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9
佩劍上朝,乃宮中大忌。
太子攜匕首入宮,還刺傷了懷有自己骨肉的狄女,此事一傳到梁王耳中,梁王就踉跄着後退了好幾步,若非宮人攙扶,已經栽進雪地裏了。
“怎麽就……就……”梁王眼前一陣陣發黑。
先前在朝堂之上,穆如期污蔑九王爺穆如歸之事,好不容易用“禁足一月”的懲罰敷衍下來,現下又多了條帶匕首入宮,且把人刺傷的罪狀,這還怎麽包庇?!
“他是要将朕氣死啊!”梁王扶着長忠的手,頹然嘆息,“曾幾何時,他是朕心中最适合繼承皇位的皇子,如今……卻鬧出這麽大的亂子,真是……真是……荒唐!”
“難道朕這些年都看錯了嗎?難道五皇子……”
長忠聞言,連忙屏退侍從,湊到梁王面前,悄聲道:“陛下,五皇子身體裏流着的,可是狄人的血啊!”
梁王靜默不語。
長忠悄悄打量着梁王的神情,暗自揣測帝王心意。
遠處的宮牆下,宮女太監們匆匆而過,手裏端着染血的銅盆與帕子。
“知道旭兒身體裏流着狄人的血的,又有幾個人呢?”梁王瞳孔微縮,目光落在那些宮女太監身上,“悅姬如何了?”
“已經被就近安置在了偏殿裏,太醫也去了。”
“她腹中懷着的,到底是我皇室血脈。”梁王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當年旭兒的生母也是這般……”
“陛下!”眼見梁王要吐露過去,長忠慌張地開口,“隔牆有耳!”
梁王恍惚一瞬,見身邊侍從除了長忠,都已經退到十步以外,便緩緩搖頭:“罷了,既然太子犯錯,就讓他在東宮好好反思,年前的祭禮,都由旭兒操辦吧。”
“奴才知道了。”長忠壓下眼底的驚濤駭浪,心知,梁王心裏的天平已經不再向太子傾斜,“那王爺和小侯爺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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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禁足,就算夏榮山的小子去太學,又能如何?”梁王身心俱疲,已經無暇顧及先前的賜婚,扶着長忠的手,繼續往前走,“去皇後宮中吧,朕有許多話要同她說。”
“擺駕鳳栖宮!”
…………
——啪!
鳳栖宮裏的秦皇後,失手打碎了茶盞,發間的金步搖叮鈴作響。
跪在地上的宮女哭着說:“皇後娘娘,奴婢聽得真真的……太子殿下誣陷九王爺不成,在金銮殿外,用匕首刺殺了懷有身孕的狄女,陛下震怒,責令太子殿下在東宮中閉門自醒,禁足一月不得出啊!”
秦皇後跌坐在美人榻上,喃喃自語:“本宮的皇兒怎麽會誣陷九王爺?”
“皇後娘娘,您快想想辦法,救救太子殿下吧!”宮女繼續哭訴,“禁足一月,殿下就不能同九王爺一起去嘉興關,年終的祭禮也參加不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本宮又有什麽辦法?”秦皇後顫抖着拔去發間的金步搖,“來人,為本宮更衣。”
為今之計,只有脫簪請罪,以求陛下寬恕罷了。
“皇後娘娘!”鳳栖宮外又跑進來一個小宮女,慌裏慌張地跪下,“陛下……陛下來了!”
秦皇後手裏的金步搖跌落在地。
“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您快拿個主意啊!”
秦皇後在宮女的驚呼聲裏,拆去了發間所有配飾:“還能如何?”
她赤足走到鳳栖宮前,面向梁王儀仗,苦笑着跪拜在地。
冰冷的雪花落在秦皇後瘦弱的肩上,也融化在悅姬鮮血淋漓的指尖。
她已經被擡進了偏殿,宮人們一盆接着一盆血水往外搬。
意識游離之際,悅姬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到言裕華的時候,她掀開青色的帷帳,忐忑又不安地探出頭去。
脫去銀甲的将軍端坐在屋內,盯着手中茶盞,目不斜視。
悅姬的目光從此就落在言裕華身上,再也挪不開了。
“我不後悔。”她喃喃自語,“若能以此扳倒太子,大仇得報,我……我不後悔。”
宮中之事,直至傍晚時分,才傳到侯府中。
夏朝生剛醒沒多久,散着發靠在穆如歸的懷裏打盹。
他纖細的手指在男人傷痕遍布的右手上游走,像一只雪白的蝴蝶,抖動着脆弱而美麗的翅膀。
“王爺,宮中出事了。”來禀報的,是許久未曾出現的黑七。
“太子殿下被禁足後,不知怎麽的,竟然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将悅姬刺倒于地。”
“啊?!”懶洋洋歪着的夏朝生猛地驚醒,焦急地問,“悅姬如何了?”
黑七頓了頓:“回王妃的話,悅姬身受重傷,孩子……是肯定保不住的,人也流了很多血,屬下回來時,聽說太醫們将她的命勉強吊住,至于能不能熬過今晚,就要看造化了。”
夏朝生聽得心髒砰砰直跳。
悅姬入宮的計劃,是他提出來的,如今悅姬蒙難,他難逃其咎。
“與你無關。”穆如歸察覺出夏朝生的異樣,擰眉低頭,“她入宮前,曾見過我一面。”
“嗯?”
“那柄刺入悅姬腹中的匕首,是她尚在太子身邊時,太子随手賞賜的。”穆如歸嘆了口氣,将夏朝生摟在懷裏,“你有你的計劃,她也有她的。”
親手報仇,遠比借他人之手痛快。
“她果然不想要太子的孩子……”夏朝生揪着穆如歸的衣領,頭疼地咳嗽。
換了他,前世吃下易子藥後,如果也不幸懷上穆如期的孩子,怕是會生不如此,做出和悅姬一樣的選擇。
“她不求活命。”穆如歸捏了捏夏朝生纖細的腰,俯首在他耳邊呢喃,“她求……報仇。”
夏朝生渾身一震,耳邊泛起麻癢的同時,心揪成了一團。
悅姬所求,何嘗不是他之所求?
前世血海深仇,今生即便未曾發生,他依舊是恨的。
夏朝生知道,就算改變了命運,穆如期也絲毫未變——前世,他可以滅夏氏滿門,今生,他照例可以為了名聲,将懷有自己骨肉的悅姬扔入河中,殺人滅口。
所有阻礙穆如期登上皇位的人,所有能被穆如期利用的人,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只要穆如期還是東宮太子,鎮國侯府就沒有安寧的日子。
夏朝生想得太過入神,沒發現自己将穆如歸的手指捏紅了。
穆如歸也不在意,由着他捏,低頭輕喚:“朝生。”
“九叔……”夏朝生堪堪回神,劇烈地咳嗽了一陣,繼而疲憊地将額頭抵在穆如歸的肩頭。
前世太多事,他困于東宮,未能參與,今生改變了命運,萬事萬物又走向不同的結局。
即便現下太子失勢,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失去過,才知道珍惜。
夏朝生不敢大意。
“九叔,你說悅姬之事,陛下會如何處置?”
“太子畢竟是太子。”穆如歸替他穿衣,沉聲道,“悅姬又是狄人。”
言下之意,就算太子做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梁王也不會在此事上做文章。
“問題出在那柄匕首上。”
夏朝生深以為然:“配劍入宮,自古以來,就是宮中大忌,如若發現,等同謀反。”
“我記得史書中記載,前朝的一位權臣,因早朝前,無意中将裁紙刀塞入袖中,山呼萬歲時落出,當場就被那時的君王株連了九族。”
穆如期身為皇子,自然不可能被株連九族,只是先前的“禁足一月”,定然不再适用。
“不必你我操心。”穆如歸單膝跪地,替夏朝生套上鹿皮短靴,“五皇子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他伸長胳膊,勾住穆如歸的脖子,順勢起身:“也是,五皇子殿下等這個機會很久了吧?說不準……”
“還不夠。”
“不夠?”
“嗯。”
“……也是。”夏朝生思忖片刻,深以為然,“梁王寵信太子多年,五皇子殿下再怎麽彈劾,梁王也不會這麽輕易将其廢黜。”
“小侯爺。”夏花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話,“該喝藥了。”
那一碗夏朝生午睡前沒煎好的藥,現在總算是煎好了。
他癟了癟嘴,将吃剩下的糕點全部抓在手裏,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只能吃兩塊。”穆如歸趁夏朝生不備,忍笑将他手裏的糕點搶走,“回王府,我再給你買。”
夏朝生苦着一張臉,哪裏顧得上只能吃兩塊?
他将剩下的糕點一股腦全塞進嘴裏,壓制住苦味後,深吸了一口氣:“好苦啊。”
“良藥苦口。”穆如歸的大手滑到他的後頸邊,耳邊忽然響起大夫說過的話——王妃壽數不過五載。
五載……
穆如歸的心狠狠一痛,倉惶收手,将顫抖的指尖藏進袖籠。
“九叔?”
“無事。”穆如歸垂下眼簾,心思百轉千回,面上依舊是一片淡然。
他也不多問,裹上披風,和穆如歸一道去見爹娘。
一路上,夏朝生瞧見不少扛着箱子,累得氣喘籲籲的侍從。
穆如歸低聲解釋:“三朝回門的賀禮。”
竟是趕在他們回府前,全送了過來。
夏朝生不由握緊了穆如歸的手:“九叔,謝謝你。”
“你我之間,為何總要言謝?”穆如歸冷了臉,漆黑的眼睛裏盤旋着兩點寒芒。
偏偏夏朝生不怕,還湊過去,笑眯眯地抱住九叔的手臂,搖啊搖。
穆如歸緊繃的臉迅速僵硬,撇開臉,不肯讓他瞧見自己止不住上揚的唇角。
“咳咳。”推門而出的夏榮山剛好看見這一幕,氣惱地咳嗽起來。
成何體統,真真是成何體統!
他的生兒,以前生氣都要別人哄,現在居然要哄冷着臉的九王爺?
鎮國侯要氣死了。
“爹?”夏朝生循聲回頭。
“你過來。”夏榮山忍着怒火,負手站在屋前,對穆如歸怒目而視,“毛毛躁躁,像什麽樣子?”
他眨眨眼,戀戀不舍地松開抓着九叔胳膊的手,快步走到鎮國侯面前:“爹,可有事吩咐?”
“沒嫁的時候,瞧你挺有主意。”夏榮山沒好氣地用手指戳夏朝生的額頭,當然沒用力氣,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怎麽一去王府,就把爹跟你說過的話忘了?”
“你是我夏榮山的兒子,就算嫁進王府,也得九王爺哄着你,而不是你哄着九王爺!”
夏朝生聽得面頰發紅,眼神游離地為自己辯解:“爹,王爺待我很好,我……我也沒哄他。”
那能算哄嗎?
那……明明是撒嬌。
“爹,我和王爺用完晚膳就要回王府了。”眼見夏榮山又張開嘴,夏朝生連忙後退一步,躬身行禮,“時辰不早了,請爹同我們一起去用膳。”
“你呀,你!”夏榮山見狀,沒好氣地拂袖而去,經過穆如歸身邊的時候,重重地哼了一聲。
“九叔。”夏朝生忍笑拽住穆如歸的衣袖,拉着他進了屋。
鎮國侯和夫人皆對這樁婚事不滿意,用膳的時候,自然又提起了讓夏朝生回侯府的事。
夏朝生假裝對桌上的松茸湯産生了興趣,一邊含糊其辭,一邊轉移話題。
裴夫人心下了然,他這是不願意,吃完飯,氣回了卧房,唯有夏榮山一直将他們送到侯府外。
“生兒。”
冷清的街道上,王府的侍從打着橙紅色的燈籠,夏朝生石榴紅的披風映着赤色的火光。
他循聲回頭,潋滟的燈火在周身跳躍。
夏榮山一時恍惚,覺得昔日熟悉的稚童在一夜之間,化為了浴火重生的鳳鳥。
“爹?”
“生兒,爹之前的話,依舊作數。”夏榮山回過神,定定地望着他。
夏朝生沉默片刻,意識到此次朝堂之變,徹底地改變了夏榮山對太子的看法。
在世人眼裏,大梁太子一直賢明達觀,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連鎮國侯夏榮山也是這麽認為的。
可他連姬妾腹中的骨肉都謀害,顯然陰狠至深。
夏榮山甚至開始慶幸,當初沒有阻攔夏朝生嫁入王府。
九王爺瞧着兇狠,眼裏的情意卻濃得化不開。
只是殘了一條腿……
鎮國侯眼底閃過莫名的光,目光從夏朝生身上,隐晦地落在站在馬車邊,長身玉立的九王爺面上。
穆如歸也在看夏朝生。
飄搖的燭火柔和了穆如歸面上鋒利的線條,連眼角尚未消散的傷疤都透出幾分缱绻意味來。
一陣風吹過。
夏朝生披風上跳躍的火光燒到了穆如歸身上。
暗色衣擺上的金蟒仿佛一瞬間騰空而起,鱗片在黑夜裏熠熠生輝,威嚴無端。
夏榮山的心狠狠一跳,倒退半步,猝然擡眼,目光與穆如歸短暫地接觸一瞬,隐約明白了什麽。
“生兒……生兒!”
風停了,穆如歸再次隐于黑暗,身上的氣勢也在北風中消散殆盡。
一切都像是夏榮山的自作多情。
“爹?”鑽進馬車的夏朝生又探出頭,“何事?”
夏榮山愣愣地擺手:“罷了,走吧。”
夏朝生狐疑地眨了眨眼,放下車簾的時候,又探出頭去:“爹,幫我和娘說一聲,我走了。”
“知道了。”夏榮山像是不耐煩,背着手走進了侯府。
夏朝生這才安心,老老實實地縮回馬車內,然後被穆如歸抱了個滿懷。
“九叔?”
“無事。”穆如歸的嗓音隐約有些嘶啞,勒在他腰間的手卻不斷收緊。
此生不可多得之溫暖,終是留在了身邊。
穆如歸的心反而愈發沉重。
他不願做謀權篡位之人,卻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輩。
長年累月被梁王忌憚,穆如歸怎會不防?
現在朝生成了他的王妃,他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要護住朝生。
玄甲鐵騎的利刃總有一天要面向上京。
穆如歸将臉貼在夏朝生微涼的皮膚上。
為了朝生……他做什麽都可以。
只是鎮國侯何其心志?方才一眼,必然看出了端倪。
天坤道人的那句“天生鳳命”也仿佛是個預示。
預示着他将在那條……不被世人理解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有時間可以點一點收藏作者呀_(:з」∠)_
感謝在2020-08-18 18:29:35~2020-08-19 15:04: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經的悠米、Sp.Apathy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魚魚 18瓶;卡卡卡卡卡卡卡住了、漫步雨巷 10瓶;彼岸 3瓶;月是故鄉明 2瓶;鎏沭、伊卡修桃子、煜?尼、秋墨寒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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