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

穆如期也瞧見了穆如歸。

他勒緊缰繩,目光隐晦且不屑地打量着自己名義上的九皇叔,然後下馬,行了晚輩禮:“九皇叔。”

穆如歸胯/下的戰馬噴出一聲響鼻,而他本人,紋絲不動。

穆如期不以為意:“九皇叔腿疾未愈,還要善自珍重啊。”

“不牢挂心。”穆如歸薄唇輕啓,嗓音比北風還有凜冽。

“九皇叔說的是哪裏的話?”穆如期微微一笑,“您是長輩,等日後朝生嫁入東宮,我必攜他一同前往王府問安。”

穆如歸抓着缰繩的手驟然握緊,內心之激蕩,溢于言表。

穆如期的目光在那雙傷痕遍布的手上短暫地停留,繼而垂頭,得意地挑眉。

他知道夏朝生必然還趴在牆頭瞧着自己的背影,便毫不猶豫地再次行大禮:“九皇叔,我與朝生情投意合,他願為我在金銮殿前長跪不起,我也願為他忤逆父皇!”

“……求九皇叔看在東宮的面子上,不再執着于父皇的賜婚!”

“……九皇叔,你成全我們吧!”

成全……你們?

寒風刺骨,吹得穆如歸四肢發麻,可他的神志卻愈發清醒。

也是,朝生為了嫁入東宮,心甘情願地跪在金銮殿前,差點跪去一條命,怎麽可能想見到他呢?

所謂還夜明珠,大抵是想讓他看清自己的與太子的情意,逼他放手吧……

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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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已嘗到求而不得的苦,就不會忍心讓朝生也在痛苦中掙紮。

穆如歸擡眼,目光沉沉地望着那個趴在院牆上的瘦削人影。

寒風中依稀飄來幾朵梅花。

他對上了夏朝生驚慌的目光,自嘲一笑。

夏朝生怕什麽呢?

大概是怕他不放手,怕他拿着聖旨強行求娶吧。

戰馬忽地一聲長鳴,穆如期驚慌後退。

穆如期曾死于穆如歸之手,恐懼浸入骨血,深入五髒六腑,僅僅是戰馬的鳴叫,亦讓他膽寒。

穆如歸并未在意穆如期的失态。

他調轉馬頭,狠心別過臉去:“本王從未接過賜婚聖旨,何來執着一說?”

“九皇叔……”穆如期硬着頭皮上前一步,“你是說……”

“太子殿下。”一直等候在一旁的金吾衛見狀,忍不住湊上前,低語,“陛下……”

穆如期神情微變,将到嘴的話咽了回去,翻身上馬,拱手與穆如歸道別:“九皇叔,父皇還在宮中等我,侄兒先告退了。”

臨走前,他像是一個剛被長輩允許,前往心上人家中提親的尋常少年,面色微醺:“多謝九皇叔成全。”

可一轉身,穆如期的面色就肉眼可見地陰冷下來。

他按着自己止不住發抖的右手,咬牙喃喃:“穆如歸……穆如歸……”

——今生,我要你不得好死。

太子匆匆離去,穆如歸則在原地逗留了片刻。

他很少陷入茫然的情緒。

不論是在上京,還是戰場之上,他的腦海中總填滿了紛亂的瑣事,唯獨一點空隙,全留給了那個穿着紅衣,站在樹下,氣咻咻地瞪着他的少年。

可如今,他必須把這個少年從腦海中抹去。

他連想他的資格都沒有了。

同一時間,趴在牆頭的夏朝生急出了滿身薄汗。

黑七聽出院牆外是太子的人馬,卻不知道自家王爺也在,還在奮力地替他扶樹杈:“小侯爺,太子殿下既走,您還趴在牆上做什麽?”

做什麽?當然是看九叔啊!

夏朝生顧不上解釋,他怕穆如歸誤會,幹脆深吸一口氣,直接喊:“九叔!”

挂在梅樹上的黑七茫然擡頭:“啊?”

九王爺難道也在侯府外?

風吹散了夏朝生的呼喚,穆如歸騎馬背對着他,紋絲不動。

他只好扯着嗓子繼續喊:“九叔!”

他尚在病中,氣若游絲,喊的兩嗓子連侯府的人都沒驚動,更何況是遠在街角的穆如歸?

穆如歸勒緊了缰繩,眼瞧着要走。

“九叔……”夏朝生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九叔,九叔,九叔!”

可是無論他怎麽喊,穆如歸都沒有反應。

夏朝生急得轉身催促:“黑七,快幫我叫住你們家王爺!”

“九王爺?”黑七終于回過神,單手勾住橫在腦袋上的樹枝,胳膊使力,半個身子探出了侯府的院牆。

嚯,那騎馬離去的背影,可不是九王爺嗎?

黑七當即氣沉丹田,幫夏朝生喊:“九王爺啊!”

這一嗓子可比夏朝生細細軟軟的呼喊強多了,穆如歸的戰馬不僅停了下來,還歡快地跑了回來。

“王爺的馬是我從小喂到大的。”黑七見狀,得意得直樂,“小侯爺,我厲害吧?”

夏朝生沒空搭理黑七。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越來越近的穆如歸,眼前一片模糊。

他以為自己不會哭。

都看了三十年了,有什麽好哭的?

可當他的視線落在穆如歸的臉上時,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子和眼睛又熱又酸。

對啊……年輕的九叔鬓角沒有白發,臉上也沒有皺紋。

他與上京的富貴子弟不同,不着廣袖長佩,反而穿一身漆黑的勁裝,袍角攀着暗金色的祥雲紋路,好似一柄出鞘的劍,寒意徹骨。

可他漆黑的瞳仁又似墨玉,溫和地望着心中所想之人。

穆如歸只看了夏朝生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那個裹在紅披風裏的人和他記憶中的春桃一般燦爛,差點灼傷了他的眼。

“九叔。”夏朝生吸了吸鼻子,悶聲悶氣地喚,“你怎麽不理我?”

穆如歸嘴唇微動,想起穆如期方才說的話,目光黯然。

他知道夏朝生想說什麽——無外乎是求他成全,又或者,求他不要為難太子。

既然如此……

穆如歸垂下眼簾:“你想嫁入東宮,我便成全。”

他寧願自己開口,也不想聽見夏朝生的懇求。

哪知,話音剛落,夏朝生眼裏就湧出了更多的淚。

穆如歸一愣,後知後覺地背過臉去。

他想,自己眉間有疤,吓着了夏朝生,繼而又瞥見傷痕遍布的手,連忙将手指縮回袖籠。

夏朝生好不容易擦幹眼淚,見狀,鼻子又泛起酸意。

他既生氣又難過,九叔怎麽覺得他在害怕呢?

世上再也沒有比九叔更好的男子了。

但此情此景,顯然不是解釋的好時機,夏朝生心一橫,蹬着樹枝,直接爬上了院牆。

黑七吓了一跳,作勢欲扶:“小侯爺!”

夏朝生循聲回頭,兇巴巴地瞪他一眼,像只發脾氣的小狐貍。

黑七的胳膊僵在了半空中。他讀懂了夏朝生的目光——敢扶,我就把你從樹上踹下去!

夏朝生瞪完黑七,又去瞪穆如歸。

穆如歸不知他想做什麽,愣愣地望過來。

夏朝生在心裏輕哼一聲,水光粼粼的眸子微眯,拎起衣擺,毫不猶豫地往下跳——正正好,再次落入了穆如歸的懷抱。

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哎呦”了一聲,捂住鼻子:“九叔。”

穆如歸僵硬地摟着他,遲疑道:“嗯?”

“撞着鼻子了。”夏朝生低着頭,蜷縮在穆如歸懷裏,露出柔軟白皙的脖頸,“九叔,我疼。”

沙啞的嗓音比羽毛還柔軟,悄悄落在了穆如歸的心尖上。

穆如歸笨拙地擡手,想用指尖去碰夏朝生的鼻子,又見手指上爬滿坑坑窪窪的傷疤,便換用勉強平整的手背,小心翼翼地貼在了他的面上。

膚若凝脂,肌膚似雪。

穆如歸心如擂鼓,貪戀着那一絲溫熱,不舍得收回手,于是當夏朝生擡頭時,猝不及防地在九叔的眼裏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夏朝生眼珠子一轉,微微偏頭,将蒼白的手指從手焐子裏抽出來,對着穆如歸一攤:“喏。”

他笑吟吟地讨夜明珠。

穆如歸目光微閃,不敢直視夏朝生的眼睛。

那是夏朝生親手給他的夜明珠,他就算打定主意放手,也舍不得還。

“九叔?”夏朝生哪裏猜不出穆如歸的心思?他故意湊過去,認真道,“我的夜明珠。”

穆如歸避無可避,撒了人生中第一個謊:“今日……今日并未帶在身上。”

“哦。”夏朝生将手重新揣進手焐子,看上去不像是信,也不像不信。

他是只小狐貍,坐在馬背上,氣定神閑地想壞主意。

穆如歸如臨大敵,摟着夏朝生的手不自然地抖了抖。

那枚夜明珠其實就在他的袖籠裏,從未離身。

不會……被發現吧?

沉默像是持續了一輩子那麽長,夏朝生終于開了口,問的卻是另一件事:“九叔,你是不是要去骊山?”

穆如歸抿了抿唇,并未隐瞞,甚至在聽出他不繼續追究夜明珠後,偷偷松了一口氣:“是。”

“我也要去。”夏朝生輕飄飄撂下一句話,将穆如歸暗自放松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穆如歸詫異地擡眼,望進那雙秋水般的眸子,到嘴的拒絕硬生生化為了嘆息。

“……好。”

他根本拒絕不了。

“好……好個屁!”鎮國侯一掌下去,書案瞬間多了個手印。

夏朝生挑眉,慢吞吞道:“父親大人息怒。”

“呵,你娘不在這兒,別給我玩兒這一套!”夏榮山并不領情,繼續用手掌摧殘書案,“生兒,為父不讓你出門,不是想把你關在侯府一輩子。為父是擔心你啊!”

夏榮山只覺得荒謬:“你說你想去骊山,可依你如今的身子,能騎馬嗎?”

“……你知道骊山離上京多遠嗎?”

“……你、你你你就是胡鬧!”

夏朝生手捧一盞熱茶,面不改色地點頭:“父親所言極是。我不能騎馬,但侯府有馬車……此去骊山,路上不過三四日,孩兒可以忍受的。”

“忍忍忍……你忍個屁!”夏榮山忍無可忍,早已不成型的書案不堪重負,“咔嚓”一聲裂開了。

夏榮山氣歸氣,理智尚存,把書案往邊上一丢,緊張地逼問:“你是不是聽說太子殿下要去骊山,才想跟着去的?”

夏朝生連連咳嗽,繼而堅定地搖頭。

夏榮山自是不信,以為自己窺得真相,怒吼出聲:“你當為父是傻子?”

“前些時日,你說你願意嫁入王府時,為父就看出來了……你是為了侯府才點的頭!”

“可是生兒,鎮國侯府哪裏需要你犧牲?”

“不,父親,我沒……”

“你沒有?”夏榮山痛心疾首,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淚水,“知子莫若父!為父怎能不知你的良苦用心?”

“……你那睡一覺便大徹大悟,放下太子的鬼話,還是說給你娘聽吧!”

千言萬語彙聚到夏朝生嘴邊,最後都被夏榮山感動的淚水澆成了苦笑。

他崩潰點頭:“父親所言既是。”

“我兒……我兒大孝啊!”鎮國侯聞言,哭得更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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