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三撫摸着發黃的書封,一滴清淚滴落在泛黃的紙上,水的痕跡暈染開來。
千年前的那一天,天邊的雲霞是赤紅的,就連,長樂宮西門外,臭水溝裏的水都是鮮紅的。
鮮血流入了水溝……
太子帶領的軍士和丞相帶領的軍隊,兩者會戰,足足五日有餘。
“太子謀反。”
“太子謀反。”
“太子謀反。”
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都流傳着這句話。
丞相的兵力越強,而長安城內的百姓不再依附太子。
“太子 ,我們逃吧!”太子身邊的心腹之将未久擡手抹了一把臉,臉上都是血印。
太子看了一眼傷殘的将士,心中有愧,“将士們,苦了你們了,讓你們跟着我,無辜受……”
未久跪地,抱拳言道:“太子,未久只要頭顱不落地,最後一滴血沒流盡,勢必會護衛太子和兩位皇孫周全。”
“吾願護衛太子和皇孫,為太子抛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
“吾等願為太子抛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
太子看着四周的将士,鮮血染紅了他們的戰甲,将士們,有的腳有的被兩片木頭片夾着,有的胳膊被染紅的破布吊着,沒有一個将士,是身上沒有血,是身上沒有窟窿的。
太子手攥成了拳頭,低聲罵道:“我這個太子,真是窩囊。”将士願意跟着他,他卻只能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将士倒在他的身後,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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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您可千萬別這麽說,能夠跟着太子,保衛太子,是我們的職責。”
長安城,覆盎門。
太子和不超過百人的傷殘将士來到了城門前。
未久招了招手,道:“還能夠打的将士,都随我上前來。”
“是。”未久一聲令下,還能夠拿矛,拿刀,拿劍的将士,即便是爬,也要擋在太子的身前,保衛太子。
将士們手拿着武器,來到了未久的身後,将太子保護在軍隊之間。
未久站在太子的身前。
未久手舉起了手中的刀,道:“太子,将士們要為你殺出一條血路,前面有人擋着,我們殺人,前面有城門擋着,我們就拆了這一扇城門!”
未久揮舞着刀,喊道:“将士們,沖啊!”
負責守衛城門的是司直田大人,田大人看着要沖過來的将士,對城門前的守軍擺了擺手,緩緩道了句:“退下。”
“大人。”
“退下,聽不懂嗎?”
“是,大人。”
田大人只身一人緩緩走向殘軍,未久橫刀擋在太子的身前,一臉狠厲的瞧着田大人,咬牙道:“田大人,這是要做什麽?”
“本官有話要對天子說。”
未久橫劍,厲聲道:“不許再過來了!”
未久橫劍,他身邊的其他将士也紛紛效仿,橫起武器,準備迎戰。
田大人看着他們,淡淡的說道:“你們何必如此緊張,我的手中并無武器,你們這麽多人,難道就這般害怕我會害了你們的太子殿下?”
“你們這麽多人,欺負我一個人,未免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殘軍擋在太子的身前,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能讓這田大人靠近太子殿下。
俗話說的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呢?萬一,這個田大人身上攜帶了殺傷性武器,譬如匕首,在他們還無任何防備的時候,加害了太子殿下,那他們再出手,也沒有什麽用了。
他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太子殿下,您覺得呢?”
太子開了口,道:“都退下。”
未久轉身,看着太子殿下,凝眉道:“太子殿下,他若是将匕首藏在了衣袖中,有殺害太子殿下之心,那麽……那麽就不得了了。”
“都退下。”
“太子殿下……”這實在是冒險之舉,萬萬不可啊!
“未久,無妨。”
“太子殿下……”未久很是不放心。
太子擡起了手,拍了拍未久的肩膀,道:“放心,不會有事。”
未久雖是不情不願,但終究還是讓開了身。
太子殿下走到了田大人的面前,田大人看着他,道:“太子殿下就真心不怕田某人會加害太子殿下,然後去跟皇上邀功?”
“田大人多次上過戰場,乃是熱血男兒,斷斷不會行下三濫的行徑,來害了我。”
“太子殿下難道不曉得何為無所不用其極?”
“田大人會如此嗎?”
“太子殿下帶着将士走吧!”
太子看着他,有些驚訝,“田大人要放了我?”
“如何?”
“大人難道就不擔心皇上處置大人嗎?”
田大人手撫着下巴,緩緩道:“太子殿下畢竟是皇上的長子。”
“皇上的長子?”太子殿下聽這話,一笑,道:“連我都不曉得,我是不是了。”
“太子殿下。”
“連我都不敢說什麽東山再起的話,田大人想好要放我走了嗎?”
田大人嘆了一口氣,世事無常,誰又能夠料想得明天呢?
田大人曉得,太子殿下若是能過了這一劫,便是九五之尊,可是,萬一,過不了這個劫,便是……
而他,田大人,放過了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可是,太子殿下翻身之日又是幾時呢,若是等不到太子殿下翻身,那麽等待他的便是……
“田大人真的想好放我走了嗎?”
“太子殿下走吧……”未久一聽這話,甚是驚喜,田大人放行,不費一兵一卒,他們便可出了城門,未久拉住了太子殿下的胳膊,小聲道:“太子殿下,別再追問田大人了,若是等他反悔了,我們再跑也甚是難跑掉了。”
“太子殿下趕快走吧……無需多說……”田大人也開了口,說了此話。
田大人走到了城門前,吩咐道:“将城門打開,放太子殿下出城。”
将士們一聽這話,甚是不淡定了。
“田大人,他可是重犯……”
“重犯?”田大人皺眉,道:“大膽,他是誰?”
說重犯的守城将士回道:“他是……重……”
“重什麽?你難道不知道他的身份?”
将士看了田大人,又看了身上沾了血污的太子,顫悠悠的說道:“他是太子……太子殿下……”
“他是皇上的長子,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要出城,難道你們還想要攔着嗎?”
“可是,大人……”
“沒有什麽可是,他是皇上的長子,皇上就算現在生氣,但是,也只是一時之氣而已,你們今日若是攔着太子殿下,以後……那,你們可想過有什麽後果?”
守城的田大人都如此說了,守城的将士也是無話可說了。
放行的決策人是田大人,就算是皇上要治罪,首先要治的也是田大人的罪。
城門大開。
“将士們,走。”未久揮了揮手,招呼将士們趕快出城。
“将士們,走。”
未久便喊着,便扶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回頭看着田大人,心中暗嘆,不知,他欠下的恩情,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還。
“田仁處以腰斬。”
“凡是出入宮門的太子門客一律處死。”
“凡是跟随太子發兵的士兵将軍,一律按謀反罪滅族。”
“乘亂搶劫的官吏和士兵,流放敦煌郡。”
“長安各城門設置屯守軍隊,全城戒嚴,直至捉拿到太子。”
……
泉鸠裏。
“賣草鞋了,賣草鞋了,賣草鞋了。”
已盡黃昏,老漢拎着差不多滿筐子草鞋,返回了家中。
“公子,吃飯吧!”老漢将手中的雞腿和餅子放在了桌上。
太子看了一眼筐子,又看了桌上的一個雞腿和整張大餅,緩緩開口,道:“老伯,今日的草鞋賣的可好?”
老伯将筐子放在草屋的小角落,不礙事的地方,嗯,這屋子簡陋,也談不上什麽礙事不礙事的。
“賣的甚好。”老伯都沒有看他,便回了這話。
“老伯,我覺得我現在就是個吃白食的。”
老伯聽太子這話,一怔。
太子看着那滿筐子草鞋,淡淡的說道:“老伯的草鞋一副多少錢?都沒有賣出幾幅,哪裏有錢給我買雞腿和餅子吃?”
老伯跪地,緩緩道:“老夫斷斷不敢害了太子殿下。”
太子站起,走到了老伯的面前,蹲下了身,雙手握着老伯的胳膊,道:“老伯 ,我經歷了這一場逃亡,才曉得何為人情冷暖,老伯如此待我,我無以為報。”
“太子殿下說這話,可是折煞老夫了。”
“老伯,我不能再像是殘忍的獸一般,再喝你的血了。”
“太子殿下……”
“老伯的恩情,我無以為報,我聽說到有一位富有的舊相識在這裏,我去找他,讓他幫忙。”
“太子便在此處,捉拿他!”
“是。”
在這個深夜,也不知是如何走漏了風聲,追兵将草屋圍了個水洩不通。
草筐中的草鞋散落了角落。
太子站在草屋中,從窗戶中,看着外面的火光。
火把在燃燒着,屋外是喧鬧的,屋內是寂靜的。
他從地上撿起了繩子,繩子一甩,繞過了房梁的竹子。
他踩在凳子上,頭挂在繩圈之中,眼看着那仿佛在天際的火光,只是一笑。
撲通的一聲響。
……
“皇後娘娘搬離椒房殿。”
她的鬓角一夜之間生了許多白發,靜坐在銅鏡前,身後的侍女将朱釵,緩緩插在她的頭上。
“嫣兒 ,本宮好看嗎?”
“皇後娘娘好看。”
她淺淺的笑着,看着鏡中的人,鏡中的人也在淺笑着看她。
“嫣兒,她也覺得本宮好看呢!”
侍女嫣兒并未聽懂皇後娘娘的話,疑惑道:“她?”
皇後娘娘笑着,道了句:“鏡中的她呀!”
嫣兒看着皇後娘娘的發鬓,又看了鏡中皇後娘娘的臉龐,抿着唇,雖然皇後娘娘說的是玩笑的話,但是,她曉得,皇後娘娘此時的心境。
作為皇後娘娘還算是有點衷心的侍女,她自然是笑不出的,不像椒房殿外那些只知道看熱鬧,還巴不得別人不如她們好的女人。
“皇後娘娘……”
“嫣兒,本宮做了多少年的皇後了?”
“三十八年。”
“嫣兒,你錯了。”
“錯了?”
皇後娘娘淡淡的說道:“從那年陽春三月,到今日,足有三十八年,細致的算下來三十八年餘四月,再細細算來,是一萬三千九百九十天。”
“是好久了……”
嫣兒也是有些悵然,皇後身邊的宮女幾年都會換幾個新的面貌,而她,在皇後娘娘身邊待的時間不長,也不過六七年而已。
“嫣兒,本宮被立後的那年,本宮已陪在皇上身邊十一年了。”
“嫣兒,本宮還記得那年,本宮生下皇子的時候,皇後诏令善才的文者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之賦。”
“皇上還讓人修剪了句芒神祠,祭拜上蒼。”
皇後娘娘說着往昔的事情,甚是傷情。
“皇後娘娘……”
嫣兒想要說勸解的話,可是,又無話可勸解。
皇後娘娘痛失愛子,與丈夫生了嫌隙……這又豈是嫌隙兩字可道清的。
皇後娘娘看着銅鏡,緩緩道:“算起來,本宮陪在皇上身邊也已有四十九年了。”
“四十九年,哪裏再有第二個四十九年。”
“皇後娘娘……”嫣兒凝眉。
“嫣兒,本宮累了,想要歇息了。”
……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霸天下。
小軒窗,落花涼。
銅鏡黃,美人卧。
“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
椒房殿中,宮女跪了一地。
聲聲呼喚皇後娘娘,皇後卻不會再醒。
美人在此時,早已沉沉的睡去。
妝花殘了。
那時的未央宮,天是赤色的紅,花是赤色的豔。
那時的血也是紅的,血也是熱的。
不曉得何時,那一分期冀也不存在了。
血液不再滾燙,心便涼了。
張三手指撚着書頁,那年的一場災禍,數萬人成了英靈。
那年的落雪之日,據說比往年都要冷一些,冷的要命,他卻感受不到。
……
“浚稽将軍趙破奴處以滅族。”
诏書下達之日,便是執刑之日。
那一日午時,烏雲遮日,風雲翻湧,天不再光亮。
月兒跪在将軍的身邊,頭上是枷鎖,一身發黃的囚衣,她消瘦了許多,臉也蒼白了許多。
“将軍,會下雪嗎?”
她說着這話,擡起了手,望着漸漸黑沉的天。
他伸手握住她的左手,亦擡手望向天際。
黑雲直逼而下,與城池相接,有要将城池壓塌之勢。
破奴将軍看着那片黑沉的雲,淡淡的說道:“七月的天,應該不會下雪吧……”
“不會下雪嗎?”
她的眼神中帶了些許期冀。
破奴将軍凝眉。
雲翻了跟頭。
一片雪花飄零,落在了她的手心。
她轉頭,淺笑,眼中是欣喜。
“将軍,你看,真的下雪了呢!”
雪花在她溫軟的手中,化成了滴露。
雪花打落在他的臉頰上,他眨了眨眼,是下雪了。
“行刑。”
他和她握着手,彼此都不願松開。
“将軍,我們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不管到了哪裏,你都不許将我丢下。”
這是他閉眼時,聽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咬牙,他最不願意,最不願意,讓她看到他先死。
入她目的,将是他死後,最慘烈的畫面。
他最不願意,最不願意,看到她傷心了。
雪花殘,滿地傷。
地上的雪花來不及化,便被染成了紅。
天降大雪,積雪沒了馬蹄。
偌大的将軍府,紅梅開的正豔,再不見那紅妝豔麗的美人繞樹而舞,亦不見英氣勃發的将軍牽着美人的手,執劍飛雪。
屋檐上結了幾道蜘蛛網,卻不見蜘蛛的影子。
屋門被寒風輕輕的吹開,空蕩蕩的,亦沒有半點人氣在。
踏雪馬兒随着将軍征戰多年,此時,在風雪裏,無人可跟,更不想在跟任何人,何人能比得了征戰匈奴,破敵萬軍的破奴将軍。
馬兒怎能無情。
寒冬已來,府中并無糧草,它外出覓食後,便回回到府中守着。
自從将軍死後,已有三月。
将軍不在,一日如三秋,三月是幾何,馬兒便是這般活下來的。
可是,今日,太冷了,它并不想動了。
踏雪馬兒緩緩走到了紅梅樹下,這樹下是最溫暖的地方了。
它記得,無數個雪天,有的天生麗質的美人在跳舞,有英姿飒爽的将軍在這裏舞劍。
他和她會抱在一起,在雪中,在飛花中,縱情親吻。
它蜷縮着,靠在樹幹邊。
積雪很深,它的四周被它的身體壓成了一個大窟窿。
它躺在雪中,雪花還在下着,紛紛落在了它的身上。
馬兒緩緩閉上了眼眸……
大雪壓壞了花枝,馬兒埋入雪中,此間種種,無人知曉。
未央宮的晚霞豔紅如血,鎏金的銅鋪首門緩緩推開,輕風拂過,皇上坐在椒房殿中。
桌上是染血的木頭的玩偶,上面朱紅色的生辰八字。
他手攥着玩偶,沉聲道了句:“子夫……”
帝王或是無情,或是有情?
長嘆之後,只能道一句,汝,不是帝王。
……
據《史記集解》所記,長陵山東西,廣百二十步,高十三丈,在渭水北,去長安城三十五裏。
長陵山,乃是普告萬靈的風水寶地。
在這個寂靜的深夜,烏鴉在啼叫。
一個男人身着白衣,披着一頭白發,他頭是垂着的,一頭白發遮擋住了他的面貌,他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柄赤紅色的長劍,似半蹲,又似半跪般在山頭。
他的身上有熊熊火焰在燃燒着,映照着白雪覆蓋的山,火光一片。
“山崩了~”
“山崩了~”
守陵人打了瞌睡,眼瞅着那山頭的火光,吓的咋呼。
“地裂了嗎?”他這一咋呼,吵醒了打盹的另一守陵人。
“靈運,你看,是不是山崩了~”守一 指着那山頭。
他看向那半空之中的火光,淡淡的說道:“守一,你真是沒見過世面。”
“什麽?”
“那是……鬼火。”
守一抱住了靈運的胳膊,身子是在顫抖的,聲音也在顫抖,“鬼火,不是天崩地裂嗎?”
他拍了拍他的後背,道:“就算天崩地裂,我在。”
守靈人居住的房屋中,燭光在搖晃,半明半寐。
千秋手肘舉着,閉着眼眸,他手中的書卷半卷,耷拉在地。
風吹的窗戶吱呀的響。
書卷掉落在地。
千秋被書卷滑落的聲音,驚醒了。
他彎腰,剛捏住了一片竹。
只聽有聲音喚道:“千秋。”
千秋手抖了抖,是誰在喚他。
他擡起了眼眸,窗戶吱呀吱呀,不知怎麽回事,竟有雪吹了進來。
下雪了嗎?
千秋不清楚。
眼前的男人……他一頭白發,渾身是火,火星子還一直在冒。
火越燒越燃。
“你是……”千秋咬着牙,看着他,他是鬼……嗎?
“不要問我是誰,你記住你是誰。”
千秋聽聞這話,甚是不解。
千秋的嘴唇在顫抖,“我是誰?”
着火的白發男人淡淡的說道:“你是替鬼神說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