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蘇帷對衛武彰笑了笑,請他落座,“馬吊我們不大擅長,就坐着敘會兒話罷。”
衛武彰對蘇帷滿滿一揖,笑哈哈入了座,薛慕給他沏了盞茶,衛武彰目不轉睛地盯着薛慕看。
蘇帷閑話家常般問道:“敢問衛公子哪裏人士?”
衛武彰陡然驚醒,覺出了自己的失禮,賠笑道:“在下來自青城。”
蘇帷笑道:“巴蜀麽,倒是個地靈人傑的好地方。”頓了頓又道,“衛公子官話說得很好,一點鄉音也無,實在難得。”
衛武彰哈哈一笑,“在下常年走南闖北做買賣,确實常講官話,但家鄉話亦常記心間。”
蘇帷拈了塊糕餅,拿小帕子包住遞到薛慕嘴邊,薛慕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衛武彰眼皮一跳,蘇帷觑了觑他臉色,漫不經心問道:“衛公子先前說薛兄同你故人有幾分相像,不知那位故人是何方神聖?”
衛武彰臉色僵了僵,眼中露出了一絲幾不可見的哀傷和緬懷,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後便迅速恢複如常,笑道:“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罷了。”
衛武彰側頭看了看薛慕,見薛慕也在看他,握着茶盅的手不禁緊了緊,趕緊拿茶蓋刮了刮浮沫,低頭啜了口茶水。
屋裏一時陷入寂靜,蘇帷似是恍若未覺,見薛慕糕餅吃完了,便從桌上拿了個橙子剝起來,蘇帷剝開橙子卻不直接遞給薛慕,而是一瓣一瓣地喂他,薛慕一絲排斥也無,乖乖地咬着橙瓣。
兩人間的空氣都是熾熱黏稠的,雖然隔着一小段距離,卻又似是分毫縫隙也無。
衛武彰看得眼皮直跳,不自在地放下茶盅,拿手放在鼻下咳嗽了下,終于開口道:“馬吊是打不成了,不過在下有一摯友,于五裏外春景湖邊有間水榭,如此良辰,小酌品雨非為一樁美事耶?”
蘇帷瞥了眼窗外傾盆的大雨,将一瓣橙子喂到薛慕口中,別過臉對衛武彰道:“确是美事,只是天象若此,怕是不宜出行罷。”
衛武彰忙道:“小弟我恰巧有輛馬車,也不太大,但三五人還是能裝得下的,遮風擋雨不在話下。”
蘇帷也不看他,回道:“倒确是恰巧得很。”
衛武彰哈哈幹笑起來,薛慕咽下橙瓣,擡起眼皮瞧了他一眼,開口道:“趕早不如趕巧麽,衛公子所言倒确是個風雅的提議。”
蘇帷握住薛慕手捏了捏,唇邊逸出一絲淺笑,對衛武彰道:“那不知何時動身呢?”
衛武彰拿手指點了點桌面,“即刻就可啓程。”
蘇帷笑道:“那便動身吧,賞雨亦有良辰,誤了可不好。”說着拉着薛慕的手便起身了。
衛武彰趕忙跟上,到得客棧大堂,喚來從人,一番打點後便欲出門登車。
正在此時,林立之的叫喚從身後傳來,“嗳,師兄,嫂子,你們去哪兒?”
蘇帷頭也不回道:“賞雨,去嗎?”
林立之傻了,瞧了瞧屋外夾雜着雷鳴的瓢潑大雨,“賞……雨?”
蘇帷不理他,給薛慕打着車簾讓他先行入內,側身時露了小半邊肩膀在雨中,霎時便給雨水淋濕了去。蘇帷不甚在意地撣了撣,而後也鑽入車內。
衛武彰随後也入了車內,林立之愣了一回,見車馬将行,趕緊幾步搶上鑽入車內。一進去就見蘇帷拿了個軟枕往車座上放,用手壓了壓,似是不甚滿意,又從旁邊再拿了一個疊上,才讓薛慕落座。
林立之看得牙酸,拖長了聲音道:“師兄金尊玉貴,何時學會伺候人的?”
蘇帷竟沒生氣,只捏了捏薛慕臉頰,眼裏有着藏不住的寵溺,笑道:“這位可比我金貴多了。”聽得此言,薛慕也笑了起來。
衛武彰臉色古怪地看着他們。
林立之作怪道:“夫君是這麽樣個體己人兒,嫂子當真好福氣吶!”
蘇帷挨着薛慕坐下,擡頭笑着對林立之道:“他不願意你叫他嫂子,你說如何是好?”
蘇帷雖然笑笑的,但林立之憑着多年經驗,一眼便知他這笑容僅僅浮在皮面,于是連忙小心翼翼道:“不叫嫂子叫什麽?莫不是叫姐夫?”
蘇帷仍舊笑笑的,“怕是亂了輩分罷。”
林立之寒毛豎了起來,思忖半晌,戰戰兢兢對薛慕道:“……娘!”
薛慕一巴掌拍他腦門兒上,蘇帷撫掌大笑了起來,衛武彰沒繃住笑得一跌,而後似是自覺不妥,擡起衣袖掩住了頭面,只是那袖袍卻在不停抖動。
而後幾人規整一番,各自坐上車椅,知會了聲簾外車夫,馬車便在雨幕中行去。
衛武彰笑哈哈道:“這位兄弟真是妙人吶!”
蘇帷握住薛慕手摩挲着,笑道:“衛公子昨日未戳穿我們的玩笑,亦是妙人。”
衛武彰哈哈笑了起來,瞥到蘇帷握住薛慕的手,眼皮又抖了抖,故作不經意道:“蘇公子和薛公子感情甚佳呀!”
蘇帷給薛慕順了順披在肩上的發,淡淡道:“情同并蒂。”
衛武彰咳嗽了下,艱難道:“我等萍水相逢,小弟我有句話,說來有些唐突,原本不該講的。只是天地之大,竟能有緣得遇,且我與諸位頗覺意氣相投,于是若是不說,倒有些不吐不快,如鲠在喉之感了,不知蘇兄可介意否?”
蘇帷看他一眼,淡淡道:“衛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衛武彰一拱手,“薛公子與蘇公子之情誼,是否與那男女之情相似?”
蘇帷坦然道:“說是相似其實不大準确,我與他的感情與俗世中的男女之情一般無二,皆是真心相付,兩情相悅,并無甚值得納罕之處。”
衛武彰道:“只是身為男兒,總得繼承香火,開枝散葉罷,不然來日下地,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
蘇帷反駁道:“我上頭有個兄長,膝下已有二子,散葉之事與我無礙。”
衛武彰苦口婆心道:“縱是上有兄長,到得婚嫁年紀,總歸要遵從父母之命,成家娶妻,這個世道,男子之情,甚為艱難吶!”
蘇帷不以為然,“家嚴家慈對我并無過多苛求,只望我一生順遂安樂,是否有妻有子并不強求。”
衛武彰拍腿喟嘆,“如此開明之父母,當為之擊節贊嘆!”而後卻又皺眉道,“只是蘇兄你身無挂礙,自然可以恣意随心。但若是薛兄的雙親希望他能延續香火呢?”
蘇帷搖頭,“他跟師父長大的,并無雙親。”
衛武彰眼圈有些發紅,“那若是薛兄的親人來尋着了他,寄望他能護住他家這唯一的血脈,又該如何?”
蘇帷不言語了,轉臉看薛慕。
薛慕将頭往蘇帷肩上靠了靠,面無表情道:“既然當初遺棄了我,自那時起便不是親人了,我又怎會聽從個外人的意見。”
衛武彰着急道:“不……不是遺棄!”
見幾人詫異地望着他,忙緩和了下情緒道:“哪有不心疼子女的父母,想來薛兄家人當初未能将你帶在身旁,定然是有甚麽苦衷的。”
薛慕緊了緊握着蘇帷的手,蘇帷心裏暖了暖,嘴角帶上了兩分笑意。
薛慕淡淡道:“有苦衷那就相認罷,只是相認歸相認,若是為個勞什子的傳香火,便要逼我去跟不相愛的人交合,那于我而言,這父母便也不再是父母了。”
衛武彰臉色僵了僵,而後勉強笑了笑,“薛兄真是個通透人。”
薛慕不置可否,只是向蘇帷那邊又靠了靠,換個舒坦的姿勢閉目養神起來。
蘇帷瞥了眼衛武彰,明明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公子哥兒,此時頹喪起來,竟帶了幾分滄桑之感。
此後幾人一路無話,連最愛胡鬧的林立之也乖乖縮在角落不吭聲。
過了一炷香時間,只聽得車夫“馭”的一聲長嘯,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蘇帷挑開車簾往外看了看,雨勢滂沱,兩丈外是一道雅致的小門,門前是片荷花池,池子裏的荷花被雨滴打得東倒西歪,水池中央是一條小木橋,一邊連着小門,一邊延伸到幾人所乘的馬車之外。
衛武彰在車內箱籠中翻找一通,驚呼道:“呀!前兒備在這箱子裏的傘為何不翼而飛了?”
車夫在簾外回道:“老板,你上回讓我清掃的時候拿出去啦。”
衛武彰一臉歉意,搓着手道:“這也沒傘,只能幾位先暫時委屈下,咱們淋雨過去,進了水榭我給各位尋些幹爽的衣裳如何?”
蘇帷道:“自然客随主便。”
而後幾人下了車,在滂沱大雨中穿過小木橋,進了水榭。
路程雖短,但雨勢極大,是以幾人衣裳都有些浸了水。衛武彰忙吩咐丫鬟去取了幹淨的衣裳,而後點了三間廂房讓他們各自更衣。
三人亦無異議,便先後入屋更衣。薛慕脫下上衣,露出線條漂亮的肩背,而後突然單腳一點,一個縱躍踢破了左側的雕花格子窗。
衛武彰躲閃不及,顏面被踢了個正着,向後飛出去十餘尺,撲通落在泥濘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