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蔣悅躺在床上,高燒不退,他的臉通紅,不住喘着氣。
“寶寶……”母親的聲音在高燒中時遠時近,最後徹底消失了。蔣悅躺在屋子裏,外面正在下暴雨,屋子像一艘風雨飄搖的小船,蔣悅的身體處于高溫之中,他難受地踢掉被子,啞着聲音叫了一聲媽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蔣悅睜開眼睛,翻身下床,櫃子上放着媽媽的遺照,蔣聞把早飯留在桌上去上班了,蔣悅自己穿上衣服,吃了早飯背上書包去上學。村子裏只有一個小學,縣裏撥款建的,小孩不多,刷着白牆,教室很幹淨。
蔣悅的家離學校不遠,背着書包剛走出去不遠,腦袋就挨了一個土塊,幾個小學生站在路對面一臉躍躍欲試地看着他,蔣悅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他用手擦掉頭上和臉上的土,低着頭繼續往前走。
“蔣悅!你的尾巴跑哪去了?”後面的人追着喊。
同學們拿他練準頭,抓着土塊一個個扔到他書包上,蔣悅感覺到背後“嘭”的一下又一下,直到他進了學校。
蔣悅坐在教室的最角落,他個子小,本來應該坐在前排。蔣聞知道他在學校受欺負,跟班主任商量着把他放在後排,還好視力不錯,不至于看不清黑板。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同學回過頭來,朝他道:
“蔣悅,昨天老師布置的什麽作業啊?”
後來蔣悅對這個同學的記憶都非常深刻,他是印象中學校裏主動跟蔣悅說話的第一個人,名字叫林衛東。在這之前,林衛東從來沒和蔣悅說過話,也不屬于欺淩他的團體,他和大多數同學一樣,把蔣悅當成透明人。
但林衛東與蔣悅熟識的過程也很快,因為他是個能夠很自然地和別人打交道的人,一開始會問蔣悅一些很平常的問題,比如“下一節是什麽課”,“今天老師抽背哪一段”,是一些蔣悅能毫無壓力地回答的問題。
蔣悅太高興了,林衛東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人,而不是因為沒有尾巴而要被歧視的怪物。後來林衛東開始讓他把作業給他抄,蔣悅雖然覺得不太好,但是為了維持這段友誼,也答應了。
林衛東有蔣悅相助,作業做得飛快,叫蔣悅放學一起去游戲廳,村裏一個從城裏打工回來的小年輕開的,進了幾臺游戲機,投幣就能玩,小孩們都瘋了,野的天天往那裏跑。
蔣悅有點猶豫,因為蔣聞不許他放學後還在外面亂逛。蔣悅沒有立馬答應林衛東的邀請,林衛東的表情有點掃興,蔣悅立馬說我去。
林衛東又笑起來,攬着他的肩道這才是我哥們嘛。
我和他竟然已經是哥們了。蔣悅暗自在心裏翻滾,今天周四,蔣聞要在學校開會,回來得會晚一點,于是蔣聞又緊張又心懷期待地跟着林衛東去了游戲廳。
去了游戲廳才發現平時在上學路上拿土塊砸他的,在他的課本上畫烏龜尾巴的,用桌子把他堵在廁所裏的人一個都不少,蔣悅站在門口不敢進去,那些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衛東朝他招招手:“進來啊蔣悅。”
蔣悅走進去,林衛東道:“哥們已經幫你說好了,這些人和你以前結過梁子,其實也不是不能當兄弟,今天咱就冰釋前嫌,你請兄弟們痛痛快快玩一場,以後誰再找你茬誰就是王八蛋,你說行不行?”
蔣悅擡頭一看,兄弟們一一朝他笑,表情真摯。
蔣聞給蔣悅的零花錢不少,蔣悅一直存着沒花,他心裏七上八下的,但一想到以後有這麽一大幫兄弟,就上櫃臺找老板給錢換幣。老板叼着煙看了他一眼,道:“你爸呢?”
蔣悅抿着嘴沒說話,老板把游戲幣給他,兄弟們拿了幣一哄而散,蔣悅蹲在游戲廳看他們玩游戲玩到天黑。回去的時候蔣聞的臉也黑了,問他去哪兒。
蔣悅撒了個謊,說在學校把作業做完了才回來,蔣聞的臉色緩和了點,說吃飯吧。
第二天放學蔣悅又跟着他們游戲廳,付錢換幣,回家和蔣聞說以後都在學校裏寫作業。
第三天蔣悅的錢就花完了,第四天放學,林衛東攬着他,道:“走着。”蔣悅小聲道:“我沒錢了。”林衛東變了臉色:“沒錢不會朝你爸要啊?”
蔣悅從來不去游戲廳,也不亂花錢,怎麽會跟蔣聞要錢。林衛東說既然你沒錢那就不去了吧,蔣悅有些失落,也不想回家,最後還是繞到游戲廳,他們果然沒有不去,只會今天就開了一臺機子,林衛東坐在機子前,兄弟們蹲在後面看。
林衛東拿了瓶汽水,一邊玩游戲一邊道:“誰和我說他有錢的?叫花子一個,這才幾天?我他媽好聲好氣和他說了一個星期的話,惡心死我了。”
另一個兄弟道:“誰知道這麽摳。”
還有人笑嘻嘻說:“他爸不是還會給他錢嗎?東哥你不是和他好朋友嗎?讓他再攢一攢啊。”
林衛東:“滾滾滾!”
蔣悅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自己走掉了。
要說太傷心,其實也沒有,本來就不可能把他當兄弟,不是嗎?蔣悅為自己對林衛東,對這些好兄弟們有過期待的自己感到羞恥。本來受到的欺辱已經夠多了,自己還偏偏要再送上去自取其辱。
“騙子。”蔣悅背着書包,走在路上,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有點疼,他自言自語道。
他又不想回家了,蔣聞肯定已經開始懷疑他,每天在學校寫作業,回去還要繼續寫,學校哪裏來那麽多作業?為了好兄弟在爸面前撒謊,罪加一等。
蔣悅背着書包爬到山上,裕都是挺有名的旅游風景區,為了方便游客上山修了臺階。現在是旅游淡季,沒人進山,蔣悅爬到半山腰,氣喘籲籲的,再也爬不動了。
半山修了廟,人到哪見了廟都要進去拜拜,裏面還有功德箱。蔣悅之前和蔣聞來過一次,蔣悅問這是什麽佛,蔣聞也說不上來,只道心誠則靈,父子倆肩并肩跪下去拜了拜。
蔣悅坐在廟前的臺階上,心裏亂糟糟的。
其實沒有尾巴完全影響不了正常生活。尾巴就像小拇指或者眉毛一樣,人人都有,沒有的人會顯得很怪,但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在上學的第一天,蔣聞就和蔣悅說過,雖然他比別人少了一樣東西,但這完全不妨礙他變成優秀的人。世界上肯定還存在着許多和他一樣的同類,只是在農村,人們見識比較少,難免排斥自己沒見過的人。
“雖然我們小悅和別人有點兒不一樣,但是我相信小悅完全有能力離開這個小地方,找到能尊重你,欣賞你的人。”
基于對蔣悅在學校生活中可能受到的欺淩,蔣聞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坑蒙拐騙地讓蔣悅去上學。
“騙子……”蔣悅的頭抵着膝蓋,感覺眼睛有點熱,雖然已經認清了現實,對蔣聞的無奈蔣悅也心知肚明。
但是難過還是難過,花了錢和好兄弟一起玩游戲的這幾天,雖然收獲了虛假的快樂,那畢竟也是快樂。蔣悅一邊恨他們把他當猴兒耍,一邊又覺得如果自己的錢夠讓他們再玩上一天就好了,那樣蔣悅也不用現在就面對如此難堪的現實。
他抱着膝蓋坐在臺階上,稚氣的眉難過地皺了皺,随即把頭埋進懷裏,喉嚨發出小小的嗚咽聲,天漸漸陰了。蔣悅自己哭了一會而,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擡起臉來,面頰隐隐浮出獸紋,他的手放下來,瞳孔呈現暗紅色。
“為什麽他的靈境全都是過去的事情?”霍一蹲在樹上,遠遠地看着坐在臺階上的小蔣悅。
“第一次展開靈境,還不會‘創造’,只能還原記憶。”趙衍初站在他身邊,沉聲道。
刑朗:“作為惡獸,生來就會被人類所排擠,沒有尾巴倒成了他的借口。惡獸與人為伍,本來就是逆天道而行之,青龍,我勸你還是想清楚吧。”
刑朗長身玉立,站在樹的頂端上,霍一面無表情地搖了搖樹幹,刑朗站立不穩,差點掉下去,他有些狼狽地穩住自己,責備地看向霍一:“你……”
“噓。”趙衍初出了聲。
廟前,7歲的蔣悅初顯獸形,他的五官還保留着人類的模樣,側臉和眉心現出獸紋,額頭生出鹿角,天色暗了,風自山中吹來,帶來雨水的氣息,蔣悅擡頭,像只小獸一樣嗅了嗅,看上去有些茫然。
“這是他第一次顯形。。”趙衍初看着下面的蔣悅,臉上無波無瀾。
中次三經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諸,見則其邑大水。
“夫諸現身時,必定招來水災,因為他痛恨傷害自己的人類。”趙衍初淡淡道。
“嗯……所以他現在要淹了整個裕都麽?”刑朗的捆妖繩現出,纏在手腕上。
蔣悅似乎有點困了,他打了個哈欠,眼睛泛着淚花。趙衍初開口道:“你太小看惡獸了,摧毀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念之間的事。蔣悅根本沒有那個想法,不然裕都在他7歲第一次顯形這一年就不存在了。”
“他首先認同自己作為‘人’的身份,在這一點上,他和其他惡獸不一樣。”
刑朗沉思了一下,道:“這是他的靈境,你怎麽知道這不是他的僞裝,惡獸很狡猾。”
趙衍初沒說話。
蔣悅在臺階上坐得無聊,站起來走來走去,廟前有口井,放了水盆供游客洗手,廟裏的和尚住在山腳,每天上來誦經掃廟,順便換水。蔣悅低頭看水盆,頭上怎麽有角,他伸手往自己頭上摸,摸到角,吓了一跳。
天更陰了,悶雷滾滾,今天所有的事加起來超出了蔣悅的承受能力。蔣悅坐在地上,雙手握住自己的角,試圖将它們拔下來,疼得大叫一聲。
真的長在自己的頭上,怎麽會這樣?這一定是夢!
“轟”的一聲,天空炸響巨雷,蔣悅擡頭一看,天空仿佛被鑿開一個大洞,雲層凹進一個深深的漩渦,蔣悅張着嘴看着天空,第二聲雷砸下來,簡直要炸穿耳膜,蔣悅吓得坐倒在地。
青色的閃電落下來,連接了天地,蔣悅看見在那個“洞”裏,有一條細長的東西落下來,它斜斜地向蔣悅所在的半山腰撞過來,蔣悅大叫着後退,一只他見所未見的生物砸到地上。
一條青色的龍!
青龍的身體有小樹那麽粗,他渾身劈開肉綻,龍鱗被拔了好幾處,到處是血,龍喘息着,一只眼睛似乎已經瞎了,蔣悅坐在他跟前,胸口劇烈起伏。
龍的下半身還垂在懸崖上,它的前爪用力刨了幾下地,仍抵不住墜勢,整條龍不住掙紮,就要摔落到山澗中去,蔣悅當下沒多作思考,在它滑下去之時撲上前去,抓住了……龍須。
龍痛得眉頭一緊。
蔣悅緊緊揪住龍須,被龍的重量帶的不住往前滑去,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硬是把整條龍扯回來,龍胡子都快被他揪斷了。蔣悅把龍推得離懸崖遠一點,脫力地坐下來,靠在它身上。
“你是什麽東西……”蔣悅啞着嗓子道,龍似乎快不行了,緊閉着眼睛,不住顫抖着,天空中凹陷的洞似乎像一只張開的大口,醞釀着下一次電擊。
蔣悅喂了龍一點水喝,龍死活不張嘴,蔣悅感覺它快要死了,于是用紙巾沾了點水,擦掉它臉上的血,龍的眼睛張開一條縫,龍瞳晦暗,泛着死氣。
蔣悅摸了摸它的頭道:“不知道怎麽救你……”
他把額頭和龍靠在一起,眉心發出隐隐的白光,蔣悅臉上的獸紋飛快地褪去,鹿角消失,青龍低低地發出龍吟,盤成一圈,将蔣悅圈在裏面。
“那個時候,你……你拿走了夫諸的力量……”
霍一不可置信地看着趙衍初,聲音顫抖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