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随意說了幾句話,高幾上擺着的赤金嵌紅寶象牙自鳴鐘便當當敲了三下。
梁氏将手拍了一下“竟已到了這個時候,只顧跟娘娘說柳莺的事兒,倒忘了正經事。我這會兒過來,是厚着老臉想跟娘娘請上幾日的假。”
陳婉兮問道“什麽事?”
梁氏上前一步,滿面堆歡道“我那兒媳婦,去歲好容易懷上了,眼見這兩日就要臨盆,家中需得人照料。我這當婆婆的,離不得身邊,求娘娘給個恩典吧。”
陳婉兮微微一笑“家中添丁,這是好事。橫豎近來府中并無什麽緊要事,你便回去安安心心的當你的祖母,我準你一月的告假。”說着,她略想了一下,又說“那邊挂雲紋鎖的箱子裏,有兩匹去歲南邊進貢來的蘇州綢緞,你拿去給小孫孫裁衣裳吧,權作賀禮。過兩日,待孩子降生了,我再着人送些東西過去。”
梁氏雖也知陳婉兮必有賞賜,還是歡喜不盡。她快步走去開了箱子,見裏面果然放着兩匹緞子,一匹草葉青,一匹寶藍色,都是适宜男孩兒的顏色,更加心花怒放。
她抱起緞子,向陳婉兮弓腰道謝“謝娘娘恩典,等兒媳婦出了月子,叫她抱着孩子來給娘娘磕頭!”言罷,看左右無事,便退了出去。
梁氏得了這個彩頭興高采烈,自門裏出來便步履生風的去了。
廊下立着的兩個小丫頭,沖着梁氏的背影,撇嘴低聲“瞧瞧這吃了蜜蜂屎的輕狂樣兒,又不知道在娘娘跟前枉口拔舌的編排了誰,哄着娘娘給了她好處。”
另一個亦附和“她慣會如此的,拿着別人告小狀,娘娘跟前賣弄她的人情,顯擺她的忠心,叫娘娘疼她。看她抱着的那兩匹緞子,還是去年府裏到蘇州采辦的管事買回來孝敬娘娘的。娘娘自己沒用,倒整個兒便宜了她!”
兩個議論的興起,忽聽一道溫文嗓音響起“你們又在說什麽?”
這兩個丫頭吓了一跳,一起回頭,只見柳莺姍姍而來。
這底下的小丫頭,素知柳莺脾氣柔和好說話,便是有些過錯犯在她跟前,輕易不會到王妃跟前輕學重告,許多話便也放心同她說。
當下,這兩人便将适才所見之事講了一遍,一個便說道“我沒瞧見她從前頭進去,想必是從北面進房的。這媽媽子,放着好端端的前門不走,繞到後面又不知行什麽鬼頭勾當了。”
柳莺心中暗自計較着打從北面一路過去,可就是廚房了。這梁媽媽怕是打聽我的行蹤去了。
這般想着,她面上倒是不動聲色,依舊含蓄笑道“你們少說兩句,她老人家是娘娘的乳母,侍奉娘娘多年,需得敬重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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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小丫頭子将嘴一撇,面露譏諷之色,想要說些什麽卻又都止了。
便在此時,陳婉兮那脆亮的嗓音自裏面傳出“柳莺可是在外面?”
柳莺慌忙答應了一聲,又向那兩個丫鬟一笑,便推門而入。
她入內,只見陳婉兮正立在桌邊,小世子豆寶坐在搖車裏,白胖胖的小手拿着一支搖搖鼓,玩的不亦樂乎。
柳莺垂首上前,福了福身子,道了一聲娘娘。
陳婉兮看着她,将她自頭到腳掃了一遍。
這丫頭個頭倒是高挑,容長臉面,皮色白淨,一雙眼睛狹長,雖不算豔麗,看多了倒有那麽幾分味道。她穿着半舊的翠綠色比甲,大約洗多了縮了兩指,因而不大合體,緊裹在她身上,倒顯出蜂腰削背來。她低着頭,鬓邊垂了幾縷發絲下來,雙目視地,恭敬而謙卑。
柳莺其實并非是陳婉兮自小用到大的丫頭,在侯府裏時她原是伺候老太君的。
有那麽幾年,陳婉兮住在祖母院中,同這些丫鬟們都是熟稔的。彼時,柳莺是祖母院裏的二等丫鬟,管院中灑掃、去各處傳話遞物等雜事,那些端茶遞水的精細活是輪不到她的,就更別說挂鑰匙、替主子管首飾衣裳了。
後來,自己大了,分出來另居別苑,祖母問她要哪個大丫頭過去。自己是看着柳莺平素穩重,又不似那些得臉面的大丫鬟那般心機重不知足,便挑了她過去。
這一晃,也許多年了。平心而論,不論是在侯府,還是嫁來王府,柳莺算得上盡心盡責。她不若杏染那般急躁魯莽,也不似桃織那般憨直懵懂,自己用她也算得心應手。
這個丫頭,果然會有別的心思麽?
陳婉兮想着這些舊事,正欲說些什麽,柳莺便已搶先笑道“适才娘娘吩咐杏染去廚房囑咐山楂糖水的事,我倒想起來那山楂原是我放的,怕杏染尋不着,特特去了一趟——果然她沒尋着,我已經送過去了,不耽擱小世子晚上吃糖水。”
陳婉兮看着她的眼睛,明亮卻閃爍。她不語,半晌忽而一笑“我并沒問你這個,你卻倒了這麽一大車的話出來。”
柳莺面上一紅,罕見的現出了局促的神色,她忸怩了一下,便又笑說“娘娘說的是,只是我怕娘娘這裏有差使,又聽彩霞彩月兩個說娘娘叫了我幾次,所以特來同娘娘說一聲。”
陳婉兮輕輕扯了扯衣角,拉平了一處褶皺,狀似無意的淡淡說道“先斬後奏,有什麽意思?去已是去了,橫豎都是誤了。”
柳莺語塞,額上沁了些冷汗出來。
以往,她這般應對,主子便也都罷了,今日似是不肯輕易放了她過去。
所幸,陳婉兮卻似乎并不打算仔細追究,她忽地一笑“罷了,我不過白說一句,瞧把你吓的。”言語着,她将炕幾上的信遞給柳莺“拿去收到我書奁裏。”
柳莺急忙兩步上前,雙手接過。
恰在此時,杏染自外頭進來報信“娘娘,譚二爺來了,求見娘娘,現今在翠錦堂中坐。”
陳婉兮聽聞,便起來披了條披帛,叮囑柳莺在屋中照看豆寶,同杏染去了。
獨剩柳莺自個兒在房中立着,屋中靜谧,唯有自鳴鐘那噠噠的自走聲響。
豆寶坐在搖車裏,說着咿咿呀呀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她握着手中那幾頁薄薄的紙張,不自禁的出了些手汗。
傍晚時候,連續下了兩日雨的青陽鎮,只晴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降下了一場大雨。
于成鈞立在青陽館驿卷棚下頭,橫眉豎眼的看着沉沉的天色,及那天上密布的鉛雲。
高大俊闊的身軀立在屋檐下,原本還算寬敞的敞廳,竟因而顯得有幾分逼仄。雪亮如銀的铠甲緊裹着壯碩的軀體,雙臂上結實偾張的肌肉道道凸起,仿佛那塊的甲面随時可能崩裂開來。
他披着一身古銅的膚色,鼻梁高挺,雙眼卻深邃的猶如獵鷹,似一尊石刻雕塑般矗立在廊上。
豆大的雨點自天上不絕落下,将院中地下打出一個個泥坑來,不遠處的官道上早已一片泥濘。
于成鈞只覺得滿心煩躁,連日的陰雨已經阻了他三日的行程。
邊疆戰事平定,明樂帝下旨将他自前沿調回京城。
離家三年,不見妻兒,于成鈞自然是歸心似箭,但奈何他在邊關待了三年,一朝返京辎重自多,加之随行下屬甚衆,無論如何也快不得。
好容易到了京畿左近,偏生又趕上這陰雨天氣,被幾場大雨阻在這青陽館驿。
于成鈞原倒也想過冒雨行路,然而道上泥濘,人行已是不易,車馬更是勉強,只好停在這館驿之中,暫且差遣了兩名随從回府報信。
想起自己的王妃,于成鈞忍不住的嘴角上勾。
他同陳婉兮雖只做了一夜的夫妻,但不是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麽?
邊關生涯艱苦寂寥,戰事間隙的每一個夜晚,他以手為枕仰望天上那稀稀落落的星子時,總會想起新婚夜裏搖曳的花燭,及燭光下陳婉兮那張冰冷卻又嬌媚無雙的臉。
他從未見哪個女人能似她這樣,既冷淡的令人難以親近,卻又魅惑撩撥着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
那天夜裏,他只覺得自己是瘋了,陳婉兮那張強作冷靜卻又殷紅滿面的臉,和那無邊的風情,都讓他理智全失。紅燭高燒的喜帳裏,他像是化身成了一頭兇獸,瘋狂的攫取着,滿足自己的渴望。陳婉兮讓他嘗到了女人的滋味兒,他也食髓知味,就此淪陷。
雖說之前有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得了這樣一個女人做王妃,于成鈞是心滿意足的。
相較起母親看中的陳婧然,還是陳婉兮更合他的胃口。
于成鈞原也想着,既娶她過了門,往後便同她過那平安喜樂的日子,卻不曾想到邊關忽遭蠻族來襲,一道聖旨便将新婚夜裏尚且摟着新娘睡覺的自己派往了前線。
這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來,陳婉兮替他生下了個兒子,他也打了若幹勝仗,立下赫赫戰功,即将凱旋而返。
人生在世,還有更快活的事麽?
想着,于成鈞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