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燭火燃盡,香氣依舊。

哭音混雜在酒味裏,滲透出一股酸甜苦辣分不清的味道。

輕拍在背上的溫暖從未間斷,像是另一個規律的心跳聲,前後包裹着練雅君,暖了她的心。

哭得眼酸鼻紅的她,眼淚終于逐漸停歇,只是在察覺到自己心情已然平撫的同時,緊貼着她面頰的溫暖胸膛卻亦令她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謝……謝謝你,我哭夠了。”雙手稍稍抵開了天城隸滿的摟抱,練雅君迸出了咕哝聲。

她居然就這樣……任憑天城隸滿抱住她?

雖說她一直把天城隸滿當成爹爹那一輩的友人在看待,可她也很清楚,天城隸滿并沒有真的像爹年歲那麽大,他們可是能夠論及婚嫁的男女。

而且,一個男未娶,一個女未嫁,在酒窖裏單獨相處已是招人非議,她還趴在天城隸滿身上哭這麽久,簡直是……

“那你把眼淚擦擦,我去點火。”他塞了一方手巾給她,接着松手轉身。

火光重燃,酒窖裏再度現出亮光,練雅君抹了抹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天城隸滿依舊帶笑,沒什麽改變的側臉一眼。

他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提,就只是抱着她,讓她哭個夠,仿佛他知道她的內心有多痛,那已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一個這麽懂旁人傷痛的男人,到底是因為歷練豐富,還是因為心裏藏着太多過去?

如果真如爹所說,天城隸滿是想醉又醉不倒,只因心裏似乎有事梗着他,那麽,在他總以笑臉安撫旁人傷痛的同時,又有誰能夠站在他身後,為他支撐那份內心的悲恸?

驀地,練雅君突然覺得心口有那麽點糾結了。

那是什麽樣的情感,她不懂,也難以分辨,卻有句話,讓她不吐不快——

“隸滿,我……我想為你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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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令正要動手去掀開酒壇的天城隸滿為之一愣。

回過頭,他聳聳肩應道:“你喜歡的話就釀,不過,不需要這麽刻意,我說過,你就做你喜歡的事就好。”

他帶她回來,可不是圖着教她報恩,這蒼龍堡裏,更沒有人會去催促她該做什麽事,該釀什麽酒。

“不,我這回說的,不是像之前那樣的……”這情緒,跟她先前的感覺有些不同,那種微妙的變化,讓她覺得不再悲傷,不再淨是惦着爹親,反倒混入了另一個想法。

“那是怎樣的?”聽見原本總是率直說話的她突然講得繞口,天城隸滿也感到疑惑了。

“我先前是圖着報恩,為的是滿足爹的心願,但是……”所有的思緒在腦海裏打結成團,教練雅君找不着适當的形容來表露自己的心情,卻有股沖動,令她想緊緊地抱住天城隸滿,為的卻不是道謝。

“但是什麽?”天城隸滿微微挑高眉梢,咧唇迸笑,“你該不是想說,因為剛才我安慰了你,所以想以身相許吧?哈哈哈……”

他笑得狂肆而毫無節制,卻在一瞬間教練雅君漲紅臉。

這男人……撇開他的好處與長才不提,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色魔!

甩甩頭,練雅君試着把他的話全都抛開,因為她知道,他總愛拿這樣看似輕浮的話語來掩飾他的真心與好意。

“我是很感謝你沒錯,但還沒到以身相許的地步!”練雅君将體內的燥熱感一口氣吐出,微鼓着紅頰重新聲明道:“我這回不是為了報恩,只是因為我想為你釀酒而已!”

她說得理直氣壯,活像是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理由了。

天城隸滿微愕,他并不是第一次被女人這樣示好,不過練雅君的魄力卻令他不得不正視,不得不認真面對。

“黃花大閨女這樣說話,很容易招來誤會的。”天城隸滿收斂心神,露出一如往常的笑音,“你可是練老的寶貝女兒,我要敢對你下手,包準他夜裏入夢掐死我!”

“我只是想為你釀酒,你聽成什麽意思了?”練雅君讓他說得雙頰紅燙,連忙撇清關系。

真是的,她已經很努力地維持兩人之間的清白了,偏偏他老說這種話,豈不是更引人遐想?

怦咚怦咚的心口微微鼓漲着,讓練雅君覺得心緒有些難以平靜。

只不過這回,她為的不再是思忖如何報殺父之仇,也不是懷念爹親的去世,而是因為眼前這個天城隸滿。

他的言行舉止,似乎已在不知不覺中勾走了她的心神,處處影響她……

“是是是,就只是釀酒,你想釀就釀吧!”天城隸滿無奈地一攤手,“反正堡主也下令了,就是要請你住在堡裏釀酒,一方面為你治傷,所以你想釀什麽都成。”

至于練雅君的酒,究竟能不能醉倒他……

那大概只有天知道。

但是,他并不會排斥她這套傳自練老的技藝,畢竟品嘗香醇美酒,也是他的興趣之一,只不過……

或許是因為練雅君這番有別于報恩的決心,令他産生了動搖吧!因為那一瞬間,他竟忍不住思索起自己真的醉入夢鄉之後的反應來。

他有太多年沒能好好入夢了,光靠酒……真能使他忘卻一切,跌入少了黑暗的夢境裏嗎?

倘若練雅君做到了這點,那麽到時候,他又會有什麽樣的心情轉變?

他不知道……這樣的猜測,沒有半點根據,也毫無前例可循,更不是他樂意去面對與多想的事,所以……他真的不知道。

“既然你也這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聽見自己擁有蒼龍堡堡主之令這面免死金牌,練雅君一下子便将煩惱丢到腦後去。

好,既然這樣,在她治傷的期間,她一定要釀出能夠讓天城隸滿醉入夢鄉的好酒來!

其實蒼龍堡裏的生活,相當悠哉。

就像天城隸滿之前說的那樣,蒼龍堡裏,還真是個人人互不幹涉的地方。

不管她去了哪裏,都沒人會過問她的來歷,好似會出現在蒼龍堡裏的人,絕對不是可疑之徒。

即使她面上一直都蒙了紗,但不論她找誰問話、問事情,堡內都沒人對她的面紗多瞥一眼,或是打探她為何蒙面。

而那位據說令所有蒼龍堡人都極為敬重的蒼龍堡堡主,她幾乎沒能同她見上一面。

她曾問過天城隸滿,于情于理自己都該去向堡主與副堡主親自道謝,但天城隸滿卻露出古怪的眼神望着她。

最後,他搖搖頭,嘆了口氣,雙掌往她肩頭一拍,語重心長地警告她,沒事最好別去找那兩個惹禍精,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對于天城隸滿如此給堡主下評論,她至今依舊不解,但是她沒忘了堡主想喝天女甜釀的事。

而在着手釀制天女甜釀之餘,她也開始了為天城隸滿釀酒的曰子。

這段期間,不論她想采買什麽,只消同副堡主黎子敘說一聲,過幾天便會有人送到蒼龍堡來,以至于她幾乎用不着出門半步。

她好奇地向黎子敘探問,怎麽如此相信她這外人,黎子敘卻僅是淡笑一聲,說她早已不只是個陌生人——

凡入了蒼龍堡的人,沒有人想離開,也幾乎沒人能再離去,所以她自然不算外人。

這是黎子敘告訴她的,但當她想再追問時,黎子敘竟是搖頭不再多應答。

所以,問題就這麽擱在了她的心裏……

“你一個人在酒窖門口發什麽呆啊?”

爽朗的聲調自頭頂上傳來,教陷入思緒裏的練雅君回過神來。

“隸滿?”練雅君仰臉,只見天城隸滿今天一頭散發,上邊還淋了水珠,有些濕透,潔白衣衫上染了不少水漬,活像剛掉進河裏又爬出來。

“我剛經過大夫那兒,他問我瞧見你沒有,說是換藥的時間到了,你卻遲遲沒出現。”天城隸滿的視線轉往練雅君包覆着白紗布與面紗的臉頰瞧去,“怎樣?好點沒有?”

“我想應該是好些了吧!”練雅君點點頭,“顏色褪了點,總覺得疤也縮小了。”

待在蒼龍堡裏的日子,不知不覺地也個把月了,她每隔三天就得換藥,頰上多了片覆了藥草的紗布,看來更形明顯,但天城隸滿待她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半點不變。

“那就好。”天城隸滿甩了甩濕發,“你快去換藥吧!不然大夫八成會追着我要人。”

這蒼龍堡內,人是誰帶入堡的,那人就得負起全責,所以如果練雅君不見蹤影,他絕對是被釘得滿頭包的那一個。

“我剛想事情想得分心了,所以忘了時間,倒是你……”練雅君不置可否地自門邊長椅上起身,她理理自己的衣裳,又往天城隸滿瞧去,納悶道:“潑得一身濕是怎麽了?”

“剛跟幾個兄弟比劃,比輸了。”天城隸滿一甩衣袖,霎時水珠紛飛,他露出燦爛笑臉,半眯起眼笑道:“堡主想了新玩意兒,讓人在練功的空地上立起木樁,再頂上水盆,讓我們在木樁之間比試身手,誰撞倒水盆讓水潑濕,那就輸了。”

比起練武習劍,這套方法倒比較像在磨練身手的靈活度,所以兄弟們也玩得挺樂的。

“這還真是別出心裁的練功法。”練雅君詫道。

既不傷人,又帶點樂趣,敢情那堡主也是好練武的人來着?

“堡主總愛想些怪點子,習慣就好,況且她想的主意都挺有趣,也挺新鮮的。”天城隸滿抹了抹臉上的水珠,露出沒轍的表情,“只可惜我輸得慘了。”

“那你怎不先回房換件衣裳?”她記得由練功的空地到酒窖這裏,中途會先經過天城隸滿的院落呀!

“想先找到你。”天城隸滿沒說出口的是,雖說是蒼龍堡規矩,但事實上他自己也不得不在意這位故人之女。

更何況,他還等着見拆下面紗的她,等着瞧她那張足以襯托出媚豔眸子的臉龐,究竟生得何等美貌,所以怎能不多關心一下?

“先換件衣裳再找也不遲吧!萬一染了風寒怎麽辦?”雙頰沒來由地燥熱幾分,聽見他露骨的關懷,竟教練雅君一時之間有些無所适從。

與他相處得越熟,她越是不習慣聽見他的示好,明明該是越熟越不在乎的小事情,卻每每在聽見他說出口之際,感受到更多的悸動。

“要是染風寒,那就喝點小酒驅寒意啊!”天城隸滿說得理直氣壯,面上的笑意不減反增,“這樣既可以讓你發揮實力,又可品嘗美酒,豈不是一箭雙鸼的美事?”

“聽你在胡扯!”練雅君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的背,“你回房換衣裳啦!我要去換藥了。”

“其實也用不着換,反正我跟幾個兄弟約好等會兒再比一場。”有了新玩意兒,大夥兒都玩上了瘾頭,更何況這還能當成練身手的消遣。

“那麽喜歡給水淋?”練雅君狐疑地白了他一眼。

濕黏黏的很不好受吧?

“這感覺挺舒服的啊!不是嗎?”天城隸滿聳聳肩,無所謂地應道:“去憂解悶嘛!”

“你是不想自己有清閑下來的時間吧?”練雅君瞧着他甩開濕漉漉的長發,終于忍不住吐出心底話。

雖然他看起來總是一副人來瘋的态度,可她每回見着的,卻都是散發出些許寂寞情緒的天城隸滿。

那笑音,聽來像是笑得有些身不由已,又好似不笑便會發了狂一般……

為什麽要這樣?她想問,卻老找不到好時機,而就算她開了口,亦會讓天城隸滿一語略過。

今天如果她跟天城隸滿只是見過幾次面,就一輩子不會再見到的普通陌生人,她絕不會多打聽,但問題是天城隸滿于她有恩,于爹親有情誼,她實在無法撒手不管他的事。

“我不知道你到底心裏藏什麽事,但這樣老裝着不正經的樣子,不是挺累的嗎?而且會連旁人想關心你的心情都給擋在外頭,這樣對你真的好嗎?”不想天城隸滿再度敷衍了事,所以練雅君也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而是問得直截了當。

“雅君……”天城隸滿抹去眼角旁的水珠,将濕發往後甩去,臉上笑意盡褪,換來一張帶點冷淡,有些傲氣的面孔,“我告訴你,人哪!有些時候,還是別太正經的好。”

他的話音聽來很是認真,不似以往的放蕩,倒有幾分的語重心長。

“那我也告訴你,我覺得你們堡裏的兄弟們,應該都是能聽你訴苦的人,但我不懂你為什麽寧願讓他們操心,也不說出自己的煩惱。”既然都要把話攤開來明說了,練雅君也不跟他客套。

“正因為他們個個都關心我,所以我才什麽都不能說。”不明白自己的嘴怎會在對上練雅君時一直失控,可天城隸滿就是這樣一句句地如實吐出心情。

也許,是在一個熟知他個性,甚至是看透他心情的女人面前,藏得再多都只是枉然。

又或許,是因為他與她并不相熟,所以他才能夠這般侃侃而談。

他曾想過,在練雅君治好了傷疤後,是不是就會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并不一定會留在蒼龍堡裏,那麽日後,他還能不能遇上個講話聽來帶刺又直戳他心底,卻從不逼迫他半點的女人?

雖然他也不一定真得尋個對象,找個妻子,但是自從練雅君入了堡,成天在他面前打轉,問他喜歡什麽樣的酒,打聽他愛什麽樣的味道後,他的心思似乎就不可避免地被她影響了不少。

面對這個故友的女兒,他該拿什麽樣的心情去看待?

她是個好姑娘,不該用游戲人間的态度去碰她,可若是将她視作與其它兄弟無異的存在,只當她是個好哥兒們,他卻又做不到。

因為她早已從練老那兒聽了太多關于他的事,所以她與他,早在最初相遇時,就失去了相處上的平衡。

不會是兄弟,不會是紅粉知已,更不可能恢複到點頭之交的關系,或是純粹當個只打招呼的普通朋友。

這感覺太複雜,他分不清。

又或者該說,他不願意去厘清,因為即使他真的弄清楚了自己對練雅君的看法,她也不一定肯接受……

“你不說才會讓他們擔心吧?”練雅君真不懂他的邏輯,蹙着秀眉好半晌,才擰着眉心問道:“還是說,你對他們沒信心,覺得你說出心底話之後,他們會讨厭你,會遠離你,或是……”

俠客嘛!多少身系一些血仇的,雖然她不曉得天城隸滿過去發生什麽事,但光聽他那個“邪刀鬼見愁”的封號,也多少猜得出來,他身上肯定背了不少恩怨。

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天城隸滿覺得他把藏在心底的秘密說出來後,會給兄弟們惹麻煩之類的……

但也不對呀!依蒼龍堡的威名,還有邪刀鬼見愁的聲名,真想找天城隸滿報仇的人早就上門了,而既然至今為止都沒發生什麽事,那他何必日日夜夜操這種無謂的心?

“他們都知道。”聽着練雅君那有些像在妄想的猜測,天城隸滿卻是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蒼龍堡的兄弟們,對他的事可不是全然不知情的,可正因為他們知曉,所以他更無法在他們面前放肆地放縱自己的心情……

“別再笑了。”蹙起眉心,練雅君跨步上前,一手一邊,她踮起腳尖,傾身往他的兩頰拍去,“不舒服,就別硬撐着在旁人面前裝出笑臉啊!你這樣讓我看了實在是……”

“實在是?”天城隸滿不自覺地抓住了她的雙手手腕,瞧着那近在眼前的明豔雙眸,一瞬間,他竟有種被她的眸光勾走全部心神的感覺。

她很迷人,不只是這雙眼,她的性情讓他得以吐露真心,甚至是……連他亟欲埋藏的秘密都妄想對她說出口。

“看起來讓人覺得很心疼啊!”練雅君咬了咬下唇,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于天城隸滿這性情是有些同情泛濫了。

就因為知道這男人待自己太好,明白他是個多熱情的性子,所以她越是與他相處,就越放不下他,才會漸漸地讓他在心裏啃蝕出一個空位,占着這男人的身影……

“別心疼我。”天城隸滿搖頭,“我不值得你動心。”

他刻意的排斥令練雅君有着一絲受傷,卻又立刻将這想法抛至腦後。

蹙了下眉,她板起面孔,自他的手掌中抽手,往後退開一步,指着他嚷道:“笑話!你姑奶奶我要對誰動心,輪得到你來管啊!我就是心疼你,不管你到底藏什麽事不肯說出來,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勉強自己,我練雅君就是舍不得你!”

這一番示好,襯上她的清朗聲調,聽來像是要挾,卻又滲透出一股震懾人心的暖意。

甚至,這暖和的感覺還燙得天城隸滿低了頭,伸出雙臂,将她擁入懷抱裏。

“雅君……”平日裏飽含笑意的聲調如今混入了些許的哽咽,天城隸滿吐出連番喃喃自語似的低音,卻是除了練雅君的名字,什麽都聽不清楚。

十指扣緊了練雅君的纖腰與背脊,過大的力道令練雅君有些錯愕,卻也在同時體會到這男人心裏那說不出口的苦痛。

太痛,讓人說不出口;太疼,讓人不敢回憶,也許……天城隸滿不是不說,只是無法面對它。

就像她猜想的,在這張笑臉的背後,少了個他認定的支柱,所以他的心早已搖搖欲墜,盡管旁人一再伸手,卻因為他的體貼而被一一拒絕。

而今,她一腳踩進了他的禁地,觸上了他心口裏的傷痕。

可她知道的,不管他過去發生了什麽樣的事,她都不願抽身離去。

輕拍着這個大男人的肩,她吐出輕柔的嗓音,細聲地說出了他曾用來安撫她的話語——

“這才對嘛!不管是男是女,在這種失去至親的時候,放心哭一場,可是很必要的。”

她知道了,當時曾用來安慰她的這句話,天城隸滿不只是說給她聽的,同時……也是講給他自個兒聽的。

只是天城隸滿從來就沒能放縱過他的心情,總以笑容來強行僞裝,但現在,那些都沒有必要了。

“我為你釀了好酒呢!隸滿,所以要哭要醉要睡都随你,但是,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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