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偷來時間
這一周是偷來的時間。偷來的任何東西都要付出代價,張沉對這道理不能更明白,所以每當程聲說出什麽關于“一輩子”雲雲的出格話時,張沉只能沉默不語。
張立成大多數時間不在家,回來竟也沒發現家裏憑空多出來一個大活人。
程聲原本還擔心張沉他爸萬一發現自己跑來這裏把他趕出去,可張沉不擔心,只說:“他不怎麽回來,回來也發現不了,他只顧他自己。”
他們兩個人也不常在家裏待着,白天偶爾來個修理電話,程聲就跟着張沉一起出工,等到了這戶爺爺那戶奶奶家,門一開,準要被人誇:“喲,一來就是倆帥小夥!”
程聲在這短短一周裏學會打釘子擰管道,複雜的活兒他幹不成,但能扛着梯子和工具箱亂跑,有事沒事還能在一旁講兩句相聲逗大家一樂。程聲一點兒也不覺得累,比他在學校裏上課有趣千百倍。
到了晚上,兩個人就忙裏偷閑去附近的公園轉轉,摩托被換成專輯,他們兩個沒法再兜風,只能靠腳走。好在雲城就這麽大點兒地方,拿腳丈量也足夠,兩個人樂在其中,要是四周沒人還能偷摸牽手,等月亮冒出來就躲在黑漆漆的樹下接個吻。
八月末的風越來越涼,兩個人的t恤襯衣換成夾克和牛仔外套,但他們偏不好好穿衣服,有時吻着吻着程聲就要往張沉衣服裏鑽,好幾次真鑽進去,兩個人貼在一起,像只大企鵝一樣搖搖晃晃往旁邊倒。
回了家,他倆就膩在沙發上看電視,坐沒坐像,每次張沉都要把程聲抱着放在自己腿上,胳膊圈着他上半身,下巴抵在他肩膀上。
電視裏大多播新聞,每天講一遍上個月香港回歸的事,還有幾天連着講黑煤窯坍塌的新聞。張沉在新聞裏看到黑眼睛記者的臉,他在鏡頭前落落大方,站在雨裏眼也不眨地講黑煤窯老板非法買賣采礦證、如何貪着錢在保護措施上偷工減料,又如何逼人簽賣身契。
畫面一轉到了那個暴雨天的礦場,那地方張沉原本應該很熟悉,可他當時精神恍惚,沒細看,今天在電視裏看到才發現現場竟然全是黑的,連人都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面貌。
暴雨天通黑的礦場一直紮在張沉心裏,他又想到明明和媽媽,張沉從未說出口,但他真的很想念他們。後來張沉給黑眼鏡記者打過幾次電話,記者頂着上面的壓力竟然真給他登上報,可登報也毫無進展,明明的家人依然杳無音訊。
記者跟他嘆氣,出去打工的人哪會有閑工夫每天買報紙來看?他早預想到這出是吃力不讨好的無用功。
話畢,記者又好心提醒他,那天挨了他三棍子的黑煤窯老板現在失蹤了,保不齊回去報複他,警察正追着找,要張沉小心點。
說來就來,就在記者剛提醒他後的當晚,張沉在家門口挨了幾記悶棍。
他們家東邊有條小巷,晚上他和程聲一起散步,從穿過小巷時張沉就覺得不對勁,後面總有隐隐約約的窸窣聲響,他天生對周圍一切敏感過頭,留了個心眼,把對此時情況一無所知的程聲攬到前面,将自己整個後背留給這條漆黑小巷。
就在他們快要走出巷口時,後面忽然傳來加快的腳步聲,張沉猛地把自家鑰匙塞進程聲襯衣口袋裏,在他耳邊快速說了一句“你先回家”便用全力把他推出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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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被這一記猛力推得差點跌在地上,踉跄着剛站直就聽到後面烏黑的巷子裏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像是把骨頭都打折敲碎。
程聲被這陣聲音吓得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哪見過這架勢,不知道該怎麽辦,愣了好久才回過神,慌張地摸兜裏的手機,卻發現手機忘在張沉家裏。
巷子裏還在不斷傳出“砰砰”的打人聲,裏面有人罵“小兔崽子打完人就跑?”,接着又是你一腳我一腳的踹人聲,唯獨沒有張沉的聲音。
程聲慌了,哆嗦着從地上摸了根鐵棍,他從沒打過架,拎着鐵棍的胳膊不自主地顫。就在他打算重新沖回巷子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巷子那頭也猛然間沖進一大波人。
裏面徹底亂了套,又是叫罵聲,又是叮咣響的金屬碰撞聲。程聲趁亂溜進去,想找張沉,一擡頭卻看見剛剛還兇神惡煞揚着棍子打人的那幫土匪流氓全被一群便衣警察铐在牆角,而張沉低頭靠在牆上,艱難地呼吸。旁邊有個戴黑眼睛的人一邊給他遞紙巾,一邊說:“就知道這狗日的氣不過要帶人來找你,你可算立功了。”
第二天新視點的頭條便是“煤礦坍塌之元兇”,寫這報道的記者還提了一嘴這位煤老板的老婆,說她雖然拒絕采訪,但還是透露給記者她堅決要離婚的念頭。
報紙是程聲買回來的,翻開放在茶幾上。那時候程聲正小心翼翼地給張沉後背上藥,廚房鍋裏還咕嘟咕嘟熬着粥,程聲低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這雙手除了敲代碼打鼓彈吉他,竟然還能做這樣瑣碎的事。
程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被這裏同化了,不出多久他也要變成雲城人,再想走出去得抽筋拔骨。張沉顯然也看得出來,所以他不斷催促程聲收拾過兩天要帶回北京的行李,唯恐他賴在這裏不走。
程聲那句“你不想見我嗎”始終被噎在嗓子裏,像吞了顆堅硬的石頭卡在中間,咽不下也吐不出,随便一動還會劃傷喉嚨。
八月終于快要結束。這兩天程聲自覺地打包行李,張沉原本在旁邊看着,但看到程聲一件件把東西從自己家搬進那個只屬于程聲的行李箱時,張沉腦子裏的計時器終于走到終點,發出幾聲微弱的哔哔聲。他又開始莫名其妙地胃痛,比以往哪次都痛,他從沒這麽痛過,但這次竟硬生生忍住沒吃藥,反而避着程聲跑去陽臺,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了二十幾根還沒停,煙屁股在煙灰缸裏摞得像屍堆。
陽臺對面是居民樓,但稍微往左轉頭就能看到遠處沒落的鋼廠。張沉獨自趴在陽臺上看鋼廠大樓,這邊不比他的卧室,看不到鋼廠那支大煙囪,正對着領導坐鎮的辦公室。
張沉看着看着發覺不對勁兒,他直眺的那排窗戶裏閃着紅,好像着火一樣。
就在這時,客廳裏的電話叮鈴鈴狂響起來,程聲在客廳裏喊他:“你家電話響了,接不接?”
張沉忽然有種極不詳的預感,他把最後一根煙碾在煙灰缸裏,慢吞吞走回客廳。茶幾上幾乎跳起來的電話是大紅色,張沉看着它,一股沒由來的恐懼爬上來。他最怕紅色,紅是血光之災,每每遇到什麽事前,張沉總會被潑進滿眼鮮紅,上次是火紅的嘴唇和大紅色高跟鞋,這次是紅電話機。
但他沒有任何猶豫時間,程聲先一步接起來,隔着茶幾把電話手柄遞給張沉,面上還邀功似的,好像希望張沉誇他幾句。
張沉僵硬地接過電話,那頭極嘈雜,有個粗嗓音的男人生怕電話這邊的張沉聽不到,扯着嗓子朝他喊:“張沉?能聽到嗎張沉?我是你衛叔。”
張沉說:“能,有什麽事嗎?”
聽到答話,電話那頭的人更急了,“你趕緊來人民醫院,家裏所有錢都裝上,所有錢,你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