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于成鈞這話一落, 院中家奴皆暗自一凜,杏染這等性子急躁按捺不住的,甚而還輕輕“嘶”了一聲。
王妃是內宅女主,更是肅親王的正妃, 她支使差遣妾室是情理之中。王爺這話……是在替這位新姨娘出頭撐腰麽?
果然是王爺親自帶回來的人, 當真是不一樣呢。
當下, 這滿院的人心中都頗為不屑,更為陳婉兮打抱不平起來。
王妃這三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王府衆人皆看在眼中。雖說于成鈞是奉旨出征, 但他到底也是把才過門的新婦丢在家中三年不聞不問, 連她生下的孩子, 也沒回來看上一眼。
就算你于成鈞不能如戲裏唱的薛仁貴一般,将王妃迎入宮中當皇後, 但也不能行事如此颠倒吧?這才踏入家門,帶回來個女人倒也罷了, 竟還不許王妃差遣使喚,這算什麽?
然而于成鈞是王爺,大夥不忿也只能在心裏不忿, 誰的臉上也不敢帶出一絲異樣神色來。
陳婉兮柳眉輕挑, 又旋即舒展開來,她笑了笑,執起紫檀木筷子“服侍王爺, 是妾身分內之事, 自然無可推脫。只是妾身實不知王爺的口味, 這若是揀了王爺平素不愛吃的,還望王爺海涵。”
言罷,她掃了桌上一眼,藕臂輕伸,夾了一筷子菜肴放在了于成鈞面前的盤子裏。
陳婉兮向于成鈞輕笑“這道虎皮尖椒釀肉餡兒,是府裏廚子的拿手名菜。今日王爺回來,妾身特特吩咐的,為王爺接風洗塵。”
于成鈞掃了她一眼,便垂眸看着自己盤中的菜肴。
這所謂虎皮尖椒釀肉餡兒,便是拿整枚青尖椒,掏空內裏,填入調好味的肉餡兒,入熱油炸制而成。
陳婉兮夾給他的,便是一整枚的青椒。
碧瑩瑩,油汪汪,散着刺激的辛辣氣味兒,直沖鼻腔,令人幾欲噴嚏,不吃便曉得這道菜必定分外的刺辣。
陳婉兮素來衣食考究,一日三餐斷不肯馬虎,王府中掌勺的主廚,還是她自京中一處大酒樓裏硬挖來的。
這道虎皮尖椒,是這府中廚子的拿手名菜不假,但他初進王府那會兒為讨王妃歡心,曾使盡渾身解數燒了這道菜出來,卻把陳婉兮辣的足足喝了三大碗茶才緩過勁兒來。自那之後,這道菜便再不見上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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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也不知是怎的,鬼使神差這廚子竟又燒了這道菜上來。陳婉兮入席那會兒,心裏還詫異了片刻,但既出了這檔子事,索性借題發揮了。
于成鈞既然自找不痛快,那她客氣什麽?
于成鈞睨着陳婉兮那似笑非笑的俏臉,豔麗的眼角似滿是挑釁之意,她這是當自己不敢吃麽?
他扯了扯唇角,夾起那枚辣椒,竟整個塞入口中,大嚼起來。瞬間,那刺激的灼燒感盈滿了口腔。
陳婉兮瞧着他額上沁出的細密汗滴,那古銅色的臉上也泛出了一片潮紅,不覺笑意更深,側首吩咐杏染倒茶。
杏染快步上前,倒了滿滿一碗茶,雙手捧給于成鈞。
于成鈞接了過去,一飲而盡。
陳婉兮下颌輕揚,正欲說些什麽,于成鈞卻猛然喝了一聲“真好痛快!”
陳婉兮一怔,卻見于成鈞長舒了口氣,笑道“這菜滋味兒足,甚合本王口味!王妃果然治內有方,本王才歸府,這衣食各處無不井井有條。往後,本王的事,便都交由王妃打理了。”
陳婉兮見整治不成,反被他将了一軍,臉上倒也沒顯露出什麽,不過淡然一笑“王爺吩咐,妾身自當聽從。”一言罷,便吩咐杏染桃織斟酒。
于成鈞滿眼看着她行事,莞爾不語。
她在惡整他,他怎會不知?然而她也未免太小看自己的丈夫了,他是沙場陣裏闖出來的人,怎會怕一個小小的辣椒?
再說,這是她親手夾給他的菜,莫說是一枚辣椒,便是穿腸毒藥,他也能眉頭不皺的吃下。
而後,把她也一道拖下去。
對這個女人執着之強,于成鈞自己都有幾分詫異。
他搔了搔眼角,瞧了一眼正低聲囑咐事宜的陳婉兮,心中忽然笑了一下這道菜,還當真挺對他胃口的。
琴娘在旁看了半晌,只覺得訝異非常,盡管她不懂大戶人家裏的什麽規矩章法,但也分明感受到了這一對夫妻之間的刀來劍去。
莫非,這豪門公府裏,都是這等情形麽?
席間,于成鈞果然只吃陳婉兮親手布的菜,臨了竟還然讓她親手盛了一碗春筍野鴨湯。
陳婉兮至始至終面上都挂着一抹淺笑,似是全不在意。
一頓接風的團圓宴,就這麽過去了。
吃過了午飯,陳婉兮徑自回房,依着往日慣例,這會兒她該哄着豆寶午睡了。
回到房中,奶母章氏将小世子抱了出來,陳婉兮接了過去,輕輕哄着。
豆寶伏在她懷裏,将睡不睡的。
杏染走來報道“娘娘,午間宴席用的器皿都收了起來,一件兒不缺。”
陳婉兮微微颔首,頭也不擡的道了一句“王爺既說琴姑娘在咱們這裏不方便,你便走一趟,讨個示下,看将她挪到哪裏去。”
杏染聽聞此言,臉上露出了幾分急切神色,上前兩步道“娘娘,這王爺忒不成話了。他帶人回來也罷,竟還當衆駁了娘娘的面子。往後,娘娘要怎麽管人?依我看,既是王爺說了她在這裏不方便,不如順水推舟,索性把她遷到府上東南角的聽雪軒裏去。那邊偏僻,離咱們這兒又遠。就是王爺定要去,娘娘也眼不見心不煩的。”
她聲量略高了些,豆寶本就不大想睡,這一下便清醒過來,伸着胖胖的小手,捏着他母親頸子裏的璎珞圈玩了起來。
陳婉兮心頭不悅,瞥了杏染一眼,淡淡說道“誰告訴你,我心煩來着?我有什麽可心煩的?王爺願到誰屋裏睡,那是王爺自己個兒的事情。我為什麽要心煩?!”
她這話,帶了幾分微微的呵斥,雖是不重,但熟知她脾氣的杏染,還是立時便跪了“婢子說錯話了,請娘娘責罰。”
陳婉兮當着孩子面前不肯說重話,在屋中來回轉了兩圈,方說道“你拜了梁嬷嬷當幹娘,這事兒我全都知情。這是你們的私情往來,我也不過問。但你需得記着你的本分,別越了矩。不然,我也顧不得主仆情分了。”
杏染垂首,悶悶的答應了。
陳婉兮看着她的樣子,曉得這丫頭其實沒有壞心,不似柳莺那般一肚子心機,也自覺話重了些,便道“午間餘了一盤雞絲炖燕窩沒有動,你便拿去吃罷,算作個加菜。吃了飯,就去王爺那邊問問。”
杏染是個率直的脾氣,頓時又喜笑顏開。正要應聲,門外卻傳來一聲“不必去問了,本王來告訴你。”
陳婉兮當然曉得這一聲,她轉了個身,果然見于成鈞邁步進門。
杏染正跪着,見王爺進來,不好起身,只得轉了個身子,朝着于成鈞磕了個頭。
于成鈞沒有瞧她,看着陳婉兮懷裏的孩兒,挑眉道“這便是爺的兒子了吧?果然生的好,虎頭虎腦的。來,叫我抱抱。”說着,便伸手要抱。
陳婉兮心裏有些不舒坦,但于成鈞是豆寶的生父,她當然不好攔着,便要将孩子抱過去。
熟料,豆寶扭頭看了于成鈞一眼,許是眼前突然冒出來個從未見過的壯漢,心裏害怕起來,又扭過頭去,雙手摟着陳婉兮的脖子,咿咿呀呀的哼着不叫他抱。
于成鈞眼見此景,臉色頓時就黑了下來。
他适才在門口聽了幾句,陳婉兮怎麽管教奴才他不放在心上,但那口口聲聲全不把他放在心上的言語,着實惹惱了他。他本是壓着火進來的,還沒張口,先一眼瞧見了這個從未謀面的兒子。滿心狂喜之下,那份怒火已逐漸熄了下去。
然而豆寶一見他便畏畏縮縮的樣子,又将他的怒火重挑了起來。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對母子是他的妻子孩子。三年不見,一朝回來卻将他拒之于千裏之外,他如何能忍?!
當下,于成鈞冷着臉,笑了兩聲“爺是你的老子,你還能怕爺不成?!”說着,便定要将豆寶抱過去。
豆寶在陳婉兮懷裏扭動不安,陳婉兮生恐于成鈞驚着了孩子,顧不上旁的,只得說道“王爺才歸府,豆寶覺着面生,心裏怕也是情理之中。不如便緩緩,待孩子熟了再抱罷。”
于成鈞的濃眉擰了一團,他滿心暴躁,天下哪有這個狗屁道理,當老子的居然不能抱自己的兒子,還要等兒子熟了再說!
他本想駁斥,但看着陳婉兮那張平素鎮定自若的臉,此刻竟有了幾分驚惶之色,而幼子伏在她懷裏,似是瑟瑟發抖的樣子,便怎樣也忍不下心了。
良久,于成鈞嘆了口氣,擺手道“你說的有理,那便等等罷。”
說着,他在屋中又轉了兩圈,想起自己來時的意圖,便說道“至于琴娘的住處,你既覺着好,那便也不必動了。挪來挪去,沒得折騰。”說着,他又想了一番,才道“她的來歷特殊些,爺沒打算拿她當妾室,你只把她當妹子就是了。旁的,也不要多想。”
他要将琴娘的來歷身份說個明白,但又不能扯出羅子陵來,只得含糊講過,料陳婉兮生性聰慧,該當聽的明白。
陳婉兮滿心只顧着懷裏受驚的孩子,全沒細想,滿口應下。
于成鈞在她這房裏又轉了兩圈,只見她這屋中天上地下無不精致考究,四下更有花香隐隐,然而那位主人卻沒半點心思放在他身上,他只覺索然無味,掉頭離去。
踏出門外,他又在外堂上看了片刻,但見陳婉兮仍舊只顧着哄孩子,似是全沒察覺他已離開。他心頭火起,一頓足便出去了。
待于成鈞離去,杏染才自地下爬起,朝外頭張望了片刻,又向陳婉兮不無擔心道“娘娘,這王爺的話卻是什麽意思?他既不打算将琴姑娘做妾室,那是做什麽?總不會,是拿來做丫鬟的罷?
有這樣大模大樣進府的丫鬟麽?”
陳婉兮見豆寶逐漸安寧下來,方才放心,随口說道“他願做什麽就做什麽,橫豎我不虧待了她就是。”話才出口,她心念微轉,面色便沉了下來。
陳婉兮生性多疑敏感,固然十分聰慧,但有時未免又聰明過了頭。
她思忖着,于成鈞說琴娘不是來做妾室的,還要她當妹子看待,那顯然也不是奴仆,甚而這琴娘在府中的地位竟決不能低了去。這話底下的意思,莫不是要把琴娘納為側妃?
側妃與妾室姨娘不同,後者說穿了不過是主子用過的、擡舉起來的奴婢,而側妃卻是有品階有身份的,甚而若無過錯,連正妃亦不能随意處分。
陳婉兮輕咬指尖,細細思忖着。
納側妃,她做不得主,其實于成鈞也做不得主。往昔慣例,是宗人府拟了秀女冊子,送到宮中,選秀選中的,方才送入各王府為側妃。若是本人瞧上的,這就得讨上頭的恩典。然而于成鈞才立下大功,保不齊他便為了這個遠從邊關帶來的紅顏知己,便到禦前去讨封。
想着,陳婉兮忽而冷笑了一下,回府才多少時候,他這意圖便暴露了出來。虧得适才還演戲給她瞧,還替她到禦前讨什麽琉璃盞,實則全都為了這一出罷?
想通了此節,她倒有些茫然。她是不在意于成鈞有幾個女人伺候,但妾室無妨,側妃卻又另當別論。這肅親王府裏若出了她轄制不住的人,那就頗為麻煩了。
杏染瞧着她竟笑了出來,又道“娘娘,還得快些拿個主意才是。”
陳婉兮瞥了她一眼,說“拿什麽主意?你要我眼下怎樣?莫不是去把她塞井裏麽?”
杏染頓足道“那、那該如何是好?”
陳婉兮柳眉輕揚“我還不慌,你慌什麽?這肅親王府,如今還是我當家。”
眼下雖一時半刻無什麽法子,她倒也并不慌張,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于成鈞還未把話挑明白,她便冷眼旁觀。若真有了那一日,再做打算不遲。
她遭遇過的麻煩太多,如今不過是又一道坎罷了。人活着,不就是一道坎又一道坎的過麽?待哪天閉了眼,就什麽麻煩都沒了。
餘下半日,不過是府中下人收拾于成鈞帶回的行囊,不住往上房向陳婉兮通報。于成鈞自在書房睡了一個時辰,起來便是回複各路公文。琴娘亦在她那房中,不知做些什麽。
瑣碎事宜,無需細述。
晚飯時候,陳婉兮打發人去請,于成鈞那邊使人傳話,公務繁忙,無暇抽身,要她自用,她只當是午間風波之故,全沒放在心上。
琴娘倒是過來,陪她一道用了晚飯。
陳婉兮試着問了她許多事,言談間雖覺她總有不盡不實之處,但細觀她心性,還真是個實心直率之人。
如此,倒實在令她躊躇不已。
她并非是飛揚跋扈,以欺淩踐踏為樂,若真要動用什麽手段去磨搓這樣一個女子,那也實在沒什麽意思。
陳婉兮一時半刻想不出主意來,同琴娘只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她回去了。
恰到了掌燈時分,天氣不熱,她也沒有洗浴,只令兩個丫頭打了熱水來擦過了身子,便換衣預備睡下。
每日晚上,豆寶都是跟着她睡的。
當下,她抱着孩子,坐在帳子裏,輕哼着歌謠哄豆寶入睡。
桃織端了水盆出去,忽然在外頭道了一句“王爺來了!”
陳婉兮身子微震,自窗屜縫裏朝外望去,果然見于成鈞由小厮挑着兩盞羊角燈,朝自己這屋子走來。
她頓時心亂如麻,白日裏鬧的那般僵,她還道今夜于成鈞定然沒有興致過來找她。
他這會兒過來,是打算在她這兒過夜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