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注目與調戲

升平三十八年夏至。風和日麗,間或有涼風習習,是個不算太燥熱的好天氣。

容與一個人在北二所,謄抄入夏以來皇帝的出行記錄,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叫他名字。

放下筆去開門,廊下站着的是禦用監佥書孫傳喜。

傳喜探頭看了一眼門內,先拉他打趣兒,“這大熱天兒的,別人都脫滑涼快去了,又把差使派給你,偏你最是勤儉好性兒。”

容與低頭笑笑,知道他這會兒來找自己必有緣故,只問他所為何事。

傳喜面露為難之色,“今兒武英殿新進了一批畫,說是哪個獲罪大員家抄沒的,裏頭有一幅像是五代李成的茂林遠岫圖,偏生沒落款。夏爺爺就說只怕是贗品,我們幾個誰也不敢确定,可要說假嘛,倒真可惜了。這不就想請你辛苦跑一趟,幫着給掌掌眼。”

容與一笑,“掌眼不敢說,別壞了你們的規矩,夏掌印跟前我不好随意插話。”

傳喜嗤笑他太過謹慎,“你只說給他一個人聽,下不了他的面子,回頭夏爺爺自有好的東西謝你。你別說,他還是信得及你。”

既這麽說,容與也不再推辭,跟着傳喜進了武英殿。打眼便看見那副畫正被擺在紫檀幾案上。

掌印夏無庸站在殿中,周圍簇擁着一圈禦用監的內侍。

上前依禮拜見,夏無庸不過閑看他一眼,淡淡颔首,轉頭對衆人道,“這張茂林遠岫圖,沒有一處落款寫有李成二字,如何能說就是李成真跡啊?”

容與稍稍站近些,仔細看那畫中筆法和留白處題跋,腦子裏閃過宣和畫譜裏的描述,心裏已有了計較。

可當着這麽多人,不好貿然說出想法,他只待衆人走了再悄聲說給夏無庸聽,不料對方一反常态,挑着眉毛問,“既然來了,不能光站幹岸,且說你的想法讓大夥兒聽聽。”

容與只得應是,方慢慢道,“夏掌印見笑了,小人倒以為這畫絕類李成手筆,原因有二。宋人曾雲,李成技法,墨潤而筆淨,煙岚輕動,如對面千裏,秀氣可掬,于這幅畫中體現的尤為明顯。”

頓了頓,接着娓娓說,“其二,此畫年代久遠,歷經賈似道、鮮于樞等人之手,雖無款識,但後代收藏者大多依據畫卷後部向冰、倪瓒、張天駿三人的題跋,将它定為李成之作。更有倪雲林得此畫,朝夕把玩愛不釋手,曾記載于倪本人所做清閟錄中。如今這上頭,倒是能清晰得見這三人印鑒。”

夏無庸略略輕哼兩聲,剛要說話,眼風掃到殿門上有人越步進來,長身玉立,頭戴金冠,一襲緋色曳撒,正是當今升平帝次子楚王沈徽,身後還跟着他的近身侍衛懷風。

Advertisement

大胤升平帝膝下單薄,只得兩位皇子,長子封秦王,次子封楚王,因至今未冊立儲君,且楚王沈徽今年剛滿十五,所以兩位皇子都不曾出宮建府開衙,仍是居于大內之中。

見楚王進來,衆人忙屏聲靜氣,齊齊跪地請安。

沈徽沒搭理一屋子內侍,容與餘光瞥見他朝那幅畫走去,站定後凝神看了一會兒,方才出言叫起。

聲音清淡中透着冷冽,如同金石敲擊之音,聽上去可以讓人在盛夏時節頓生涼意。

夏無庸趕上幾步,陪笑道,“殿下駕到,臣未曾遠迎,請殿下恕罪。您今兒來是有什麽差使交辦,臣聽候您示下。”

沈徽也不答言,只是環視四下,似乎在找什麽人。

半晌才悠悠一笑,“孤随便來逛逛,看看你新近又收了什麽好東西,沒成想聽見你們争論這個,甭争了,這畫是孤從雲南帶過來的。先不論是不是李成的,單就其筆墨風骨,也教如今的人望塵莫及。要說真僞和優劣比起來,原也沒那麽重要,馮本的蘭亭序不也在武英殿收着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沈徽的意思,是暫且不提畫的真僞,反正都頗具收藏價值,遑論還是他親手帶回來的。

夏無庸頓時了悟,忙不疊點頭稱是。

沈徽嗯了一聲,忽問,“剛才說話的人是誰,站出來,讓孤看看。”

容與一怔,莫非他說的話竟被楚王聽見了?他向來不生事也不出頭,尤其在宮裏貴人面前,從來都是躲得遠遠兒的,今天真是趕巧了,居然撞見了這位王爺。

來不及細想,衆人全都已經紛紛看向他,容與只好上前一步,按規矩垂首侍立。

沈徽看了他一眼,單寒着一副嗓子,命他擡起頭來。

容與依言擡首,依舊垂着雙目,這是宮裏規矩,他不能與尊者有任何視線接觸。

沈徽轉着手上的玉扳指,語氣尚算溫和,“你很懂畫,在禦用監供職多久了?”

容與欠身,“回殿下,臣是都知監佥書,并不在禦用監供職。”

沈徽沉默了片刻,又問,“你叫什麽名字?”聲音比剛才似乎多了一些暖意。

“臣叫林容與。”

沈徽輕聲一笑,轉頭沖夏無庸道,“還不記下,回頭跟都知監讨過來,好兒多着呢。”

夏無庸連連點頭道是。沈徽也不再做停留,轉身便走,快出殿門時,忽然頓住步子,揚聲吩咐,“我正要尋倪雲林的漁莊秋霁圖,等他調了來,讓他給我送過去。”

言下之意,是真的要夏無庸調了容與來禦用監。

容與愣了一下,到底沒把這話太當真。

因傳喜和他一貫交好,又時常叫他來禦用監相看書畫藏品,夏無庸對他早不陌生,自然也知道他名姓,饒是如此,也從沒想過要将他人調去禦用監。

可見是打心眼裏,并不想接收他。

誠然,容與對采辦、修繕古籍字畫的工作多少有點向往,但不好貿然開口請求調職。宮裏的升遷看似平常,內裏都是暗藏玄機,他安靜慣了,不想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

見此間事已了,容與便向掌印告辭。這會子夏無庸瞧他的眼神已大不一樣,仿佛細細打量似的,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個遛夠。

被這樣的注目弄得有些局促,容與只好躬身再行一禮,卻行着退了出去。

之後許多天過去,容與依舊在都知監整理從前檔案,龐雜的文案工作幾乎讓他忘記武英殿發生的事,直到上司——都知監掌印張修來找他,命他收拾東西,從明日起去禦用監任職。

容與依吩咐行事,心裏禁不住有些雀躍,只是面上未曾表露出來。

終是被調去禦用監,最替他高興的人便是傳喜。他二人都是升平二十八年入宮,從小一起長大,那時節容與六歲,傳喜只長他一歲。

傳喜性子機敏活絡,很早就知道走夏無庸的路子,被選進號稱有油水,又升遷快的禦用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常取笑容與不知上進,背靠高淳這棵大樹,居然不懂為自己謀個前程,就這麽窩在都知監做無人問津的小佥書。

對于這類話題,容與只能報以一笑,他一直沒想明白,作為一個內宮小太監,又是從異世穿越而來,只想平平淡淡過完這輩子的人,要所謂前途,所謂進取有什麽意義。

心如死水,所以缺乏目标,曾經萬念俱灰,于是更加無欲無求。容與很清楚,這是他性格中甩不脫的桎梏。

好在接觸管理書畫藝術品,還是一份讓他能感到惬意舒心的工作。

調來後的一天,夏無庸即讓容與找出倪瓒的漁莊秋霁圖來,吩咐将畫送去重華宮呈敬給楚王殿下。

剛巧有建福宮的內侍來傳話,說秦王妃正要看道君皇帝的草書千字文,夏無庸便吩咐了容與一并送去。

因和那內侍一道,他便選擇先去了建福宮。

建福宮是皇長子秦王沈徹的居所,沈徹年初剛剛與都禦史趙循之女趙梓珊成婚。容與曾聽都知監的人私下議論過,秦王與王妃的關系并不大好,至于原因,他那時聽得頗為啼笑皆非,卻是王爺嫌棄王妃容色不夠傾城,尚不及身邊幾個服侍的小內侍。

秦王私下好南風,這個傳聞容與多少聽過,卻沒想到不僅屬實,而且很快就被他自己親身驗證了。

一踏入建福宮,正瞧見沈徹在宮院中逗弄兩只仙鶴。容與上前叩首請安,起身時,以飛快的速度掃了一眼秦王的臉。

從前歷次皇帝和皇子出行,他也曾伴駕随侍過,因隔得遠,從沒看清過秦王容貌。此刻純粹因為好奇,做了這個僭越的舉動,一瞥之下,已瞧清沈徹其人劍眉星目,生得很是俊俏。

待要告退去扶辰殿王妃處送字帖,沈徹卻忽然叫住了他。

容與站在院中等候他吩咐,他卻半晌都沒說話,只顧喂食仙鶴,一壁回眸上下打量起容與。

過了一會,沈徹才慢慢踱到他身邊,直勾勾盯着他的臉,閑閑笑道,“跟我過來,我有話問你。”

轉身進了建福宮中的西配殿,容與連忙跟上去。進得殿內,沈徹命他将殿門關上。容與暗道一句古怪,但王爺鈞旨,他只能聽命行事。

轉過身,便聽沈徹叫他擡起頭來。容與依言擡首,始終目視地下,不敢再有絲毫逾矩。

但餘光仍能瞥見,沈徹在仔細端詳他,半晌笑問,“今年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容與欠身應道,“回殿下話,臣今年十六,叫林容與。”

“名字不錯,和你的人倒也相配。你是禦用監的?那地方最沒意思,整天和故紙堆打交道。”沈徹低低淺笑,聲音裏有一絲誘惑的味道,“我調你來建福宮如何?跟着我,可比在你們那兒舒服多了。”

容與心裏一陣忐忑,隐約猜度出他的意思,到底不敢确定,愈發恭敬道,“臣剛去禦用監不久,不敢麻煩內宮貴人們再度為臣調派,臣感謝殿下美意,還望殿下恕罪。”

沈徹忽作一笑,仿佛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

容與更加尴尬,半日才聽他止了笑,又走近些懶懶道,“還以為你是個伶俐的孩子,竟這般不識趣兒,孤擡舉你,誰敢說什麽?難道來伺候我,倒比不上伺候夏無庸那個蠢材不成?”

被沈徹目光逼視,容與心跳加快,斷斷續續的說,“臣,實在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敢奢望能得殿下垂青。”

沈徹輕嗤一聲,突然伸手輕撫過他的臉。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容與的背上,瞬間汗如雨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