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分家(一)
90年500塊錢意味着什麽?
對于大城市的人來說是雙職工家庭一個月的工資,對當時的大款來說是一頓飯錢,對農民來說是一只豬,娶媳婦時的酒席成本,對于山村裏的韓家來說,是家裏10個成年人頭拱地忙活一年交到公中全部結餘的十分之一。
這個價錢貴嗎?
花在英子身上貴,非常貴。
更何況不止是英子,還有別人。
本來呢,英子一個女孩子,上不上戶口無所謂,可甫家把這事兒說開了,兩個屯子的人都知道甫家把英子送回韓家是為了讓她上戶口。
韓家現在也算是村裏的富戶,有頭有臉的人家,丢不起面子。
除了英子之外,家寶也要上戶口,他是個男孩,以後上學也好,當兵也好,成家立業總要有個身份,上戶口非常重要。
如此一來,光是三房就要拿出公中的一千塊錢。
首先感到不平的是大房韓兆春,他年齡大,結婚早,生孩子也早,兩個孩子都是七零年代出生的,大姑娘有十七了,眼瞅着要找婆家了,兒子今年也十五了,也不在罰款的範圍之類,他是村醫,一個人給整個村子兩千多人看病,一年到頭收入頗豐,雖說自己藏了些私房,交在公中的錢依舊是頭一份,更不用說家裏有個頭疼腦熱的,他都是第一時間免費治療的。
當老大的,就算是吃虧也不能總吃虧吧。
老二韓兆夏呢,他只有兩個女兒,媳婦生二丫頭的時候大出血,大夫說不能生了,沒兒子也就沒了盼頭,一年到頭除了伺候家裏那點地,懶得做別的事。
交給公中的錢最少,夫妻兩個也最受氣,明裏暗裏的受擠兌,這次人口普查上戶口的事他們也知道,自己家的二丫頭趕上了個尾巴……本來他們是不敢提上戶口的事兒的,可英子上了戶口,憑什麽他們家的二丫不能上?
老四韓兆冬呢,他是家裏的老嘎達,從小最受寵,書讀得最多,鄉中學的老師,家裏只有一個兒子,已經上了戶口領了獨生子女證,對于上戶口這件事贊成是贊成的,但是——憑什麽守法的人要幫違法的人交錢啊?這錢是不是應該讓三哥私人出啊?
三哥這些年可沒少賺錢啊!往公中交的只是基本工資,在外面幹私活的錢可都自己攢着呢!
三兄弟,三種心思,在開家庭會議的時候,完全表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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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兩孩子,從小長到大,花家裏的錢加起來也沒有五百,也就是小子上初中了多花點……”
“家裏可得一碗水端平,給家寶上戶口我沒意見,給英子上戶口就得給小霞上戶口。”
“誰違法誰擔責,誰的孩子誰負擔,上戶口是正事兒,三哥這錢你得自己掏。”
發現自己被三個兄弟圍攻了的韓老三韓兆秋四下看了看,“我一年到頭掙那點錢都交家裏了,我哪有錢!”
“三哥,你這話說得就虧心了,誰不知道現在建築社沒啥活,你在縣城幹的都是私活,賺得都是沒數的錢。”韓兆冬冷哼了一聲道。
“你別說我,你自己掙錢往家裏交了嗎?”
“我也沒擱家裏住啊!”
“你上學是誰供你的?那時候掙錢多難啊!為你一個人上學全家吃鹹菜疙瘩喝菜粥,你現在掙錢了嘴一抹一句我不擱家裏住啊,就不用往家交錢了?”韓兆秋反唇相譏。
“老三,到哪山唱哪歌,當年誰家不是一天三頓鹹菜疙瘩啊。”韓兆春說道,他兒子家梁在鄉中學上學,全靠老叔照顧,現在他們倆個是隐形同盟。
“大哥,你別擱這兒裝好人,誰不知道你掙的錢多啊!掙五塊錢一塊交家裏,四塊揣兜裏。”韓兆秋将火力轉向韓兆春。
韓兆春怒了,“我說老三,你今個兒怎麽跟吃槍藥了似的,得誰跟誰來啊!”
“我今個兒就吃槍藥了!怎麽了?艹!一個個的,剛坐下說開會還沒等着怎麽着呢全沖我來了。咋地,瞅我韓老三熊啊?欠你們三個的啊!”
四兄弟說着說着就吵了起來,吵得老韓頭腦袋瓜子疼,這世道咋變這樣了呢?
早先年他們兄弟沒分竈的時候各自也藏私房,可誰也不敢公開說啊,家裏老人問起來了,查實了那是要動家法的。
可現在你瞧這四個,哪個像是心虛的樣子?一個個的都理直氣壯的。
就這麽會兒功夫,就要動手了。
一直坐在西屋聽動靜的韓老太太也坐不住了,使勁兒咳嗽了一聲。
四個兒子吵得熱火朝天的,誰也沒聽見,聽見了也沒理那茬,繼續吵。
從眼前的事兒一直吵到小時候老四尿炕誣賴老三,老大帶着兄弟們撿柴火自己采草藥,躲清靜。
老大娶媳婦的時候只花了幾十塊錢,老二娶媳婦的時候就上百了,老三娶媳婦的時候家裏還給蓋了房,老四娶媳婦更不得了,還拿了兩百多塊錢的彩禮錢。
總之,各個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別人占了便宜,現在這事兒絕對不能糊塗下去,再讓別人占便宜。
吵着吵着動起手來了,四個男人撕打在了一起。
韓老爺子臉都氣白了,拿起桌上的大茶缸使勁兒一摔,“你們都給我住手!”
四個兒子安靜了一會兒,你瞅我我瞅你的,眼裏都帶着火呢。
“滾!都給我滾出去打!”
于是他們都滾出去打了。
說起來事兒不大,三個孩子交罰款上戶口,加起來一千五百塊錢,斷斷續續吵了小半天。
兄弟們打架,妯娌們絆嘴,明明是一家人,越打越生份。
最後不知是誰吼了一句,“別過了!分家!”
這話一出,家裏安靜了,這是所有人心裏所想,所盼,偏不敢說的兩個字。
老韓頭和老韓太太你瞅我我瞅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樹大要分枝,孩子大了要分家,總在一起過,各個覺得家裏捆住了手腳,分吧,早晚得分,不如老人還硬實的時候分。
“都吵吵夠了啊?老三,你先上你丈母娘家把英子取(qiu)回來,老韓家生得起就養得起,孩子現在大了,擱別人家裏好說不好聽。”
說完這話,老頭老太太就進屋了,只是這半天的工夫,兩人都有些佝偻。
英子不想離開舅媽,不想離開姥姥,也不想離開兩個哥哥和妹妹,抱着姥姥哭了老半天,“我不走!我不走!我不回去!我聽話!我不回去!”
到底是養了七年,就算是養條狗也生出感情來了,王老美瞧着英子的樣子也心酸起來,甚至有一秒鐘的後悔……想要留下她。
可人家的孩子就是人家的孩子,留是留不住的,她拽開英子抱着姥姥的手,“英子,跟你爸回家去,回頭舅媽和姥姥就去看你。”
“媽!媽!我不走!”英子摟着舅媽哭。
韓兆秋瞧着這一幕,覺得自己不像親爹,像搶孩子的,也沒有耐心去哄孩子,他總覺得家裏這回吵架是全家都在向自己發難,老爺子把自己支出來了,怕是有別的事兒。
多耽擱一秒,都覺得自己要吃了大虧,他一把扯過英子拽上了自行車後座,“回家!”
“我不!”
“回家吃肉!吃糖!”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糖,這是他在城裏買回來預備哄兒子吃藥的,這會兒想起來,能用來哄英子了。
有糖吃?英子眼睛亮了,先把糖塞嘴裏,感受極少感覺到的甜蜜,反應過來的時候,爸爸已經騎上自行車,馱着她離開了姥姥家。
回家?英子的心裏暗暗的是盼着這一天的,她知道自己姓韓,也知道自己是寄養在“別人”家的……回家,說起來還是有誘惑力的。
爸爸……肩膀很寬,騎車的時候很有力,自行車騎得飛快,柔和的春風吹在她的臉頰上,她含着糖,短暫的,她覺得有一種陌生的溫暖的感覺。
可惜,這種感覺太短了,短的讓年幼的她抓不住。
去真正的“家”,要走過一座新修的橋,走過剛剛從冰封中緩過來的大地,騎過一段土路,進入村莊,往裏面走四家,帶着鐵鏽的破舊大門……
一大家子人,前前後後住着六間草房,草房都算矮矮的,跟姥姥家像也不像。
家裏的人除了陌生還是陌生,看着她的眼神都有幾分複雜。
英子生得不差,時值初春,捂着了一個冬天沒見太陽的英子白白嫩嫩的,穿着舅媽舊衣服改的燙絨外套,土黃的褲子,家裏做的布鞋,頭發紮成兩個小辮子,眉眼俊秀,鼻子生得尤其好看,瞧着和親祖母老韓太太有八分像。
老韓太太盯着她瞅了一會兒,“倒是不醜。”這是親祖孫倆個的第一次正式會面,她搓了搓英子的耳根子,“真硬!主意正!吊梢眼,跟她二姑一樣一樣的!心眼子多!難鬥!”她說的不像是好話,看神情也不像是壞話。
英子不太明白奶奶說這些話的意思。
“愣着幹啥呢?家都快讓你給攪散了!進屋去!”甫秀花雖說是親媽,也攏共只趁着回娘家的工夫見過不到十次,現在瞧着她和婆婆的會面,沒來由的一股厭惡湧上心頭,扯着英子的辮子讓她進屋。
屋裏大姐雪珍正在和弟弟家寶玩翻花繩,她有些恹恹的,大人們在吵架,連帶着也不讓孩子們一起玩,她只能被據在屋裏哄孩子。
扭頭一瞧英子進來了,眉頭更是皺得緊緊的,“攪家精回來幹啥?咋不死外邊?”
“說啥呢你?還不快滾出去給你弟弟把衣裳洗了。”甫秀花虛踢了她一腳,也沒有多生氣,“回來把東西歸置歸置,一會兒吃晚飯的時候規矩點兒,別給我丢人。”
她冷淡地對英子說道。
英子很想說她吃飯規矩的很,可甫秀花根本沒工夫聽,她急着跟韓兆秋說他不在家的時候,家裏發生的事。
“我覺着老頭心有點冷,想分家。”
“這個時候分家?”韓兆秋心裏對分家是很樂意的,但這個時候分家不符合他的利益,“計劃生育罰款誰出?”
“就是,老四念書的時候不分家,娶媳婦、買房的時候也不分家,咱們家要用錢了,倒都惦着分家了。咱爹媽就是偏心眼子。”老頭偏着老大,老太偏心小的,中間的兩個最不受寵,這是明擺着的事兒 。
“我去跟爸說,家不能分。”韓兆秋扭頭往外走。
“他要是說讓你把私房拿出來咋辦?”
“老大老四都有私房,憑啥讓我拿出來?”韓兆秋怒道,“我得好好說說去……”
他扭頭走了,甫秀花心裏明白,自家男人去說也沒啥用……分家?這個時候分?她看向坐在炕上發呆的二女兒,怎麽看怎麽不像自己家的孩子,倒像是別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