一個眼神。她并不惱怒,只是眼睜睜看着茶壺見了底,還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挺不是個善于謀略之人,商徵還沒有徹底清醒之前,她只能極力追查杏德宮之事與嚴佩行蹤,別的,她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商徵還是商徵,卻已經不是她所熟悉的商徵。他坐在書房內臉色陰沉,身上是濃濃的疏離和懷疑,可偏偏僵持數個時辰硬是一句話也沒有擠出來——
這樣的狀況,商妍有些困惑。她打小就認識商徵,像個尾巴一般黏了他好幾年,從未與他有過矛盾。如果他真的是心智回到十數年前,這敵意……從何而來呢?
天色漸漸暗沉,一日即将過去。
案臺前的身影終于有了動作,他“嘩”一聲站起身來,緊随其後的是惡狠狠的目光:“你還不走?”
“走?”
“你在這兒盯了本……孤整整三個時辰。”
“所以?”
“所以,殿下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最後一句話俨然已經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聲殿下格外刺耳。商妍呆呆望着商徵冷硬的皮囊下拼命掩飾着卻怎麽都遮蓋不下的生嫩,忽然有些想笑——她也确實那麽做了,一整日的陰霾被這忽如其來的笑沖淡了不少。
只可惜商徵卻綠了臉。
“皇叔,”她眯眼笑道,“如今你我都是在宮裏,我無處可回。”
“你——”
她有些疲乏,等了片刻不見回應,便輕聲交代:“皇叔,現在時局難測,晉聞又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你先前這後半局打算怎麽走,不過在你恢複記憶之前,就算你再讨厭我,也只能與我一人打交道。”
商徵驟然沉默,目光卻晦澀不明起來。
商妍安靜地看着他極力遮掩的神态,忽而真心笑出聲來。寂靜的書房內,這笑聲有些許突兀,可是笑聲過後卻是更加壓抑的相對無言。也許年少的商徵還來不及學會喜怒不形于色,亦不會弄虛作假。他的憎惡都□□裸地寫在眉眼間,每一個眼色都會溢滿流瀉出來許多,襯着那張成熟的臉倒是諷刺至極。
她在房間裏靜坐片刻,終究等不到商徵的反應,眼看着外頭天色已晚終于還是起身告退。
虧得她性子夠緩,臨出門前還為他點了一盞燈。卻不想才出門沒有幾步就聽到了書房裏一陣巨響——似乎,是案臺被掀了的聲音。
不急。她在夜色中遙遙看着驟然黑暗的書房,深深吸了口氣告誡自己:慢慢來。
作者有話要說: 能讓商妍松懈下防備心的只有少年的商徵,故而有了這一出。這一盆狗血估計吓跑了好些人吧><
PS:那些一口咬定皇叔是裝的的姑娘,皇叔的信用值真的已經那麽低了嗎!!TOT
皇叔很受創啊!!!
☆、微醉
承德宮外,小常挑着燈籠在門外守候,見了她重重舒了口氣道:“公主,君相來過了。”
君懷璧?
“公主您在承德宮,沒有任何人可以禀報,奴婢只好留了君相喝了一壺茶。”
“他來是……”
“他送了一只風筝過來。”
“風筝?”
小常抓耳撓腮:“說是早就答應公主的。”
早就……答應的?
一盞茶的功夫,商妍在永樂宮的書房裏見到了那只風筝。夜晚的燭光不日日光明亮,卻絲毫遮擋不了那只風筝之精致,那是一只小巧細致的春燕,并不如鳳凰那樣精妙到每一片羽翼都勾勒細膩,它只有寥寥幾筆,筝面上幾筆丹青描摹的烏黑灑脫恣意,與那只鳳凰全然不一樣。
要是送到集市上去買,這春燕恐怕是賣不出去的。
偏偏用心與否卻是那麽地明顯,如果沒有對比,恐怕她一輩子都不會知曉,她纏着磨着君懷璧要來的鳳凰會是這樣可笑的一個笑話。
這算是……示好?
接連數日,商妍日日去往承德宮中與一派年少氣息的商徵大眼瞪小眼,卻始終沒有瞪出個所以然來。他雖然皺着眉頭強撐出一副思慮周詳盛氣淩人的模樣,可眉宇間卻透着稚氣。自然,這樣的商徵也不可能記得失憶之前自己究竟布了個什麽樣的棋局。眼下晉聞從宮中消失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宮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寝食難安。
可偏偏那個運籌帷幄的人卻只會冷冰冰地盯着人瞧。
橫豎早就習慣了商徵的無視,他不開口,她便不計較。又一日僵持到日落,她趁着日落的餘晖伸伸懶腰正打算離開,卻不想身後傳來“啪”的一聲聲響。她兀然回頭,見着商徵臉色有些異樣地站在案臺前,目光晦澀不明。
“皇叔有話想說?”
商徵沉默。
商妍一愣,看他這副“速來哄孤”的臉,不由有些想笑。如果是當年的商徵……他不再開口,便是要等着她去扯他的衣擺哄一聲“小皇叔你怎麽了”。只是今非昔比,她站在門邊踟蹰,雖然沒有離開卻也并沒有接下文。
久久的沉默。那被陰雲籠蓋着的人緩緩坐下了。
“皇叔既然沒有別的交代,那妍樂就先告辭了。”
她欠身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輕輕攬過書房的門阖上。就在最後一絲縫隙就要隔絕門內門外之際,忽然聽到一道甕聲甕氣的聲音:“妍樂!”
商妍低眉笑了笑,又推開門:“皇叔?”
書房內,商妍的表情是狼狽不堪的。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站了起來,眉宇間矛盾重重,只是目光卻不再躲閃。
他道:“聽說安德說,你在追查一戶姓嚴的人家。”
商妍的心顫了顫,片刻之後才恢複鎮定。她道:“是。”
“為什麽?”
商妍略略思索,答:“數月之前,我曾經被晉聞蒙蔽在嚴府生活過一段時間,晉聞謀逆,嚴府必定與之關系緊密。所以我想想要找到晉聞,應當從嚴府入手。”
商徵神色莫名,額上卻起了汗。
這是……心虛慌張?
她踟蹰片刻,輕聲道:“聽聞嚴家有個小姐明教嚴佩,長眠已久,一直未醒。”
商徵驟然移開了視線——
商妍定定看了會兒,心中忽而掀起驚濤駭浪——十餘歲的商徵究竟是為什麽對她報有這樣大的敵意?她想過許多原因,卻把最重要是可能性忽視了……商徵,他竟然從少年時起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從來就知道自己不是商徵,而是嚴徵!
“此事,孤會處理,你不必插手。”
“……皇叔,對嚴家有興趣?”
“你不必過問!”
“聽說那嚴家小姐十數年來足不出戶,長年卧病……就連待在嚴家十數年的老仆都鮮有見過她面目的。”
“你見過?”商徵的聲音冷厲下來。
“……不,沒有。”
商妍徹徹底底地冷靜了下來。眼前的商徵畢竟不是完整的,他有太多的情緒還不懂得藏匿,所有的慌亂都寫在眼底。而她并不想去戳破。她有些冷,因為這讓人驚駭的發現。十數年前,商徵不過十一二,不可能有那樣深沉的心機。假如他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那背後是誰在操縱這一切?商徵不過是商戶之子,怎麽入得了皇室?
十數年之前,會是誰主導這一切?
她的沉默讓書房裏的氣氛更加的焦灼。許久,是商徵一聲算不得友好的冷哼。
商妍原本想回一個冷笑嘲諷回去,不料眼前卻忽然閃過一陣眩暈之感,還未及反應,腦袋就重重磕在了書房的門上——
“妍兒!”
最後的最後,是商徵慌亂的聲音。居然是她許久不曾聽到的稱謂。
商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日落西山。目光所及之處是好些匆匆忙忙的人影,她用力支撐起半個身子,誰知力氣正使到一半就栽回了床上,發出“砰”一聲巨響。
半盞茶後,她終于徹底清醒了過來,睜着眼睛有些恍惚地打量着頭頂的輕紗床帏:這疲軟的感覺她非常地熟悉,是當初商徵下施加在她身上的。自她上一次出宮後就沒有再犯過,難道……其實并沒有痊愈?
“禦醫說你的症狀十分奇怪,束手無策。”忽然,一個低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究竟怎麽了?”
商徵?
商妍深深吸了口氣稍稍調整了下姿勢,才終于滿意地看到了商徵略顯煩躁的眉眼,吃力笑了笑道:“你猜?”
話畢,商徵黑了臉。他似乎頗為暴躁,在房間裏兜兜轉轉了好幾圈忽然道:“你以為孤查不到?”
他這幅模樣,倒真的有了幾分擔憂的模樣。
刺眼得很。
“你的确查不到。”她冷笑,“皇叔手筆,尋常禦醫哪能瞧出端倪來?”
“你……”商徵的神色陡然間僵硬,他驟然上前,目光閃爍,“你說你身上……是我下的毒?”
商妍冷笑:“皇叔不信?”
僵持。
商妍稍稍恢複了些力氣,笨拙地下了床,拖着還有些疲軟的身體緩緩朝門外走。那怪病發作過後身體都木讷得詭異,她必須使上十成十的力氣才能讓手腳不那麽怪異,踉跄了好幾步步才勉強到門邊,踏着夕陽一步踏出房門——
就在她身後,是靜默不語的商徵。
“如果你真是妍樂,我……絕不可能有殺心。”忽然,黯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說,“你說的,孤不信。”
“可你确實下了,數月之前我日日神識漸衰,差點就命喪了黃泉。”
“孤不信。”
她越發嘲諷,輕道:“你肩上應該還有舊傷,是我掙紮之時刺的,流了好多血。”
商徵的神色陡然僵滞,久久,才從胸腔裏擠出三個字:“孤不信!”
黃昏,夕陽。
商妍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卻看不清昏暗的房間裏商徵究竟是什麽樣的神情,一如她分辨不出此時此刻彌漫上心頭的究竟是什麽滋味。
這感覺,其實是有點兒心慌的。
***
日子一日日過,商徵傷重在承德宮中養傷的消息終于被朝野上下所接受,不過半月,朝中大小适宜就都陸續落到了君懷璧手上。在所有的事情都暫緩之時,君相登了門。
他并沒有穿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襲寬松素雅的墨青色長衫,滿頭青絲只簡單系着發帶,一個酒壇被繡着墨竹的廣袖遮去一半,剩下那一半沐浴在朝陽的光暈中,原本規整得似乎連一絲亂發都不會徒增的君懷璧此時此刻卻透着一絲閑散之氣。
商妍在永樂宮的門口呆呆站立,卻不知從何開口。沒有人知曉他在永樂宮宮牆外站立了多久,若不是早起開門的小常撞見了他後匆匆禀報,也許他會站更久,直到陽光把他的身影拉長成搖曳的枝桠。
很多年以後,商妍已經不太記得君懷璧年輕時的眉眼究竟是何等的如畫,也不記得那一日之前她與他的羁絆曾經如何難耐,只是這一日清晨所見到的場景卻無疑成為她昂長的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最為瑰麗的光景。
只是當時惘然,難以看清,只剩下了呆望的本能,久久,才狼狽地拽了裙擺:“君相?”
“喝酒嗎?”
“……”
他低眉,笑了,晃了晃手裏的壇兒:“桃花釀。”
商妍站在門口對着他的閑散的笑好一會兒愣神,對着這不知是被什麽人奪了舍的當朝丞相不知為何有一瞬間分不清他究竟是君懷璧,還是晉聞。君懷璧太靜雅,晉聞太邪佞,可是笑起來居然有幾分相似。
“偶得佳釀,不知公主能否同飲?”
“……”
他卻笑了:“很久之前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提着酒來見你,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時候。”
“君相……”
“可是不論我作何種猜想,都只能想出自己提酒等候的模樣,搜空心思也想不出你開門相見時會是什麽樣。”他輕笑,“是驚異,還是喜悅,是憎惡,又或者是視而不見。”
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酒氣,帶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可他的眉眼卻明明是帶笑的。
這絕不是正常情況下的君懷璧,至少,絕不是清醒的君懷璧。君懷璧的聲音原本就是清和潤澤,此時此刻卻仿佛是帶了
幾分醉意一樣,氤氲如同隔着霧氣。他……喝醉了?
怎麽會?
商妍愣愣看着,良久才終于生澀開口:“……你,怎麽了?”
君懷璧一怔,溫溫道:“聽聞公主在查杏德宮之事,微臣,略知一二。”
杏德宮?
作者有話要說: 身體出現點狀況,明天可能不碰電腦。明天更新會暫緩一天,請個假哦。
後天會準時更新。
☆、佳釀
一壇桃花釀終于還是入了君相的肚,杏德宮的事情卻只字也不曾被提到。永樂宮的後園有個小小的花亭,商妍在亭中愣愣看着春風和煦的君懷璧一杯接着一杯把桃花釀咽下肚去,終于忍無可忍伸手抓過了他的杯盞——他醉了。雖然酒品好得讓人瞠目結舌,可是眼底噙着的那一抹渾濁的光卻顯而易見。
被搶了杯盞的君懷璧微微晃了晃腦袋,瞪了瞪略顯無辜的眼。
這……
商妍深深吸了口氣:“君相可有心事?”
有風過,吹來幾片枯黃的樹葉,有一片落在他發際。他頓時陰沉下臉來,暴躁地扯了唯一一個簡單的束發。頓時三千青絲飛洩--他皺着眉頭四顧,片刻之後才擡起眼道:
“杯子?”
“……吃掉了。”
“……哦。”君懷璧輕輕地應了一聲,乖巧得很。
商妍悄悄把杯子藏到桌子底下,擡頭卻發現君懷璧不知道什麽時候趴在了園中的石桌上。氤氲酒氣之中,陽光穿透樹影的斑駁印在他白皙的側顏上,濃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射一抹淡淡的陰影,三千青絲大半成了枕。
呼吸輕淺。
文質無雙的君子懷璧,居然也有這樣的時候?
僵坐了半盞茶時間,她才終于收回了險些跌落的下巴,晃晃暈乎乎的腦袋,稍稍走遠了幾步坐在另一處花架上,百無聊賴地盯着他的睡顏瞧——不知道怎樣的打擊才能讓君懷璧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不過顯而易見地,他醒過來的時候恐怕會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個兒給埋了。
時間一刻刻流走,日上晌午。
君懷璧卻沒有轉醒的跡象。
商妍捂了捂有點兒不争氣肚腹,思來想去,終于下定決心先去解決下肚腹之難,卻沒想到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身後響起極輕的窸窸窣窣聲響——那是枯葉被踩碎的聲音。
少頃,君懷璧輕和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說:“十年前我引陛下入主之後曾有幸入過史庫參閱,偶然見過杏德宮史料。□□戎馬一生,老來十子餘七,等到先帝登位之時,卻只剩下三皇子與年方七歲的十皇子,其他皇子皆不幸夭折。”
“□□晚年曾有一寵妃名宓,華蓋後宮三千,引無數嫉恨……皇後難平心魔,以魅惑君主為名妄圖除之,為□□所阻止。□□因其壞德而生廢後之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