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雨欲來(四)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老爺對兒子即便有再多不滿,也看在今年賺個缽滿盆滿的份上消了氣。
今兒飯桌上比平日多添了幾道菜,是平日裏極少見的山珍,好在學進是個知克制的孩子,即便再美味也不會貪吃,半點不用大人操心。
山珍雖精貴,程璐卻吃不慣,不好辜負宋老爺一番心意動了兩筷子。
宋老爺心裏高興多喝了兩杯酒,面頰通紅,眼睛裏染着明顯的醉意,指着宋一成說:“咱們宋家子嗣單薄,你成親這麽多年也只有學進一個兒子,趁着年輕再多生幾個,府裏也熱鬧些。”
宋一成一愣,下意識地看向面無表情的程璐,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她不願,心裏的氣又添了幾分,笑道:“兒子明白,學進也說想要個妹妹。”
程璐徹底沒了胃口,她和這個男人不對付,連話都不想多說,又怎麽會願意和他生孩子,想的倒是美。
吃完飯宋老爺徹底醉了,已經歇下了,學進被奶娘抱回了自己院子,程璐和宋一成一前一後的回自己院子,寒風送來一陣酒味,程璐皺了皺眉,腳下步伐加快。
宋一成心裏的那團火到底沒藏住,快步追上去扯住她的胳膊,厲聲道:“程璐,你夠了吧?你說清楚,我到底怎麽惹你了,你這樣給我甩臉色?”
程璐在他手要碰到自己的時候本能地避開,兩人之間本就僵硬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程璐轉頭看過去,借着沿路随風搖晃的燈籠看到宋一成那張俊美到極致的臉上滿是怒意,她轉開視線,輕聲道:“我累了,不想同你吵。”
他本就是世間少見的風雅男子,平日裏是極溫和的性子,眼波流轉間皆是惑人的風情,不想生氣的時候更是極美,亮如璀璨星辰的眸此時冷光逼人,被寒風吹得蒼白的薄唇緊抿,似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她剛往前走了一步,宋一成又不依不饒地追上來,用力地抓着她的胳膊,疼痛讓她輕呼出聲,心中的不耐讓她聲音低沉如冰:“放開。”
宋一成被程璐眼睛裏毫不遮掩的厭惡給刺痛,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咽下去,松開程璐,手無力地垂下去。
今兒他從魏府出來,本想厚着臉皮再去程家一趟,已經過去幾天了,程璐的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巧的是他剛走了沒多遠就看到自家的馬車在首飾鋪子前停着,嘴角揚起不自知地笑,快步往前走了幾步,卻見程璐與夏遇站在那裏說話,兩人臉上全帶着笑。
尤其是夏遇,同是男人,他不會看不懂那張客氣的臉上壓抑着什麽,之前他不明白為何向來少話的人會在說起程璐的時候總是一副教訓他的口氣,字裏行間是為程璐不值,而此刻心裏的猜測終于得到證實。
自诩高潔的夏遇竟對他的妻子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心裏的怒火頃刻間燎原,這一路上他氣沖沖地往府裏趕,連平日裏相熟的人同他打招呼都沒理會。
沒想到這口氣憋到這會兒還是發不出來,甚至被程璐那道目光給刺痛。
在寒風中站了一陣,到底不死心,寒風刺骨的天,他卻毫無感覺,追上程璐,在門關上的前一刻以一種別扭的姿勢擠了進去。
男女力氣懸殊,尤其是一個酒鬼,程璐也懶得和他計較,吩咐丫頭去打水,她在桌邊坐下來,倒了杯熱茶小口抿着驅寒氣。
宋一成在她對面坐下,憋了半天擠出一句:“往後你離夏遇遠着些,別和他說話。”
程璐低垂的眼擡起,頗為莫名奇妙:“為何?見面三分笑不惹人,碰到了我有何理由不理他?他是你的從小到大的兄弟,你如果不要這個臉面,我往後離他遠些。”
宋一成沒話了,酒勁上來了,腦子有點暈,突然間自己也理不清到底是什麽個前因後果,最後抿了抿嘴,頗有些無賴:“反正你不能理他。”
程璐沒理他,他吸了吸鼻子,俊臉上露出幾分讨好,柔聲說道:“我們,我們不吵了好不好?”
下人送了水進來,程璐起身去淨臉,剛撩起水,感覺到腰上多出一雙手,滾燙的溫度穿過衣服浸入皮膚,她不習慣地身子發僵,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身後的人得寸進尺,更加灼熱的溫度傳來。
“阿璐,我們生個女兒吧,爹說的對,家裏孩子少也不熱鬧。先生說學進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加心培養興許咱們宋家也能出個大官。有了妹妹,他的心也能收收。”
程璐硬是把自己從他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不說生不生孩子,他作為父親連兒子心裏在想什麽都不知道,腦子裏從不裝家裏的事,除了吃喝玩樂他知道什麽?她心裏也無奈,一個沒有婚姻生活經驗的人,操着老媽子的心。
“學進有沒有妹妹照樣不會耽誤讀書,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夠了。”
這話到底還是有些傷人的,宋一成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他向來覺得家中事情有人打理,無需他費心,所以到此刻他只是個站在邊緣處的人。
“怎麽能不管?你聽他今天說的話,我是他爹,他怎麽能這麽不給我顏面?長大了還得了?”
程璐冷哼一聲:“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學進不願變成你這副樣子難不成還錯了?你還知道你是當爹的人?這些年你給了兒子什麽?外人指指點點笑話?我現在不想和你說話,你出去。”
宋一成被噎了一嘴,他比程璐高很多,這會兒站在這裏一動不動就跟座山一樣,任程璐又推又拉,袖子被水給打濕,他只是笑。
可他低估了程璐的執着,程璐不是再和他打鬧玩笑,而是真的要把他給趕出去,一直被推到門邊,他張開雙臂将嬌軟又帶着甜香的人兒抱在懷裏,帶笑的低沉嗓音富滿磁性:“好了,不鬧了,這麽晚了。”
程璐極不适應這種膩乎的口氣,甚至有點抵觸,她飛快地跳到一邊,反應極大,厲聲斥責:“別碰我,出去。以後你還是去睡書房,不然我就回娘家。”
宋一成好不容易緩過來的一口氣再度散去,沒想到程璐還真來勁了,寒風吹得他後背發涼,他今兒非要讨個說法:“你到底怎麽了?好好的怎麽和變了個人一樣?說說,我到底哪裏惹着你了?是我這陣子順着你,讓你覺得可以随意拿捏我?程璐,要不是別人勸我,說你一個女人家可憐,不顧外人恥笑非要嫁給我,我好心順着你,你……”
程璐雙手抵着他的胸口下了吃奶的力氣将他推出去,關門聲在安靜的夜裏動靜不小,原本待在耳房裏等着傳喚的下人聽到動靜趕緊跑出來,哪知正好撞到少爺被少夫人關在外面,一時間全都愣在那裏,好一會兒緩過神趕緊跑回去了,生怕主子遷怒。
宋一成在門外站了好久,其實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氣自己沒分寸口不擇言,他心裏不是這麽想的。雖說當初他會和程璐成親不大情願,礙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湊合過日子。他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并不怎麽上心,畢竟幾年夫妻,孩子也這麽大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這不該被他拿來傷程璐。
他摸着自己的心,不停跳動的心告訴他,這一陣子不被程璐當人看,這片平靜的心湖居然泛起了波瀾。
擡起手想敲門,到底還是拉不下那個臉面,外面天冷的厲害,他只能轉身去書房。
程璐倒是沒把他的那些話放在心上,脫了外衣便上床躺着了,不管怎麽說程家的難關過去了,她也跟着睡得踏實。
沒多久困意上來,剛睡到半夢半醒間,聽到門被敲響,沒聽到下人回禀是什麽事,她翻了個身繼續睡。
哪知外面的人敲個沒完,在她要發脾氣的時候,聽到那人聲音微顫:“阿璐,你睡了嗎?我先前一時上頭,那些混賬話你別放到心上,我沒那個意思。你要是生氣難過就打我幾下,我這回不躲成不成?”
程璐的困意就這麽被趕跑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坐起來,外面這個輕聲細語又帶着委屈求和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宋一成?
月光透過窗戶在地上撒了一層銀霜,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門窗前映照出那人的影子,久久未離開,程璐躺下來沒有理會。說到底她對這個男人沒有感情,他也不是她喜歡的那一款,心軟開門或是多說兩句話對她來說都是麻煩,索性只當這人從來沒有來過。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是什麽睡着的,也不知道這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一夜好夢,第二天醒過來已經天光大亮。
丫頭進來伺候她梳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少夫人的臉色,狀似無意地說:“天剛亮少爺就出門了,瞧着心情不大好,好像感染風寒了,說話聲音都悶悶的。”
程璐只是勾了勾唇角,出聲問道:“學進起來了?這個時候應該開始上早課了吧?”
“小少爺睡得很好,今兒都沒讓奶娘叫起,自己就穿戴好衣裳,真是越來越懂事了。”
程璐臉上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去吩咐廚房今兒中午多做兩道他愛吃的菜。”
卻說宋一成昨兒晚上在外面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回應,失落地回到書房,這一冷一熱間身體有些受不住,只是心中郁悶不将此當回事,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索性去外面散心。
他先是在城中小巷口吃了碗豆腐花,暖了肚子渾身都舒坦。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剛好經過富貴賭坊,小二見到他熱情地往裏面迎:“宋公子這兩天忙呢?您有陣子不來玩,這邊好多熟人都惦記着您呢。”
說是惦記不過是覺得白白丢了這麽個冤大頭有些可惜,宋一成可是個真正的散財童子,分明手氣臭的要命偏偏還愛玩大的,他輸一回足夠大家夥日子好過一陣子,哪怕賭坊的老板見到他都十分客氣。
宋一成往裏面走了兩步,還沒掀起簾子,搖頭道:“不玩了,這幾天沒勁。”
小二摸着頭看着向來興致很高的宋大少爺離開,也不知道這人今兒個是怎麽了。
轉來轉去還是在茶樓坐下來,樓下唱曲兒的爺孫倆十分賣力,不為別的,因為宋家大少爺來了,以往這位寧城有名的公子爺最是大方,打賞給的多,他一人慷慨,整個茶樓的人都跟着好過。
只是不知為何今兒有些心不在焉,連他最愛聽的段子都吸引不住他,一曲唱罷又一曲,這位爺還是盯着角落發呆。
宋一成一直在腦海中回憶自己這些天到底做了什麽事惹得程璐發這麽大的脾氣,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直到有人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淡淡地說:“原來是劉兄。”
劉毅是這寧城中出了名的無賴,誰都不放在眼裏,唯獨願意給宋一成三分薄面,給自己倒了杯茶,放到鼻子前聞了聞,一副舒心模樣,笑道:“底下的爺孫倆還等着您給打賞呢,在這裏發什麽呆?愁眉苦臉的,可是誰給你氣受了?”
宋一成深知劉毅此人是游蕩花叢的老手,這等混賬之人,偏偏卻極讨女子歡心,不管是府裏還是府外都一派太平,興許問他最好。
“劉兄,我有一惑想讨教。”
劉毅正忙着剝花生,往嘴裏塞了一顆,笑着說:“你問,只要是我知道,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一成有些為難地猶豫片刻,這才開口:“你說往日裏對你甚好的人,突然變得脾氣大,同她說兩句話,句句話裏都帶着□□味,怎麽讨好都不成。你說這事怪不怪?”
劉毅吃吃笑起來:“我的好哥哥你怕不是傻了吧?這分明是在拿喬,蹬鼻子上臉了。給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的主,你不必理會,只要晾在那裏幾天,到時候他自己就會找你。不信,你試試,你要比以前更混賬,更加胡來才成,不輕不重地人沒感覺。”
宋一成想到程璐那副樣子,心裏有點忐忑,生怕自己折騰過火了更加沒好日子過,但兩人這麽僵着也不是辦法,罷了,尚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那我聽你的試試。”
“聽說翠紅樓新來了個頭牌,彈得一手好琵琶,晚上捧個場去?你可別說,酒喝了這麽多地兒,還是翠紅樓的酒香,讓人舒坦。”
宋一成沒有半分猶豫直接應下來,這一天他都和劉毅待在一起。
晚上寒風冷厲,翠紅樓裏燈光如晝,脂粉香味撲鼻而來,調笑吵鬧的聲音吵得腦仁都發疼,宋一成跟着劉毅上樓,到了屋裏總算清淨了不少,昨兒冷風吹得狠了,這會兒頭疼的厲害,忍不住拿手揉着眉心。
老鸨在旁邊說了什麽他一句都沒聽進去,沒多會兒聽到琵琶聲響起,他被吸引,在心裏贊同倒是個有真本事的。
一曲之後,這位當紅頭牌終于露面陪他們喝酒,翠紅樓有個規矩,頭牌只助雅興,若是心懷龌龊念頭只怕是要被打出去的。
“聽聞縣令大人的親侄子,如今也已是朝廷官員的孟獻孟大人要回鄉,咱們寧城怕是要熱鬧起來了,你們宋家也得上門去道喜,攀攀關系吧?”
宋一成頭疼的越發厲害,搖頭道:“有我爹在,這種事向來不用我操心。這個孟獻倒是了不得,聽說名滿京城。”
劉毅一臉震驚:“你怎麽就這麽個反應?”
宋一成茫然地看向他,不解道:“那我應該是什麽反應?”
“你難道不知道?孟獻當初曾托媒人上程府求娶程璐,若不是她一心向着你,這會兒怕已經是個官太太了。我聽人說京城不知有多少大官想将女兒嫁給他,他竟全都拒了,幾年了還孤身一人,怕不是……你別太驚訝,據說這人極有主見,當初是他一眼瞧上了嫂子,連家中長輩都沒給說,不想還是敗在了你這等美男子手下。”
宋一成沉吟片刻,覺得過去這麽多年了,男人的情到底靠不住,說不定早已經散了,不足為懼。
“你換個地兒聽曲子去,我頭疼,想睡一會兒,不許旁人來擾,不然我拆了這翠紅樓。”
劉毅一言難盡地看着這個男人在一邊的軟榻上躺下來,別人來是為了尋樂子的,他倒好,跑到這裏來睡覺。這麽個祖宗翻臉還是很可怕的,他只能帶着頭牌去隔壁的屋子裏。
宋一成這一覺睡得不怎麽踏實,冰火兩重天的煎熬,讓他知道自己這次病的有些厲害,但是渾身無力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個人摸了下他的額頭,他想睜開眼卻什麽都看不到,只覺一股香風拂過。
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藥味的苦澀入喉,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等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
他起來看到坐在屋子裏的人不悅道:“你怎麽在這裏?不是說不許人來打擾?”
“宋公子,昨夜你發高燒,劉公子要送你回宋府,是你不願意,沒辦法,你占用了我的屋子,我還沒說你污了我的名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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