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塵封的記憶

“阿爺?”楊姓男子挑了挑眉毛,轉過頭,他看向自己旁邊的女子:“确認一下,阿爺在本地的意思是……?”

不等他身後穿着黑色制服的女性回答,繼歡率先回答了他的問題。

“阿爺……在我們這裏……是爺爺的意思。”

“此刻……被你們裝在籠子裏……扣上莫須有的罪名……企圖拖走的……是我的阿爺。”

聲音破碎宛如壞了的風箱,繼歡的話說得斷斷續續。

他的聲音不大,然而此刻周圍安安靜靜,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到現場每個人耳中。

不少人現在才後知後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之前折騰正歡的羊角怪居然也不鬧騰了,爪子扒在籠子的金屬欄杆上,它靜靜的人立在少年身後。

被少年擋在身後。

“獨自一人撫養我和阿姐長大……我阿爺已經十五年沒吃過肉了。你們說的……那個連吃二十人的魔物不可能是我阿爺。”視線毫無畏懼,繼歡黑沉黑沉的雙眼直視對方。

“十五年沒有吃肉,每天只吃蔬菜和米飯,在我離開後,再把吃掉的蔬菜和米飯吐出來,十五年來,我阿爺每天都過着這種日子,你們看看他,好好看看他,阿爺已經瘦到皮包骨、眼睛也瞎了……他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你們——”繼歡還要繼續說,楊姓男子卻忽然開口了。

“十五年不吃肉只吃菜和米,呵呵,這能說明什麽?只能說明你小子的肉不好吃,我們的老魔物看不上,懶得吃而已。”他的聲音冰冷,說出的話句句諷刺。

“你——”雙目圓瞪,繼歡黝黑雙眸中的怒氣幾乎燒了出來。然而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楊姓男子繼續說了。

“不過,對于老魔物來說,你的肉雖然不好吃,可是……”嘴角向上拉扯出一個上揚的弧度,楊姓男子盯着繼歡:

“你父母卻——”

“吼——————————”一聲巨大的吼聲在繼歡身後炸裂開來,伴随着身體重重撞擊金屬籠的悶響,原本安靜立在繼歡身後的羊角魔物忽然發狂似的大吼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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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撞得如此用力,身上的灰白色骨麟甚至都斷裂開來,從身上剝落了。

“阿爺!你別撞!別撞了!”再也顧不上和他人的對峙,繼歡轉過身子,周圍的士兵來不及阻止他,他将雙臂伸入了牢籠,企圖用自己的力氣制止羊角魔物的激烈舉動。

望着這一幕,楊姓男子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無視籠中魔物搞出來的巨大動靜,緩緩向前踏出一步,他将剛剛沒有說出來的話說完了:

“對于這頭魔物來說,你的肉雖然不好吃,可是,你父母的肉卻很好吃呢。”

“十五年前,倒數第三、第四名受害人,正好是你的父母呢。”

嘴角上揚到極致,男子露出的諷刺笑容幾乎可以用惡毒來形容!

繼歡愣住了。

牢籠裏的羊角魔物也愣住了。

剛剛的動靜仿佛只是幻覺,庭院裏瞬間再度變得靜悄悄。

“你……說什麽?”雙手落在灰白色的骨鱗上,繼歡緩緩轉過頭來。

“呵呵。”楊姓男子笑着,左手一揚,露出上面的白色紙張:“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屬下就去調你的資料了,看看我發現了什麽——”

“十五年前案件中其中兩名受害者,剛好是你的雙親呢~”

“不可能,我的父母是死于車禍的。”雙手緊緊抓着籠中阿爺冷硬的胳膊,目光直視對面的楊姓男子,繼歡的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是死于車禍沒錯,不過罪魁禍首卻是現在被你抓着胳膊的老魔物。逃避抓捕的路上,它撞上了一輛車子,引起了連環車禍,真是不幸啊,你父母乘坐的車子就是被它撞到的那一輛,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它已經把你父母的身體吃了一半了。”

車子整個翻了過來,車頭在上,車尾在下。兩個小小的孩子被綁在後車座的安全座椅上,鮮血……從上方滴落。

一開始是溫熱的滴答滴答。

随着時間的推移,液體變得粘稠,變成了冰冷的滴答……滴答……滴……答……

最終再也沒有液體滴下來了。

血液凝固了。

也可能是被吸幹了。

警方發現這輛在偏僻小路上出車禍的車子時,坐在前座的兩名夫妻已經各自少了半邊身子。那頭魔物挑食的很,只吃喜歡的部位,不喜歡的地方一點不碰。

他們來得及時,後座的小孩子還沒有被吃,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四歲,身上全是凝固的血液,分不清是他們父親還是母親的,粘稠的在他們身上的新衣上沾了一大片。

看到那一幕的警察全都做了至少一星期的噩夢。

“将吃了自己父母的魔物稱呼為阿爺,你這也算是認賊作父的典範了。不過倒也不怪你,你那時候太小,什麽也不記得。”

那時候他應該還見過這孩子一面,不過很快就去忙案子,時隔多年,他記得所有被害人的長相,不過卻忘了這孩子的長相。

不過記得也沒用,十五年過去,足以讓一個嬰兒長成半大小夥子了。

繼歡呆住了。

大顆大顆的水珠忽然從天空墜落,繼歡呆呆擡起頭來,只見身後的羊角魔物的雙頰上不知何時滑過了兩道長長的水痕。

渾濁的,是老魔物的眼淚。

“阿爺,你怎麽……哭了?”反射性的,繼歡輕輕摸上了羊角魔物的胳膊:“阿爺,你眼睛不好,不能流淚啊……”

提醒阿爺注意身體,已經成了一種本能,無時無刻不印在繼歡心裏。哪怕阿爺忽然變成魔物,哪怕剛剛有人告訴他,阿爺是吃了他父母的魔物……

“不相信嗎?你要不要看看當年的檔案?我這裏還有照片,你快十八歲了吧?十八歲就是成年人了,看看這些東西應該也不至于把你吓出毛病來吧?”楊姓男子說着,又往前走了幾步,像是要将手中的紙張遞到繼歡手中。

就在這時候,繼歡感覺自己掌下的冰冷身子忽然顫了顫。

“不可能,不可能是我阿爺……”緊緊抓着老魔物的胳膊,繼歡還要說什麽,卻——

更多的眼淚從他頭頂滾落,然後就滾不出了。

太久沒有進食喝水,老魔物并沒有太多眼淚可以流。

高大的身子轟然倒地,下一秒,羊角魔物竟是跪在了繼歡面前。

卑微的跪在瘦削的少年身前,一聲破碎的嘶吼從羊角魔物胸腔裏發出。

魔物的嘶鳴,傳到人類耳中明明是毫無意義的刺耳聲響,然而,繼歡卻莫名其妙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

怎麽會耳熟呢?

明明,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阿爺身為魔物的樣子。

是了,怎麽剛剛才想到,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阿爺作為魔物的樣子啊?同樣,今天也是他第一次摸到阿爺鱗片的日子。

明明是第一次,為什麽……

這種熟稔感……繼歡總覺得,這樣的阿爺讓他很熟悉。

刺耳的喉音也好,大大的羊角也好,又或者,這一身骨鱗的冰冷觸感……

繼歡覺得自己似乎很久以前就見過這樣的阿爺了。

“吼——吼——吼!”這樣的吼聲代表發怒。

“吼吼吼~~~~”急促的吼聲代表快點過來。

還有:

“吼吼~吼吼~”這是小花呀~

最初,無法變成人形的阿爺,就是每天用這樣的聲音和自己說話的。

繼歡自己甚至還能吼兩聲。

沒有先學會人類的語言,繼歡學會的第一句話是一聲奇怪的吼聲。

“啊~~吼~”這是小花想叫阿爺了。

十五年前,年僅2歲的繼歡抓捕了人生中抓捕的第一頭魔物。

那頭魔物在前座貪婪啃食他父母的殘骸時,小小的繼歡向前趴過去,小手一張一抓,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隐身于空氣中,一頭血淋淋的魔物就這樣出現在繼歡姐弟面前了。

那一年,小花2歲,小黑4歲。

當然,那時候的小花還不叫小花,同樣,那時候的小黑也還沒叫小黑。

那一刻的小黑吓壞了。

本能的,她想要抓住自己的弟弟,然而安全座椅的繃帶綁的太牢固了,她根本摸不到自己的兄弟。

于是,她就只能看着空氣裏忽然出現的大怪獸忽然看向自己的弟弟,長滿鱗片的細長臉孔湊過來,那張浸滿鮮血的血盆大口張開着,牙縫裏還夾着沒有吃完的碎肉。

那是一張大人吓唬小孩兒的時候形容過的怪物的臉。

小黑吓得一動不動,驚恐的,她看着那怪物離自己的兄弟越來越近了。

她怕極了。

然而,她的兄弟卻一點也不怕。

才兩歲的小朋友,什麽也不懂,看到怪物也不怕,小嘴巴一開一合着,他餓了。

然後,那怪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把一條血肉模糊的手掌遞到小男孩嘴巴邊了。手掌上要斷不斷的無名指上還挂着一枚細細的金戒指。

那是他們媽媽的結婚戒指。

小女孩已經對這枚戒指有了印象,小男孩卻什麽也不懂。

被魔物送到他嘴巴邊的食物十分不滿,小朋友伸出小爪子,指着滾在下方的奶瓶。

對于才兩歲的小朋友來說,這才是他認定的“食物”。

猶豫了片刻,那怪物居然真的将奶瓶遞給他了。

小男孩便熟練的捧起奶瓶,“咕嚕咕嚕”的喝起奶來。

一邊啃着那枚手掌,年輕的羊角魔物一邊吃,一邊看小男孩喝奶。

直到小男孩喝夠了奶,肉呼呼的小手掌捧着小奶瓶,忽然遞到了羊角魔物血肉模糊的嘴唇邊。

“啊!”奶聲奶氣的幼崽的聲音。

舔了一口奶嘴上殘留的液體,羊角魔物呸呸吐了兩聲,然後忽然離開了。

然後,小男孩就把被魔物嫌棄的奶瓶遞給姐姐了。

被吓壞的小姑娘再也不嫌棄奶瓶了,“咕嚕嚕”,她也喝起奶來。

再然後,救援的人來了。

前座的可憐夫妻被收殓,後座的小姐弟被送到醫院,他們被送回了空無一人的家,送孩子過來的警察們還有案件要忙,他們很快離開了,臨走前他們拜托周圍的鄰居幫忙看一下孩子,一開始還好,沒過多久就全變了。

警察以為街坊鄰裏會幫忙照顧孩子,而街坊鄰裏則以為警察們會看顧這兩個可憐的小家夥,最終——

兩個孩子竟是單獨待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了。

空無一“人”,然而卻有一頭魔物。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那頭魔物後來又來過兩次。

第三次過來的時候,剛好碰到兩名入室搶劫犯。

這便是那個案子的最後兩名受害者了。

那一天之後,兩個孩子就從房間裏不見了。

山上則多了一頭年輕的羊角魔物,外加兩個小孩子。

那條的小黑穿着一條黑色小裙子,所以叫小黑;

小花則穿着花花小褲衩,所以叫小花兒。

阿爺……沒有人叫阿爺的名字呀!所以就叫阿爺好啦!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腦子裏仿佛忽然打開了一盞靈竅,埋藏在大腦記憶皮層深處的記憶片段就這樣零零散散浮了上來,慢慢拼湊了一個不算完整的故事。

“吼——————”長長的、長長的嘶吼,是阿爺在說對不起。

繼歡愣在了原地。

楊姓男子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從他身後傳過來:

“我不知道它為什麽這十五年間沒有吃掉你,可是——”

“魔物終究是魔物,和人類不是一類生物。”

“尤其是吃過人的魔物。”

“一旦聞到人類鮮血的味道,平時僞裝的再良善的魔物也會忍不住,血脈裏渴望鮮血的欲望必然壓倒一切,它們會立刻變成原本的樣子的。”

“所以——”

“讓開吧。”

男子伸出左手,輕輕一撥,繼歡便落入一旁兩名士兵中間了。

其餘幾名士兵立即重新固定好關着羊角魔物的牢籠,這一次,羊角魔物一點反應也沒有。

将頭湊在牢籠欄杆的縫隙邊緣,它只是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繼歡。

眼中是一種極為複雜的視線。

後悔,內疚,慈愛……或許,還有一絲解脫?

不敢繼續看下去,幾名士兵拉起了籠子。然而他們還沒拉幾下,一股大力卻将牢籠向相反的方向拉住了,幾人擡眼一看,做這件事的卻又是剛才那名少年!

“別、動、我、阿、爺!”雙手死死拉住籠子上的金屬杆,用全身重量阻止對方将籠子帶走,繼歡一字一字,再度重複了一遍曾經說過的話。

“你這孩子,是聽不懂人話還是忘本?這頭魔物明明自己都承認了,你居然還護着它?”

這一次,饒是楊姓男子也幾乎被他的反應氣到了,再也懶得和他廢話,楊姓上校立刻命令兩名下屬抓好繼歡,其餘人盡快将羊角魔物移入專門的車廂。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

一道鮮血。

一道鮮血忽然隔着籠子噴到了籠內的羊角魔物身上。

骨鱗是白色,鮮血是紅色。

籠外,那名名叫繼歡的少年的右腕上,正在鮮血滴答。

剛剛那一刻,他竟是割破了自己的右腕,将血撒到籠子裏老魔物的身上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割傷自己的,那血不僅噴到了羊角老魔物身上,就連隔壁的籠子裏也被噴了許多,甚至,就連站在那邊的王姓男子身上都有!

“你這是幹什麽?小謝,你快過去給他止血。”從未見過如此行徑之人,楊姓男子看的嘴唇都哆嗦了。

愣了愣,他終究是沒有置繼歡于不顧,而是打算派人給繼歡包紮傷口。

然而——

被他派去給繼歡包紮傷口的女下屬卻被繼歡猛地躲開了,就在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幕的時候,繼歡忽然又開口了:

“你剛才對我說:魔物終究是魔物,和人類不是一類生物。尤其是吃過人的魔物——”

“你說它們一旦聞到人類鮮血的味道,平時僞裝的再良善的魔物也會忍不住,血脈裏渴望鮮血的欲望必然壓倒一切,它們會立刻變成原本的樣子的。”

“所以——”

将還在流血的右臂放到禁锢羊角魔物的籠子中,少年的表情沉靜的可怕。

作者有話要說: 等到“繼歡”再被羊角怪獸抱到屋裏玩青蛙的時候,他就忽然一點也不害怕了。

看着羊角怪獸,繼歡看到自己朝他遞出了一個奶瓶。

看不見的羊角怪獸不明所以然,然後,繼歡看到自己又用奶瓶的奶嘴戳了戳怪獸的白胡子。

羊角怪獸終于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的時候,醜陋無比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雖然很醜,可是繼歡确定那是一抹笑容。

然後,他和夢裏的黑蛋一起聽到那怪獸高興的說:

“黑蛋,你可真是個孝順孩子,和你舅舅小花一樣孝順!阿爺可真高興——”

于是,繼歡和夢裏的黑蛋就一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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