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事已矣(七)

洗衣機的卷筒裏有一條魚。

黛青的魚鳍,修長的擺尾。

魚的嘴巴一張一合,卻吐不出一個泡泡;黝黑的魚眼裏沒有眼白。

洗衣機裏注入了消毒水,轉動起來。

魚被裹挾在髒掉的內褲、紙鈔、男人的領帶和女人的香水裏。

卷筒越甩越快,很快看不清了。

——秦川艱難地吐出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亮得耀眼的白色,鼻端則萦繞着消毒水的刺激味道。秦川花了足足半分鐘,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醫院的床上;又花了另一個半分鐘,回想起車禍的前因。

他試着動了動手指,接着是手臂、腿和脖子。萬幸,似乎沒有少掉一個零部件。

病房外陽光燦爛,照得房間裏暖乎乎的。

秦川躺在床上,兩眼放空了好一陣。

“先生,您醒了?”巡查的護士來給秦川換點滴瓶,微笑着問。

他依然懶洋洋地不想動,直到老熟人俞竺祯出現在了病房裏。

秦川忽然失笑:“你倒像個救火員。”

俞竺祯愣了下也笑了:“還真別說,哪裏需要我,我就在哪裏。”

原來車禍那天,俞竺祯攜嬌妻蜜月歸來剛巧路過,聽說出了車禍準備圍觀,到前面一看居然

是老朋友,遂趕緊送進了醫院。也算秦川命好,那天撞他的車子速度不快,只是剎車失靈,而且撞上他之前還被垃圾箱阻了一阻,因此基本是些皮外傷,恢複的速度讓秦川自己都意外。

不過這樣也好,他不想讓蘇漢陽看到自己虛弱的模樣。

俞竺祯卻勸道:“嗨,你別這樣想,讓他看一看你虛弱的樣子——偶爾示弱,這叫以退為進。”

卻說第二天一早,秦川便接到了俞竺祯打來的電話,方知曉他去找了蘇漢陽,下午要來看望他。秦川略有遲疑,讓俞竺祯抓住時機挂了電話,便算是敲定下來。

守着時鐘磨蹭到了下午,秦川算好時間,躺在床上等蘇漢陽。

病房裏靜極,不知是不是錯覺,秦川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秦總——”又是這一句稱呼為開端,界限分明,遠遠推隔。

驀然間,秦川的心裏升騰起一種恐懼,蘇漢陽離他越來越遠,而這正是秦川最害怕的,他快要抓不住他了。

公事公辦的語氣,棉裏帶針的問候。

秦川突兀地張開嘴,徒勞地想要挽留,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空餘無華到蒼白的陳述。

“我是真的出車禍了……當年是我錯了。”

他欠他一個道歉。

可是秦川真的說出口了,蘇漢陽卻默然無語。

秦川心裏的鬼在大笑。他想起之前的調查報告,那個姓姜的女人有個先天性心髒病的孩子,簡直是天賜給蘇漢陽的軟肋。秦川道:“你跟我回去,條件随你開。”

蘇漢陽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他的嘴唇微白,顫抖地說道:“秦川,你做得最殘忍的一件事情,是讓我知道——我愛上的,就是這麽一個人。”

秦川卻再度被病态的快意籠罩。你也不是很了解我啊,正如我也許也不是那麽了解你一樣,秦川心想,情愛總是會塗抹上層層假象,而你現在看到,大概是第一層次的真實了。

蘇漢陽果然同意了。

一個月後,秦川安排人将蘇漢陽接到世紀大廈。

難得一派和氣。

蘇漢陽嘴角揚起一絲笑意,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些:“買房要趁早啊,您說是吧,秦總?”

秦川看他氣色好了點,心情也好了起來,張口卻是會錯了意:“嗯。你要買房?我可以送你一套。”

蘇漢陽卻莫名走神。

沒走神的時候,便總是手術、手術,左右不離那個叫姜樂生的孩子的手術,仿佛除了這個,他們二人便沒什麽可說的了。就好像一對離異的配偶,孩子成了他們僅剩的共同話題。

沒有關系,秦川勸慰自己,時間還長,別心急又吓跑了他,等手術結束之後再從長計議。

要有耐心。

至少現在,每天都能看見蘇漢陽。

只要蘇漢陽還坐在他辦公室那張沙發上,便足矣。

蘇漢陽卻似乎并不樂意當個花瓶,他還要回去照顧那個小姑娘。對此,秦川搬出早已想好的說辭,提議讓她提前一周住進醫院做檢查,于情于理蘇漢陽都不好拒絕,卻不曾想反而讓蘇漢陽每天跑醫院跑得更勤快了。

快活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盡管秦川恨不得把每分每秒都數清楚,轉眼便到了姜樂生的大日子。

這事兒原本與秦川并無多大幹系——笑話,他當年可是認真打算過把姜樂生她媽沉江的人,更別提對這個丁點大的小姑娘了。

上班的路上,秦川的腳步卻有些遲疑。

蘇漢陽……那個男人,他會害怕嗎?

同樣是去醫院,上一次秦川不記得怎麽進的醫院,這次卻實在是又酸又苦。

隔着玻璃,秦川便看見蘇漢陽,背對着他,沖一張逐漸推遠的病床不斷揮手。蘇漢陽站在那兒,上半身微微前傾,帶着顯而易見的專注與擔憂。

等待的時間裏,蘇漢陽無聲地牽起那女人的手,牢牢握住。秦川在一旁看着他倆,像是想說什麽,最後也沒說出口,只有指甲無意識地在虎口留下一道深印。

他陪着她,他陪着他,等了三個多小時。

他和她都舒了口氣,他卻被吓得魂飛魄散,因為蘇漢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把蘇漢陽送進手術室的時候,秦川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蘇漢陽方才的感受。而之後的診斷結果更仿佛一道晴天霹靂,把秦川砸懵了。他從未想過,蘇漢陽身體這樣不好;而他們之間,再也沒什麽未來可言了。

這怎麽可能?!蘇漢陽……蘇漢陽還那麽年輕,還有大把的明天可以抛擲,還有那麽多地方沒有去過、那麽多話沒有聽過,明明都已經決定好了……

秦川從不信命,但這一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道,如果不是遇見了他秦川,蘇漢陽是不是、是不是現在還會活得好好的?

秦川疲倦地伏在蘇漢陽的病床邊,陷入了一個清淺怪異的夢境。

夢裏,蘇漢陽躺在一張寒氣四溢的冰床上,裹着白色的床單,像是被剪開的蠶蛹,裏面的蛾子已經失去了生機。秦川想喊醒他,卻發現自己既發不出聲,也無法動彈。他好像被什麽束縛在了原地,成為了牆壁的一部分,只能在邊上靜靜地旁觀,喪失了參與的身份。他心慌着急,奮力掙紮,終于猛然一下掙脫了束縛。他張開雙眼,原來還在病房裏。

未及捱過夢境帶來的錯亂感,秦川小心地拉過蘇漢陽的手,緊緊攥住還不夠,直到貼近臉頰,能感受到活人的溫度,秦川的心跳才慢慢平複。

他喃喃:“……怎麽還不醒過來……快好起來啊……”

晚間,秦川草草吃了點東西墊饑,回房卻見蘇漢陽醒了。

應該問句怎麽了,秦川這樣想着,邊心生怯意。他怕聽到蘇漢陽真的沒救了的消息,更怕這話從蘇漢陽自己口裏說出來。其他所有人說的,他都可以不相信。

但他是秦川。

最後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兩張嘴皮子一碰,幹巴巴地問蘇漢陽怎麽回事。

蘇漢陽承認得坦蕩:“當年不自愛;現在老了,肺癌,晚期。”

肺癌,晚期。

真真是半分僥幸不留,四個字便打得秦川如同雲端直墜,頭重腳輕,直摔的眼冒金星,半晌失語。

“漢陽,這一點也不好笑。”

蘇漢陽這次看也不看秦川,合眼淡淡道:“誰和你說笑話。”

秦川幾次想伸出手去撫摸蘇漢陽的臉,卻都哆嗦着失去了力氣。

“你騙我。”秦川聲音很輕,像是對自己說。

卻被蘇漢陽反诘一句,“我何曾騙過你?”

秦川呆了。

剎那間時光倒轉,他又回到了那個黃土紛飛的村莊。十八歲的他背着簡單的行囊站在村頭,背後不是家鄉,眼前擠壓下未知的空芒。

白雪,月光,母親——什麽也把握不住,什麽也留不下。

甚至連阻止蘇漢陽出院都做不到。

幾天後,秦川看着蘇漢陽走出視線,手心裏攥出血痕。

臨走沒有告別。

也對,秦川想,總好過再聽一聲淡漠的“秦總”。

細細數來,再見面蘇漢陽便固執地只叫“秦總”,唯有一次喚了“秦川”,是質問他:不欠你什麽了吧?那時候以為心痛已極,再不會有更難過的了。

蘇漢陽每每是秦川在人生路上的導師,他曾試圖教導他什麽是愛,現在卻要教會他什麽是痛了。

所有的細節秦川都記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後來每次回想起那一天,他總想着,原來這才是蘇漢陽最大的報複。

——明明只差一點。卻連最後一面也沒趕上。

到最後,他連看自己一眼也不願意、對自己說一句話也不願意嗎?

陷在雨霧朦胧的世界裏,秦川疑惑,明明身體沒有受傷,卻為什麽那麽痛?冷雨拍打着臉頰,沖刷着身體,近乎麻木。

後來的後來,也曾有幾次,秦川夢到那天。

他趕到蘇漢陽家的時候,蘇漢陽的眼還睜着,對他說了兩句話。

秦川分辨了一會兒,才明白,蘇漢陽說的分明是:

“你想讓我死,我卻要你活。”

“秦川,你好自為之。”

蘇漢陽最後說完,便斷了生氣。

他的學長,他的戀人,他的摯愛。蘇漢陽。

——摯愛?啊,沒錯,秦川覺得,自己大概到死也學不會愛情了。但是他和蘇漢陽之間的彼此糾纏,如果不是因為愛情,還能是什麽呢?

Cause now that I'm without your kisses 此刻我已經沒有了你的親吻

I'll be needing stitches 我亟待愈合傷口的針

作者有話要說: 秦川的番外就到這裏了,不過他還會在姜酒番外裏露臉~預告下,最後會有秦川v.姜酒的見面,高虐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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