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第20章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
徐明海和秋實在春日正午的暖陽裏一路向東走去,果然只溜達了十幾分鐘,就來到了天壇公園。
秋實生平第一次親眼見識到皇家風範,只覺眼前這個城門似的高聳建築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格外雄偉莊嚴。他忍不住跑過去,摸了摸朱色大門上那一排排像是鍍了層金似的大門釘。
徐明海去買票,然後高聲喊秋實過來測身高。賣票的亭子邊上立着标注着厘米的标尺,倆人走上前去量了量,都已超過了免票的身高界限。而徐明海更是逼近1米5大關,差一點要按全價買。最終倆人花掉五毛錢,拿到兩張兒童票。
等過了檢票的地方,秋實把這兩張淡藍色的薄薄紙片小心地放在了兜裏。然後他看着眼前陡然空曠起來的視野,莫名就産生了一種自己變成了小螞蟻的奇妙感覺,于是便央求徐明海給自己講天壇的故事。
徐明海正經東西沒有,只好撿不知從哪裏聽來的野史故事來添油加醋。
“相傳有一天皇帝老兒吃完了晚飯來這邊兒遛食兒……你問我皇上晚飯吃的什麽?那肯定得是白魁老號飯莊的燒羊肉、還有炸得焦焦脆脆的饅頭片兒使勁蘸芝麻醬撒白糖,最後還得拿西紅柿疙瘩湯溜個縫兒。哎,你先別打岔。”
“他遛着遛着結果就在腳地下發現根兒雜草!皇帝一看就生氣了……你就把皇上生氣的那個樣子想象成曹老師就行。他說,哎,這怎麽回事兒呀?我的地盤兒怎麽能有雜草呢?你們當這裏是天壇還是垃圾場?你們拿我當皇上還是階級敵人?”
由于徐明海模仿得過于惟妙惟肖,秋實笑出了聲。
“這時候啊,有大臣怕挨罵就開始滿嘴跑火車了……你就把大臣想象成我就行。我趕緊說,皇上啊,您看這草像不像龍的虎須呀?這是龍須草,為什麽它挨哪兒都不長,偏偏長在這兒啊?那是因為您的工作做得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都很滿意,所以變着方兒地表揚您吶!皇帝聽了以後那是龍心大悅,美得冒泡,立馬兒就不生氣了,還給了我好多金銀珠寶,然後我就拿着這堆金銀珠寶給咱倆買了好多好吃的。”
秋實明知徐明海在胡說八道,但還是十分開心,要他繼續。就在徐明海不知道該怎麽往下編的時候,來了一隊帶着小黃帽的夕陽紅旅行團。
有導游舉着小旗喊着:“跟緊跟緊啊,叔叔阿姨別掉隊。”
“走,”徐明海好似看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咱跟着她,蹭着聽講解。”
年輕的導游姐姐很專業,三言兩語就把天壇的來龍去脈講得清清楚楚。包括年代、面積、功能等等。
秋實這下知道了天壇比紫禁城大,盡管他還沒去過紫禁城;天壇比頤和園小,盡管他也沒過去頤和園。他還知道了剛剛自己和徐明海進來的那個門是天壇的正門,也是當年皇帝前來天壇祭祀時唯一進出的大門,而其它的門都是後才來建的。
秋實聽得入迷,一直跟在導游屁股後面。人家看倆小孩兒不占地兒不搗亂,也不轟他們。還有爺爺奶奶輩兒的老人家拿出随身帶的蘋果、黃瓜什麽的給他倆吃。徐明海正好餓了,于是來者不拒,給什麽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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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參觀完了圓形攢尖藍瓦金頂的祈年殿,一行人便向丹陛橋走去。
這是條高出地面足有4米的大道,按照導游的說法,算是北京城最早的立交橋了。橋面寬30米,中間的石板路是“神路”,天帝專享;東邊兒青磚砌的路為“禦路”,皇帝專享;西側的是“王路”,屬于群衆演員——王公大臣們專享。不能随便亂蹿,上下等級非常分明。
徐明海聽了,趕緊拉着秋實跑到了中間的石板路,假裝倆人是天帝下凡。
“老師為什麽不帶咱們來這裏春游?”秋實問徐明海,“真有意思。”
徐明海心想誰說不是呢?這兒沒有大雪山,沒有大雪山他就不會想要滑,不滑就不會跟老師作對,不作對就不會被逼出此下策。如此看來,這筆賬怎麽都要算在那個把春游選在陶然亭的老師身上。
再往前走,就是皇穹宇。而比這個祭祀神位的場所本身更出名的,則是它四周的這一圈用山東臨清磚磨磚對縫的藍琉璃筒瓦頂圍牆。
終于到了徐明海大顯身手的機會,他把秋實從導游身邊拽走,說要給他變個魔術。然後就讓人去東配殿後面把耳朵貼在牆上等着。自己則一路小跑,去了西配殿後身的牆邊。
秋實就這麽緊貼在光滑似鏡,冰涼如玉的牆邊,半信半疑等待着徐明海的魔術。就在他疑心對方是騙自己的時候,耳邊就蕩蕩悠悠地傳來了說話聲。
“果子……果子?”
秋實吓了一跳,左右看去卻并沒有看見徐明海。于是趕緊又把耳朵重新貼了上去,這悠長的聲音還在輕輕呼喚他:“果子,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秋實忙應道,“我聽見了。”
“嘿嘿,好玩兒吧?”
秋實不知道怎麽答,他覺得不只是“好玩兒”這麽簡單,可有多複雜,他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不管徐明海是金銮殿還是茅房,不管他站在雪上頂上還是鐵索橋上,自己都想挨着他。自己才是徐明海的兄弟、鐵磁,而不是那些五年級的膽小鬼。
半晌,秋實沖着牆壁輕輕喊了一句:“好玩兒……哥。”
歷經了400多年光陰流轉的明代古牆不負盛名,清清楚楚地把這聲“哥”一路送進另一個人的耳朵裏。
徐明海猝不及防間聽到秋實的回應,心情頓時有些激動,甚至因此體會感到了某種唏噓。
他還記得四個月前那個寒冷的臘八,他仗着自己大些便讓人喊哥。結果,只落着現在右手虎口處一圈淺痕。班上和胡同裏的孩子叫他“哥”的人不少,叫他海爺的人更多。但從秋實嘴裏喊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可有多不一樣,他也說不上。
倆人就這麽貼着回音壁,說了好多後來根本回憶不起來的話。
過了許久,徐明海跑到了秋實那邊,拽起他的手,一路奔到了北邊的圜丘。然後,倆人一同站在了圜丘最上面,艾葉青石臺面中間凸起的圓形石頭上。
“這就是「天心石」。”徐明海介紹道。
秋實低頭看:“幹嘛的?”
“傳說是昆侖山絕頂星宿海的寶貝,也有人說天上掉下來的隕石。人只要站在上面,不用喇叭也不用麥克風,聲音就會變得特別大特別亮。”
這時,夕陽紅旅游團也來到了這漢白玉雕欄圍護的三層石造圓臺上,導游聽見徐明海的講解,撺掇他:“小朋友說得對,那你幹脆給我們唱首歌兒呗,讓我們聽聽效果。”
團裏的爺爺奶奶們立刻非常給面子,集體拍了拍巴掌。
徐明海根本不憷這種場面,甚至慶幸自己一身的藝術細胞終于有了發揮的地方。他昂首問道:“姐姐,您喜歡聽什麽歌兒?”
“随便,”導游笑着說,“你唱什麽我們聽什麽。”
“你們女的肯定都特迷周潤發,”徐明海篤定道,“跟我媽一樣。”
随後他便清了清嗓子,拿出電視裏港臺巨星的勁頭,直接扯着脖子吼了起來:
“浪奔~浪流~萬裏濤濤江水永不休……”
這首「上海灘」的電視劇主題曲算是這一代北方孩子的廣東話啓蒙,雖然發音沒一個字着調的,但每每唱出來總顯得豪情萬丈,讓人熱血沸騰。
“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不收……”
雖然以他的年紀尚不懂何為情仇,何為愛恨,但徐明海在這天圓地方的祈福之地,還是過足了一把歌星瘾。
可能這動靜确實不同凡響,秋實看見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也走過了來,然後舉着手裏的一個大號相機給自己和徐明海“咔嚓”了一張,最後笑着沖着他們比了個大拇指。
百千浪在徐明海心中總算起伏夠了,他事兒事兒地一彎腰,立刻收獲掌聲無數。徐明海于是見好就收,随即跟旅行團的爺爺奶奶、導游揮手告別,帶着秋實往七十二長廊的方向跑去。
倆人在長廊裏溜達的時候,徐明海還不忘問秋實:“哥剛才飒不飒?”
“飒!”秋實老實說,“就是沒聽懂。”
徐明海笑:“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就覺得挺好聽的。”
倆人在公園裏繼續東颠西跑,幾乎逛遍了每一個角落。直到天光漸暗,徐明海找了個大人問了問表,才知道已經5點多了。
再怎麽不願意面對現實,也已經到了必須要回家的時候。
“咱走吧,”徐明海嘆了口氣,“坐大公共回去。”
秋實依依不舍地跟着他一路往北走,邊走還不忘回頭望向皇乾殿。
“咱們以後還能再來吧?”
“沒問題,只要把今晚先混過去。”
徐明海帶着秋實出了公園北門過了十字路口便一路往西走,打算去車站牌子底下等7路。正走着,空氣中突然飄來一陣香極了的味道。
于此同時,秋實的肚子發出一陣長長的哀鳴。從早上到現在,他除了早飯,就只喝了瓶汽水、啃了個蘋果,還在公園裏吃了根小豆冰棍,早就該餓了。
徐明海趕緊尋着香氣往馬路右邊望去。只見「便宜坊」的大招牌高懸在側熠熠生輝。這上面的三個大字看上去油汪汪的,好像是剛剛跟烤鴨一起出的爐。
現在是下班時間,正有三三兩兩的市民在外帶窗口買鴨子。其中一人買好了,拎着塑料袋路過他們身旁,順便帶走了徐明海的眼珠子。
秋實這時看見“7路”從路口慢慢地駛了過來,于是提醒徐明海車來了。
“果子,”徐明海扭頭問,“吃過烤鴨嗎?”
秋實搖頭。
“想吃嗎?”
秋實吞了下口水,想起屯子裏烤山雞的味道,點了點頭。
“走,”徐明海說,“咱看一眼去。”
說完,他拉着人就蹿到了便宜坊打包的窗口,只見旁邊挂着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外帶烤鴨,每只9元。
饒是徐明海的數學再不咋地,他也知道自己兜裏的錢不夠。就在他撓頭的時候,只見窗口處又擺上了幾個塑料袋。瞅着比其它裝鴨子的袋子小一號,他忙上前去問:“阿姨,這是什麽?”
“鴨架子。”帶着白帽子的售貨員連頭都沒擡。
“多錢一只?”
“3塊。”
徐明海趕緊掏兜。他把所有的毛票都捧在手裏數了數,可怎麽怎麽數都不夠。倆人裏外裏就4塊錢。買汽水花了3毛,門票5毛,小豆冰棍4毛,現在不多不少只有2塊8。
但徐明海還是決定試試,他厚着臉皮擠出一個特真誠的笑來,改口道:“姐姐,我就差2分錢,您看……”
“去去去,這兒是國營單位。”售貨員眉頭一豎,“不買就趕緊走,別擋着人行不行?”
站在一旁的秋實臉都紅了,使勁拽徐明海的胳膊,小聲說:“我不想吃了。”
徐明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繼續哀求:“姐姐,你就賣我們吧。要不這2分算欠您的,明天再給您送過來行嗎?”
“這買賣又不是我自個兒家的。別說欠2分了,差1厘也不行啊!”售貨員沒好氣兒。
就在徐明海和售貨員大眼瞪小眼之際,後面有個大姐走了過來:“哎呦喂,我說,咱就別跟倆孩子較這勁了。不就2分錢嗎,我出了!”
徐明海大喜,一邊跟人道謝,一邊把手裏所有毛票都擱進了窗口收錢的鐵盤子裏,然後拿上鴨架子又沖着那個仗義的大姐鞠了一躬。
随即,倆人跑去一邊,徐明海打開袋子,用手撕下一個熱乎乎鴨子腿來,直直地遞到了秋實的嘴邊。
片鴨子講究肉薄,大師傅這108刀下去,其實鴨子身上還剩不少肉,一般人會把架子椒鹽兒,或者做湯,都不糟踐。
秋實聞着這撲鼻的肉香,愣是抓起徐明海的手又推到了他的嘴邊。
“你吃。”
“我不餓!”徐明海又推了回去,“我逛公園的時候不是還吃了倆蘋果一根黃瓜呢嗎?真的一點都不餓,特別頂。”
秋實此刻實在是餓慘了,他于是便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上去。細嫩的鴨肉被牙齒撕開的瞬間,汁液立刻奔湧而出,鮮美無比,果香盈鼻。無需幾口,一個鴨腿瞬間就報銷掉。
徐明海立刻又遞給他另一只腿,看他繼續狼吞虎咽。
秋實在往後的日子裏,吃過很多次烤鴨。南派北派、吊爐焖爐、蘸白糖的、甜面醬加蔥條兒的、卷荷葉餅的、夾空心火燒的、花樣百出。可不管怎麽吃,都不如他8歲那年,站在灑滿黃昏餘晖的馬街邊,就着徐明海的手,大口大口啃過的那個鴨子腿美味。
等到鴨子身上的肉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徐明海才又把鴨腿、鴨翅、鴨胸上的漏網之肉仔仔細細地啃了一遍。他一邊啃,還一邊認真解釋道:“我不餓,可咱也不能浪費,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秋實不知道說什麽,就怔怔地看着徐明海。看他把鴨架子啃到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最後連油膩膩的手指頭都嘬了個幹淨。
這時候不知打哪兒跑來只小土狗,沖着倆人搖尾巴。徐明海立刻蹲下去,拿骨頭給它。
“坐!遞爪兒,哎,真乖!”
秋實肚子飽了,理智也逐漸回歸。他看着一門心思逗狗的徐明海,憋了半天終于問出了自己的疑問:“錢都花沒了,咱們……怎麽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