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寧可原本非常羞恥, 目光落在他袖口,一下子就被吸走了全部注意力。
他這個人長得漂亮也愛漂亮,平時衣服上沾了一點點東西都要脫下來換掉, 連床單上都不允許有任何污漬。
但是現在, 他襯衫袖子被燒了個黑洞。
寧可誠懇道:“季臻,我賠你件衣服吧。”
季臻沒太過分, 順着她的話問:“今天賣衣服的店開門?”
“我家隔壁的李奶奶家有賣,是加盟的品牌,質量不錯, 我可以去借鑰匙,過店裏去挑。”
季臻說:“行。”
李奶奶家的服裝門店在高鐵站附近, 步行要四十幾分鐘。寧可順便管李奶奶借了單車。
這輛單車比她年齡還大,是八十年代那種老式的。前杠很高, 後排的座椅被釘上了一只小座椅,李奶奶送孫子上學的時候用的。打了螺絲,很穩,拆不來了。
季臻肯定是坐不了後排的,寧可建議他坐前杠。
“我覺得, ”季臻躍躍欲試,卻也表示懷疑:“你載不動我。”
寧可評估了一下他這高大的身形,改變了思路, 說:“那我坐前杠, 你騎, 可以嗎?”
季臻應下:“可。”
坐上去的時候,寧可就有點後悔了。
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她沒有考慮過坐姿。
這樣坐着,季臻雙手必須穿過她腋下, 才能扶穩車頭。
Advertisement
這看着……就像把她抱在懷裏。
她偷偷側目,身側少年面色不驚。他應該是沒有察覺到這姿勢有多暧昧。
寧可不動聲色,以免被他發現又說她想泡他。
這一路上,他們像馬戲團一樣被人觀光。
她戴上帽子,把季臻脖子上的圍巾也摘下來,遮住臉。她看不見人,別人就看不見她。
眼不見,心不亂。
單杠其實不好坐,容易掉下去,而且她不敢亂動,背也不好挺太直,怕擋住他的視角。
坐這一路,比讓她踩單車還累。
季臻突然一個腳剎,身體重心向前。寧可的肩膀被他下巴磕了一下。
她低頭看着他:“你幹嘛?”
季臻挑眉,沖正前方揚揚下巴:“這不紅燈麽。”
“……”
寧可坐得屁股好疼,催促:“季臻,你踩快一點。”
“累?”季臻說:“靠我肩上,不就不累了?”
她剛才就有這打算,又怕被他嫌棄,“我怕影響你用力。”
季臻低笑一聲:“就你這小身板,我還敢用力?”
“我說的是用力踩單車。”
“嗯?”他笑得別有深意,“還有別的意思?”
寧可:“……沒。”
季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知故問:“那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寧可把圍巾往上拉,閉上眼睛,繼續眼不見心不亂。
他打籃球的時候體力好得不行,騎單車慢吞吞,四十分鐘的路程,他踩了一個小時。
寧可心想他是不是體力透支了。仰頭瞥他,發現他大氣都不帶喘,輕松愉快得跟散步似的。
他踩得也太慢了!
寧可喊他:“季臻。”
“怎麽?”
“用力。”
“?”
“踩。”
……
李奶奶店裏的男士襯衫很少,不過男裝繞來繞去好像都是黑白灰那麽幾個顏色,款式也沒什麽好挑的。
寧可拿了一件襯衫,看到玻璃櫃裏的貼身衣物,扭頭問:“你帶這個了嗎?”
季臻看了眼櫃子裏的男士內褲,“沒呢。”
寧可打開櫃子,“要什麽顏色?”
季臻手指輕敲桌面:“推薦一下?”
寧可看了眼他臉上的皮膚。
季臻:“看哪兒呢?”
寧可收回目光,說:“紅色吧,喜慶。”
“行。”
“你穿多大碼?”她又問。
他要笑不笑:“你看呢。”
寧可的目光下意識瞥向他某一處。
兩秒後。
她反應過來,窘迫地縮回手:“你自己拿。”
“也沒讓你拿。”季臻輕笑,蹲下去,自己拿了一盒三種顏色混搭的內褲。
寧可耳根發燙,還好戴着帽子。她走到男裝區,故作淡然:“外套也買一件吧,你那個太薄了,明天還會降溫。”
季臻站在櫃臺那邊應:“行,你挑。”
“你喜歡什麽顏色。”
“就,紅的吧。”
寧可挑了件最厚實的中長風衣,簡單的款式,還有帽兜,足夠暖和。
季臻身材颀長,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麽衣服都好看。
寧可第一次見把紅穿得這麽好看的人。
紅色吸引眼球,特別還是兩個穿紅衣服騎老式單車的人。
兩個穿紅衣馬戲團,引來更多觀光群衆。
寧可把腦袋埋在季臻肩上,“要是有人喊我,你就假裝我不是。”
季臻看着肩膀上這顆小腦袋,“坐穩了。”
“嗯?”
“我要用力了。”
“……”
回到鎮上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
寧可把單車還給李奶奶,接了阿猛,然後送季臻去客房休息。
“我下樓去幫姥姥做飯,你洗完澡就差不多了。”
“行。”
寧可下樓,推開門。一擡眼就看到客廳裏的張淑琴。
沒想到這人還沒走。
她沒說話,徑直走向廚房。
“寧可,怎麽見了舅媽招呼都不打?”張淑琴喊,“坐過來,菜都備好了,你姥姥一個人做就行了。”張淑琴習慣對寧可用命令的語氣說話。像是突然意識到了這樣不太好,又笑容滿面:“舅媽好久都沒有看到你了。”
寧可:“哦。”她走進廚房:“姥姥。”
“小同學呢?”
“樓上。”
姥姥解釋:“寧澤明天要去拜祭他爸,他家房子已經拆了,今晚想借宿這裏。他是你舅舅唯一的血脈,夜路危險,我實在不忍心趕他們走。”
寧可:“嗯。”她和寧澤都是姥姥看着長大的,如果今天犯錯的是她,姥姥也一樣會留她吃這頓飯。
姥姥笑道:“寧澤最愛吃紅燒排骨。”
寧可“嗯”了一聲。
姥姥一提起寧澤就停不下來:“他呀,小時候經常爬到我腿上,嚷着要吃排骨,每一次我都……”
“姥姥。”寧可深吸一口氣,“我上樓了。”
寧可看到滿桌子寧澤愛吃的菜,想到每一年寧澤過生日的豐盛晚餐。突然明白了什麽。
在血緣關系面前,親孫、外孫,孫兒、孫女,似乎存在一些差異。
舅舅曾經說過,寧澤是寧家唯一的男孩。所以無論他犯了什麽錯,大家都要幫助他,寧家不能斷了根。
“可兒,寧澤是你舅舅拿命保下來的,你總不能一直和他鬧這麽僵。張淑琴畢竟是你舅媽,你也別太下她面子。”
寧可的視線有點模糊。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直以來,她視為唯一支撐的信念,被性別打敗了。
她低聲說:“阿猛餓了,我去喂阿猛。”
寧可端着給阿猛準備的肉上樓。
客廳裏,阿猛不知道什麽時候下來了,正在張淑琴腳邊撿吃剩的香蕉皮。張淑琴時不時拿腳去踢它嘴。
寧可壓抑的火氣一下子被頂上來了,“阿猛!過來。”
張淑琴說:“這狗你養的?長得這麽肥,肉肯定好吃吧?”
寧可沒理她。
“我說你這孩子怎麽還是那樣,說話都不會嗎?耳聾了,還是啞巴了?怎麽說我也帶過你兩年,這麽白眼狼。”
寧可把牛肉放下,過去抱阿猛。
張淑琴看了眼碗裏的肉塊,陰陽怪氣道:“這是要單獨開小竈啊?媽,不帶您這樣偏心的。寧澤可是你親孫子,這只是外孫女。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吃力不讨好,您至于麽?”
從小到大,張淑琴從來不會避諱,寧可習慣了她的打壓和嘲笑。
張淑琴明顯是記恨她提供了證據,把她堂弟送進了牢房。說話比過去更難聽:“我聽說樓上來了個小帥哥是吧?可以啊寧可,小時候勾引哥哥,現在大過年的,就開始勾引別人來家裏睡啦,媽,這你也不管管?”
寧姥姥從廚房裏沖出來,“張淑琴,你給我滾!現在就滾!”
“這是幹嘛呢?”張淑琴有兒子,知道老太婆不會把她怎麽樣,“行啦我不說了,不說還不行嗎?你把刀放下。”
寧姥姥氣得發抖:“你要是再多嘴,就立刻滾!”
張淑琴撇撇嘴:“得了,這頓飯我本來也沒打算留下來吃,不是你非要留寧澤,我會坐這裏受氣?這麽大個女孩子了,一點教養都沒有!我替你教幾句,還說不得了,就讓你這麽給她慣的,跟寧妍汾一個樣,矯情。”
這些話,勾起了寧可選擇性遺忘的過往。
“她是女孩子,不能總拿自己跟哥哥比。”
“女孩子不用讀那麽多書,幹得好還不如嫁得好,學什麽畫畫,浪費錢。”
“女孩子本來就應該幫忙分擔家務,否則将來會被婆家嫌棄。”
“她一個女孩子學着過什麽生日,相夫教子才是她該學的。”
“女孩子要找個老實人談戀愛,嫁給有錢人的都是虛榮心強的壞女人。”
寧可閉了閉眼,忍住了滿腔怒火。
“這狗怎麽這麽煩人。”張淑琴把氣撒到狗身上,一腳踹過去:“死狗,滾開!”
阿猛被踹得叫了起來。
寧可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從小就學會了隐忍。沉默就是她唯一的反擊。因為她無家可歸,因為她寄人籬下,因為她吃的用的都是他們給的。
她要感恩,要忍讓,要尊重長輩。
但是,當張淑琴一腳踢在阿猛身上的時候,她終于忍無可忍。
阿猛無助的叫喚聲,勾起了少女內心深處最暴戾的一面。
她沖過去,一巴掌扇在女人臉上。
蓄滿憤怒的一個耳光,“啪”地一聲,清脆響亮。
張淑琴好半響才緩過神來,捂着臉哭叫:“寧可!我是你舅媽!你這個孽種!”
“就你?”寧可冷笑,徹底跟她翻了臉:“我舅舅死的當天,你在和別的男人開房。我舅舅治病的三十萬,你全部給了野男人。當天簽字放棄搶救,寫的是你張淑琴的名字。你這樣的女人,也配叫我尊重你?”
“我突然很欣賞寧澤的魄力。他把房子全部寫到自己名下,你和那男人一分也拿不到。”
“對了,寧澤把另一套房子給了我。本來我不想要,但是現在,我覺得該拿。拿過來,給我舅舅做墓室,也不給你這種人住。”
張淑琴被捅到痛處,撒潑拿身份壓制:“媽!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孫女!笑死人了,人不如狗是嗎?我不就踹了一腳那狗,她就敢打我!我要是真對她動手,她還不得殺了我?”
“可兒,你怎麽能打你舅媽啊?你這孩子……”
“姥姥,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她終于知道,寧妍汾為什麽總是不願意回家了。
寧可抱起阿猛,說:“以後過年有她在,我就不回來了。”
她沖出去,蹲在樓梯間幹嘔。內心深處的寒意,從生理上對那些話的抗拒,變成了身體的本能反應。
眼淚砸在阿猛身上,她一遍一遍檢查阿猛有沒有受傷。
“對不起,姐姐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
阿猛像是能聽懂她的話,溫順地趴在她膝蓋上搖尾巴。
寧可調整好心情,“我們去找哥哥。我們回家,好不好?”
她上樓,看到樓道上熟悉的兩道身影。
一個是季臻,另一個是寧澤。
季臻也看到了她,他不急不緩,走到她跟前,注意到她紅腫的眼睛,面色一沉:“眼睛怎麽回事兒?”
寧可發現他臉上挂了彩,“你們在打架?”
“問你呢。”
“揉的。”寧可說,“你呢?”
“我啊。”少年表情散漫不羁,“在跟表哥切磋呢。是吧?表哥。”
寧澤默不作聲,也注意到了她一雙眼睛通紅。他臉色變得更為陰沉。
寧可知道這不是真的在切磋,但她不清楚,從沒打過照面的兩人,又是怎麽起的沖突。
“你認得他?”
“認得,之前打過——”季臻放下袖子,改口,“切磋過。”他說完,轉頭問:“表哥,不是打賭,誰輸了誰從這兒滾下去麽。”勾唇笑道:“您滾?”
寧澤問:“我媽又欺負你了?”
寧可什麽也沒說。
寧澤沒再問,跌跌撞撞下了樓。
回到客房,寧可檢查季臻的臉,看他發絲淩亂,下巴上有淤青,手腕上還受了傷,“你們是怎麽打起來的?”
“看他不爽,就打了呗。”
他今天已經第二次受傷了,寧可語氣有點急:“你幹嘛看他不爽。”
“唉。”季臻不悅地扯她馬尾,惱道:“寧可可,你到底是誰的人?”
寧可說:“你的。”
“知道是我的人,還幫別的男人說話?”
“沒幫。”
寧可翻出消毒藥水給他擦,“不是剛洗過澡,又打架,還要再洗一次,浪費水。”
“寧可可,你這姑娘怎麽回事兒?”季臻奪走她手裏的棉簽,“我不揍他,他能好心出來幫你澄清?”他伸手,報複性地捏她臉,“還嫌我費水!”
寧可愣住。
她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張淑琴好不容易把寧澤供上大學,四處跟人炫耀他兒子考上名牌大學,又怎麽肯為了幫她澄清,同意讓寧澤休學。
寧可注視着面前的少年,聲音哽咽:“季臻,那半個月,你一直都在幫我澄清。你說的出來旅游,也是假的,你是專門來接我的。對不對?”
季臻忽地笑了:“你別用這種眼神兒看我。”他傲慢地揚起眉:“我怕你知道太多,會忍不住以身相許。”
她心底的那道冷漠防線,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被擊碎,為面前這個少年敞開了一扇門。
那種徹底放下防線的心情,她從來沒有過。
她很驚訝有人可以跨越一切障礙,走進她的世界裏。這樣好像就沒那麽孤獨了。
她啞聲問:“你為什麽要來接我?”
“我喜歡。”少年表情嚣張:“不行麽?”
“行。”
“那你最好是乖一點,別再犯傻。一點兒也不讓人省心。”
寧可重新拿了一根棉簽,“哪裏不讓你省心了。”
季臻哼一聲,說:“要不是我突然過來,今晚你是不是又要跟那畜生糾纏不清?”
寧可想到剛才的事,既心疼阿猛,又心疼他。
她低垂着腦袋,“我不會。”
季臻察覺到她情緒低落,“唉?沒兇你。”他彎下腰,觀察她的表情:“寧可可?”
寧可擡起頭,眼眶通紅:“嗯。”
季臻對上她受傷的表情,慌亂得有點不知所措:“你,你別哭,我錯了。”
寧可咬着嘴唇,輕聲說:“阿猛被人欺負了,是我沒有照顧好它。是我的忍讓和軟弱造成的,對不起。剛才,它被張淑琴踢了一腳,吓到了,在房間躺着,東西都沒有吃。”
季臻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輕聲說:“是他們的錯,你不需要道歉。”
小時候,每一次張淑琴罵完她,轉頭就會在人前裝好人,她會很大度地笑着跟人說,是小孩子鬧脾氣。
然後所有人都會站在張淑琴那邊,讓她懂事一點,別給舅媽添麻煩,指責她,逼她道歉認錯。
沒有人對她說過,是他們的錯,她不需要道歉。
寧可望着面前的少年。
她突然,好想抱抱他。
下一秒。
她被少年拉進了懷裏。
頭頂響起他含笑的嗓:“允許你借我肩膀用一次。”
她雙手圈住他的腰,慢慢地将頭貼在他胸膛上,低聲說:“我沒有那麽高,夠不着你肩膀。”
他似是笑了一聲:“那就借這兒。”手掌貼着她的後腦,提醒她:“借哪還哪,記住了。”
“好。”
他身上的清冽香氣混着消毒水,很奇怪的味道,卻又叫人無比安心。
寧可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
她松開手。
被季臻用力拽回去。
她趴在他懷裏,擡頭望他。
四目相對。
少年的睫毛濃密得像一把壓下來的扇子,在鼻梁處投下一片陰影。
暖光等下,那張臉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直到,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呼出來的氣息。
落在她額頭上那一抹柔軟微有些癢,一觸即離,蜻蜓點水一般。
是他的嘴唇。
她全身過電似地,四肢百骸都跟着顫了一下。
“季臻,”她嗓子有點發幹,“你在做什麽?”
“我的好運。”季臻半彎着腰,手掌拖着她的後腦,漂亮的眼睛裏映着她的臉,“我這人吧,別的沒有,就是運氣好。把我的好運分你一半,要不要?”
寧可說:“要。”
“行吧,那我就——”他低頭,嘴唇在她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再分你一半。”
被他唇瓣碰到過的皮膚火辣辣的,她伸手輕輕揉了一下,“你把好運全部都給了我,那你會不會很倒黴。”
“那你要不,還我一半?”
寧可盯着他的寬額,仔細評估兩人的身高差。
“那你蹲下。”
“騙你的。”他笑得一臉痞氣,“其實吧——我就是想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