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臣婦拜見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虞妗跨進殿門時,世子夫人白氏小聲說着什麽,譽國公夫人陳氏正低頭飲茶,白氏見她來忙站起身問安,陳氏卻坐在太師椅上懶怠着不願動,白氏連連扯了她好幾下,才不甘不願的站起,敷衍的俯了俯身。
青黛攙着虞妗在上首落座,銀朱将其餘的內侍宮女皆遣了出去,留她二人在裏頭伺候着。
虞妗臉上帶着笑,卻不達眼底,審視着下方行禮的二人:“平身吧,都是自家人何須多禮?”
還不等虞妗說完,陳氏便倨傲的仰起頭,整了整衣裙便往太師椅上坐,一邊大着肚子的白氏有些尴尬的朝虞妗笑了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虞妗莞爾一笑:“大嫂也坐吧,懷着孩子呢,得注意些。”
白氏這一胎足有七個月了,如今這天寒地凍的,稍有不慎便容易出意外,陳氏也是膽大包天,敢把她帶着來。
燕朝皇室的規矩,外命婦朝見時帶來的丫鬟女婢,具不得進宮,得在宮門口候着,而白氏因為身懷六甲,被虞妗特許可攜女婢進宮。
虞妗看了一眼帶來的那個女婢,與陳氏如出一則的倨傲,在她身後鼻孔朝天的站着,看着白氏挺着個大肚子,艱難的扶着高幾去尋座椅,一動不動,可一點也不像白氏的貼身女婢。
銀朱看不過眼,走過去攙着白氏坐下,換來一個善意的笑:“多謝大人。”
陳氏陰陽怪氣的冷哼一聲:“真是個精貴人。”
虞妗也不理她,自顧自的吃茶,青黛從後頭煨着銀爐上,端了一盅銀耳雪蓮出來,用銀碗盛起端給她,偌大的霁雲殿內尴尬彌漫。
白氏試圖打破尴尬,輕聲說:“娘娘近來身子可舒坦?這天兒冷得突然,可得注意保暖,萬事以身體為重。”
虞妗擦了擦嘴角,一邊說:“無礙,這滿宮裏的人伺候着呢,倒是大嫂你,怎麽進宮來了?上回不還跟你說,月份大了要你在府中好生養胎?”
白氏笑得溫潤,從一旁高幾上擺放的包裹裏取出一雙鹿皮手套,是很老舊的花樣,又有些與衆不同。
“臣婦上回進宮,便聽銀朱大人說娘娘還未有過冬的手套,這天兒又冷了起來,給我外子做時順便給娘娘也做了一雙,”白氏說着,怕虞妗嫌棄這東西上不得臺面,又說:“照着娘娘早年的尺寸做的了,也不知合适不合适,若是不合适,娘娘賞給底下伺候的也好。”
虞妗眼睫輕顫,雖然離得遠,但她認得出來,那是她母親的手藝,白氏應當是去見過她了。
如今被關在譽國公府後院的那個瘋女人,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世人皆知,譽國公府國公夫人出身淮海陳氏,而不知譽國公原配夫人乃前朝氏族,琅琊王氏嫡支的姑娘。
虞妗飛快的眨眨眼,将微酸的淚意壓下,笑着說:“這等好東西,哀家可不能便宜了她兩個,青黛,快去。”
青黛掩唇輕笑,白氏松下一口氣,将東西交給青黛,連聲說:“娘娘不嫌棄便好,不嫌棄便好。”
陳氏早等得不耐煩了,與身後的女婢嘟嘟囔囔:“這麽個破玩意兒,值當嗎?”
虞妗睨着她,神情冷漠:“不知國公夫人今日來,有何要事?”
虞家嫡出兩子一女,皆是原配王氏所出,王家乃百年氏族,哪怕前朝國破,大燕新立,亦能屹立不倒,而至先帝時,欲繳清氏族,而王家首當其沖,抑或被人構陷,抑或罪有應得,王家上下三族之內斬立決,三族以外流徙西南,只餘王氏這些外嫁的姑娘得以幸免于難。
說是幸免于難,實則苦大于幸,從前,但凡是出身王家的姑娘,莫不是被人孜孜以求,而自王家沒落,外嫁的王家姑娘沒幾個好下場,虞妗的母親便是其中的典型。
王家傾頹之時,虞妗才出生沒多久,身子本就羸弱的王氏為王家疲于奔走,落得病體沉疴,偶然撞見譽國公與陳氏的私情,從他二人口中得知,自己娘家的覆滅她這位人面獸心的丈夫也曾參與其中,等她昏迷再醒時已然忘記前塵,誰人不識誰人不分。
沒多久,譽國公便以王氏病重,無力管理府中事宜為由停妻再娶,與陳氏‘有情人終成眷屬’,而王氏被幽閉後院,終日以淚洗面,滿心悲苦無可訴。
虞妗的長兄虞雁南成親頗早,白氏是王氏還清醒時親自定下的娃娃親,後來陳氏多次想讓虞雁南與白氏解除婚約,另娶她娘家的侄女。
虞雁南自己主意大,寧死不肯,他與白氏成親當日,徐氏那侄女便送進了宮,是以,也難怪陳氏對待白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陳氏翹着小指,食指拈着茶蓋在茶碗上輕拂,漫不經心的說:“回太後娘娘的話,今日我來便是替我家公爺傳句話兒。”
虞妗一臉恍然:“父親可又有什麽吩咐了?”
陳氏從來都瞧不上王氏所出的幾個子女,偏她自己又生不出來,哪怕她得譽國公萬般寵愛于一身,也是飄零的。
想起虞妗當年入宮的場景,陳氏不由得揚起一抹蔑笑,說話也越發随意:“你父親要我來告訴你,若想要你那可憐的母親不再受苦難,且收回成命,速速與呼揭言和吧,還有,國家大事你一個女子還是少插手為妙。”
“這确是父親所言?”虞妗放下手中的銀羹,就着銀朱端來的水淨手,青黛上來将用後的銀碗收走。
陳氏不答,反到洋洋得意的對虞妗說教起來:“你自幼便少了母親的教導,沒得閨閣女子的德行,況且你又不親我,不懂這些事兒倒也不出奇,照我說,你一個女人家就好生待在後宮莳花弄草吧,插管男人們的事做什麽?怪不得是王家女生出的姑娘,一身反骨!”
說到最後還不忘踩一腳王氏。
“國公夫人可說完了?”虞妗也不惱,唇角還帶着笑。
陳氏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身後的女婢輕捏着她的肩膀,越發肆意妄為:“就這麽幾句話,本夫人腹中頗有些饑餓,你速速給我擺飯去。”
陳氏的刁蠻白氏也不是頭一回見,只她平日在府中吆五喝六便罷了,進了宮,也時常對她那已經貴為太後的小姑子頤氣指使,每每如此,妗姐兒竟也順着她縱着她,整一幅好欺負的模樣。
時間久了怕是陳氏自己都忘記了,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小姑娘,早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能被他們威脅,孤苦無依的孩子了,是他們,一手将那個白紙一般的姑娘送上了權力頂端。
她如今,是大燕朝生殺予奪的太後娘娘。
想起虞妗方才進來時,周身那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白氏心肝都在顫抖,小心翼翼道:“母親還是注意些吧,這……這畢竟是宮中。”
虞妗一邊整理自己的鬓發,一面說:“大嫂不必驚慌,國公夫人在哀家這兒撒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銀朱,使人去吩咐禦膳房擺膳吧。”
陳氏并未聽出白氏話語中的警示之意,滿不在乎的說:“太後娘娘尚且未發話,你又是什麽東西,上趕着教訓起我來了?”
一雙眼惡意的打量着白氏圓滾的腹部,一面說:“大公子歸來在即,我看你這肚子也伺候不了他,不如我挑個好人家的姑娘替你分分憂? ”
說罷還嫌不夠惡心人,斜着眼看向上首安靜飲茶的虞妗:“本夫人瞧着娘娘身邊那位銀朱姑娘就不錯,腰細臀大,是個好生養的,娘娘可願割愛?”
白氏的臉色很是難看,她與虞雁南自幼一同長大,感情甚篤,成婚五年來,丈夫從不曾納妾偷腥,陳氏這是成心往白氏心口上插刀子。
虞妗将茶碗放在幾子上,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看向陳氏,一雙多情眼沉沉如水。
陳氏惡心人很有一套,她單單指名要銀朱而不要青黛,是因青黛乃官女子出身,堂堂清河柳家的嫡次女,大把好人家等着娶她做正妻,憑什麽要與虞雁南為妾,她沒那個膽子和柳家作對。
至于銀朱,是跟着虞妗從譽國公府出來的,早已經除了奴籍,如今是正一品掌令女官,與虞妗的二哥虞雁北情分深重,過些年虞妗便要下诏與他二人賜婚的。
試想一下,等虞雁南虞雁北回京,弟媳成了自家妾,長兄妾本該是弟妻,該是何等尴尬,而之所以造成這等場面,又因虞妗下的懿旨,啧啧,當真是生怕虞家三兄妹不會反目成仇。
陳氏此話恰巧被回來的銀朱聽個正着,臉色驟然白了一層,卻抿唇一聲不吭,走回虞妗身側後,才咬咬唇小聲說:“娘娘……”
虞妗拍了拍銀朱的手,默不作聲的安撫,青黛也上前握緊了她的手。
虞妗撿起空了的茶碗,擺弄着茶蓋,拎起來又扔回去,清脆的聲響砸在白氏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