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嫁娶

謝華琅同元娘與憲娘辭別,歸府之後,照舊先去向母親請安。

夕陽西下,盧氏朱釵華貴,裙踞絢麗,愈見光彩照人,卻也将她眉宇間愁意更清晰的顯露出來。

見女兒過來,她微露笑意:“枝枝回來了。”

侍妾田氏、蔣氏在側,也見禮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處坐了個小婦人,丹鳳眼,柳葉眉,眼似杏子,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湖水綠的襦裙,頗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動人,也随之起身問安。

謝華琅打量她一眼,向母親笑道:“阿爹新納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納的。”盧氏語氣微有譏诮,恹恹道:“你大哥房裏的。”

長兄房裏的人,謝華琅身為幼妹,素日裏是見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聲道:“怎麽了?”

盧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團扇丢掉,吩咐蔣氏與田氏:“你們退下。”

待那二人行禮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謝華琅微吃一驚:“啊?”

……

謝家長房有四子二女,長子謝允、次子謝粱、幼子謝玮與謝華琅皆為盧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謝檀,侍妾蔣氏生庶長女謝徽。

六人之中,只有謝華琅的長兄謝允一人成家入仕。

謝允是長安謝氏的嫡長子,身份貴重,自不必說,謝偃與盧氏都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謝允也争氣,風姿秀逸,少有偉才,放眼長安,也是極受人矚目的後起之秀。

十七歲那年,父親謝偃做主,為謝允娶了秘書丞隋闵之女為妻,次年,謝家便添了嫡長孫謝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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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允與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兒子在,原也是一樁良緣,然而太過卓爾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後鄭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剛毅,識見深遠,頗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體弱多病,時常将政事委于皇後之手,朝臣乃以天後稱之,與先帝并稱二聖。

後來先帝辭世,鄭後先以監國太後之名臨朝稱制,沒多久便廢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稱帝,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動,驚怒非常,鄭後以鐵血手腕鎮壓,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脈屠殺殆盡,連自己獨女臨安公主的驸馬牽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馬下獄時,臨安公主已經臨盆,生下女兒之後,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訊,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鄭後對這唯一的女兒心懷愧意,對新生的外孫女更是憐惜異常,賜封淑嘉縣主,份例禮遇比照公主,極為優寵。

淑嘉縣主在這樣的環境中長成,如何高傲貴重,自不必說,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時,卻見謝家郎君打馬經過,人如玉樹,貌似芝蘭,一顆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後,親自去求鄭後賜婚。

鄭後那時已經稱帝,對這個外孫女格外疼惜,權柄在握,并不覺得拆散一樁姻緣有多了不得。

為叫顧氏皇族與鄭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賜自己兒女“鄭”姓,又賜死侄子妻室,令娶臨安公主為妻。

隋氏之父隋闵為秘書丞,三朝老臣,長安謝氏也不容輕侮,故而鄭後只降旨令謝允與隋氏和離,不曾殺人,又賜公主儀仗,将淑嘉縣主風光嫁入謝家,做了謝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這等飛來橫禍,返回母家,更與兒子生離,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過三月,便憂憤而死。

淑嘉縣主真心喜愛謝允,加之謝家亦是赫赫高門,故而入門之後,對公婆都頗敬重,對兩個小叔和謝華琅這個小姑也沒的說,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終究也是隔了一層。

隋氏歸家後,盧氏便将長孫謝瀾接到自己身邊照看,淑嘉縣主嫁入謝家之後,對此也沒說過什麽。

大家族裏默許的規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盧氏也是生了兩個兒子之後,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湯藥,謝令之妻劉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縣主,盧氏盡管不喜這兒媳,卻也沒有打破規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縣主嫁與謝允幾年有餘,一無所出,石頭砸到水裏還有個響兒呢,她的肚子卻一直都沒動靜。

臨安公主最為優寵長女,鄭後也憐愛她,疑心是謝家人做了什麽,令她不能生産,還曾專程令名醫入府請脈,又留了醫女相伴。

這事惹得盧氏極為惱火,淑嘉縣主終究是長子妻室,若有兒女,也是嫡出,遠比庶出貴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厭惡自己的嫡孫。

再則,淑嘉縣主遲遲未有身孕,謝允房裏的侍妾通房當然也不會有,難道她見兒子膝下只有一根獨苗,心裏便很高興嗎?

因這緣故,她幹脆免了淑嘉縣主每日問安,眼不見心不煩。

鄭後稱帝後期,今上與中書令謝偃、還有門下省的兩位宰相一道,聯合宗室,發動元革政變,複顧氏神器,幽禁鄭後于大安宮,盡殺鄭氏一族,也終結了屬于鄭後的女帝時代。

鄭後倒臺,淑嘉縣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臨安公主,新帝是她嫡親的舅舅,仍舊不容輕侮,加之她嫁入謝家之後,并無大錯,謝家人待她倒仍如從前一般。

謝華琅聽母親講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處:長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謝家寵妾滅妻,見鄭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縣主似的。

“怎麽有的?”她悄聲問母親。

“原是喝了湯藥的,偏她貪嘴,吃壞了東西,嘔吐不止,那藥吐了大半,為此還專程請了大夫,”盧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頭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誰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湯藥倒掉也就罷了,盧氏容不下這種心大的,然而只是湊巧,又機緣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謝華琅今早請安,見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為這事了,她頓了頓,方才道:“縣主知道嗎?”

盧氏揉了揉額頭,道:“從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謝華琅輕嘆口氣,轉向那侍妾,道:“你姓什麽?”

那侍妾屈膝行禮,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說這些了。”盧氏擺擺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來,她端起飲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謝華琅早有準備:“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來了。”

盧氏伸手戳她額頭,養尊處優之下,她雙手潔白如玉:“你這冒失毛病,很該改一改了,不然日後出嫁,又該怎麽辦?”

“怎麽,”謝華琅聽得心頭微沉,試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後兩樁婚事,皆是為了謝家,你阿爹也不忍,說郎君也就罷了,實在不行還能另娶,再不行房中還能納幾朵解語花,女郎卻不一樣。”

盧氏說到此處,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兒纖細手掌,笑容溫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後掌眼便是了。”

“真的嗎?”謝華琅不意還有這等意外之喜。

“其實還有另一層考慮——你父親做了宰輔,叔父執掌國子監,長兄又是黃門侍郎,謝氏富貴已極,不必再嫁女尋求聯姻。”

盧氏悄聲道:“宗室選出的幾位王爺,還沒有擇定王妃,儲位之争何等兇險,謝家離得越遠越好。”

今上是先帝與鄭後的嫡長子,他降生時,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愛長孫,又覺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強勢剛決,唯恐長孫将來受制于鄭後,便将他接到太極殿去,親自教養,也是因這關系,鄭後與今上雖有母子之名,卻無母子之情。

太宗心懷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沒有來得及冊立長孫為太孫,先帝登基之後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頗覺掣肘,鄭後言說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卻無新君,為肅清朝政痼疾,便以為大行皇帝祈福為由,令長子離宮潛修,随即又立第二子為太子。

先帝性情綿軟,不得不依仗強勢的妻子,局勢使然,也沒有反對。

四年前,今上與幾位宰輔宗室聯合政變,在鄭後倒臺之後登基稱帝,卻沒有立後娶妃之意,甚至連選秀都不曾進行過。

時下風氣開放,胡漢交融,實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寬闊,歷代少有,連女帝都出了,再出個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麽事。

至于來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該從宗室之中過繼,收為嗣子了。

鄭後當政時期,高祖、太宗血脈被屠殺殆盡,然而也并不是一個不留,更不必說今上還有兩個胞弟,子侄不在少數。

謝偃身為中書令,也是宰相之一,長安謝氏頗有聲望,盧氏之父邢國公,亦是當朝重臣。

謝華琅在府中行三,人稱三娘子,然而論及身份貴重,卻要勝于前邊兩個姐姐,加之容色嬌妍,不只是勳貴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裏暗裏詢問,意圖娶一個背景強硬的妻室,為來日過繼鋪路。

謝氏富貴已極,着實不欲再摻和進這些事裏,謝偃近年來,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謝華琅原還憂心,聽母親這樣說,自是歡喜:“我該好生謝過阿爹才是!”

盧氏見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頭微動:“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謝華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轉,道:“算是吧。”

“還真有了!”盧氏目露訝異,低聲詢問道:“人怎麽樣?”

“唔,”謝華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們枝枝美貌,若尋個醜的,也不像話,”盧氏愛憐的撥了撥她微亂的發絲,道:“年歲如何?”

謝華琅故意含糊其辭,道:“比我略大些。”

“大幾歲有大幾歲的好處,會疼人,”盧氏果然會意錯了,又笑問道:“身邊清淨嗎,有沒有人?家風好不好?”

“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謝華琅莞爾,悄悄道:“我每見他那情狀,便愛的不得了。”

“去,”盧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閨閣女郎這麽說話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謝華琅拉着母親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別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風,叫他有個準備。”

“高門子弟,哪有身邊沒人的?”盧氏應了,又低聲道:“門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謝華琅堅持道:“我喜歡嘛。”

錢物謝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氣,起碼還能富貴三代,女兒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長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負。

“罷了罷了,”盧氏也想得開,笑道:“門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歡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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