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王妃話語有幾分沉重,原本和樂融融的卧房,頓時安靜了下來。
畢竟,王妃在弋陽侯府中過的日子,誰都曉得。
侯爺多年來的不聞不問,撒手不管,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丢給小程氏,任憑其□□。甚而一年冬季,陳婉兮夜半發了高熱,要請大夫。侯爺正巧不在府中,小程氏已入睡不肯起來,竟聽之任之,甚而還放出話來:“夜太晚了如何請大夫,明兒早起再說。一夜罷了,哪裏就病死了。”
還是乳母梁氏忍不下去,去跪求了老夫人,這才請了大夫來家醫治。那大夫來時,只說兇險,再拖些時候,小姐就要轉溫熱病了,腦子只怕也要燒壞。如此,她才勉強撿了一條命回來。
而侯爺回府之後,只是過來瞧了一眼,斥責了小程氏幾句也就罷了。
老夫人為此震怒不已,将小姐接到自己院中,親自看養,這方免了小程氏的磨搓。
然而,老夫人到底年老,府中權柄早已被陳炎亭給了小程氏。小程氏似乎格外的憎恨這個孩子,十多年來,肆擾不休。
陳婉兮八歲之前活的戰戰兢兢,八歲之後便同父親和繼母相争不斷,直至被迫出閣。
這門親事,當年實在算不得好。
三皇子素來兇名在外,京中貴胄私下議論,女兒若嫁這樣的兇暴男子,怕不是一年不到就要被活活打死。
在此時,順妃偏偏看中了弋陽侯府的女兒。
幾經紛争,侯府難擋皇室的威迫,索性便将這個一貫不受家中喜愛的大小姐推出去擋禍塞責。
陳婉兮也曾抗争過,但這一次卻是無論如何也不中用了。
但總好在,如今也都熬過來了。
片刻,梁氏笑道:“再過十日,就是小世子的兩歲生辰了。今年王爺在家,倒是能好生慶賀一番了。連老太太也可一并請來,一家子人正好一起團圓樂呵。”
陳婉兮笑了笑,沒有接這話,只說道:“再過幾日便是清明,今年宮裏傳了旨意,要在園子中設宴款待宗親。今年掃墓的事宜,需得提前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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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說道:“這都是老例了,娘娘不必操心,我自然記得吩咐。”
陳婉兮微微颔首,便摟着豆寶低頭跟他說話。
自從記事起,每歲清明,陳婉兮必定要去為母親上墳祭奠。
往年在家時,她皆是跟随祖母一道過去。每年這一日,父親總是陰沉着臉,而小程氏因着必須去為原配祭掃,愈加狂躁。待歸府,她便會想盡法子來尋自己的麻煩,父親卻會将自己關在書房之中,不問外事。
打從嫁到了肅親王府,她便總是提前幾日去上墳,為的便是避開他們。弋陽侯府的人,除了祖母,她一個也不想見。
北地素有早清明的說辭,清明祭祀需得提早幾日,最晚不得遲于清明。往年,她總是提前兩日上墳,今年既有宮宴一事,索性再提前個幾日好了。
陳婉兮想了些舊事,服侍的人便送了晨食過來。
她晨間吃的清淡,無非清粥小菜,連些素點心。豆寶跟着她吃飯時,便會多添一碗奶粥。
當下,她抱着豆寶,先喂他吃粥。
豆寶兀自抱着那小老虎不撒手,張口将母親喂來的粥咽了下去。
陳婉兮看着兒子奶白嘟嘟的小臉,粉嫩的小舌頭舔着小嘴,軟綿綿的小樣子真是将心也化了。
梁嬷嬷适才說将門虎子,這麽可愛的孩子,怎麽會像那個莽漢?
想起于成鈞,陳婉兮便望着兒子懷中的布老虎出神。
這男人,對孩子倒還算上心。他到底是豆寶的生父,孩子也需得父親的照拂。只要他當真疼愛這孩子,她也斷然不會攔着。
那天,自己的言語是沖了些,但要她向人去陪不是,這輩子不會。
陳婉兮正在心中琢磨着此事如何處置,外頭的人報道:“娘娘,琴姑娘到了。”
陳婉兮聞聲回神,擡頭果然見琴娘邁步進門。
琴娘穿着一件碧青色對襟短衫,下頭着一條同色的褶裙,頭發只以一根紅頭繩高高束起,沒有梳髻,更不用簪環。她臉上沒用脂粉,顯着白皙的皮膚,淡色的紅唇,清爽利落。
陳婉兮見她到來,便微微一笑:“琴姑娘可吃過晨食了?若無,便一道吃罷。”
琴娘點頭道:“已經吃過了,多謝娘娘。”
陳婉兮将豆寶交給了章氏,向她說道:“叫你過來呢,有一件事想問問你。”便将想認她做義妹的念頭講了,又道:“你在府中無名無分,一個孤身女子,到底也不是長事。若你肯呢,我便認你做妹妹,咱們是姊妹,你在王府便也就名正言順了。往後,便是你要嫁人,我也必定替你預備一份嫁妝。”
琴娘聽着,一時沒有說話。
她面無神情,低着頭一字不發。
陳婉兮見她這幅模樣,便道她是不願意。
正欲再說些什麽,琴娘卻忽然起身,跪在地下,向她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她仰面說道:“我在世上已無家人,娘娘給我栖身之地,還不嫌棄我身份低微,要認我做妹妹。娘娘待我恩重,我感激不盡。然而我出身實在低下,不敢與娘娘認姐妹。娘娘不嫌棄,我願充作娘娘的奴婢,任憑娘娘驅使!”
琴娘家遭橫禍之前,本是漁戶出身。這漁戶在燕朝可謂極其低下,乃是俗稱下九流的行當之一。阖家住在漁船之上,無朝廷寬赦,不得上岸定居。
琴娘自幼遭人白眼欺淩,其母又早亡,不曾受過母親的溫情,後來雖為羅子陵相救,彼此陪伴,但他到底是個男子,且性格孤僻,二人江南西北居無定所。
如今到了肅親王府,這個如同天仙般的王妃娘娘,不止收留了她,還叫人來服侍她,衣食住所照料的甚是細致,如今還肯認她做妹妹,她只覺得鼻子微酸,心潮起伏澎湃不已。
琴娘雖出身貧賤,卻知曉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道理。肅親王妃待她如此,她便要傾盡所有以為回報。
陳婉兮含笑扶她起來,又道:“你是王爺的客人,我怎能拿你當奴婢?至于出身,我既不在乎,你又顧忌什麽?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也不算什麽。年歲久遠,消停上一段時日,使人到戶部去替你造個戶籍也就是了。”
琴娘倒是個直快的脾氣,聽王妃這般說,也就不再推辭,只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往後必定竭盡所能的報答王妃。
陳婉兮一面吃飯,一面同琴娘攀談些閑事。
不多時,小厮玉寶過來回報,說起王爺吃過了早飯,已動身進宮去了。
這小厮笑嘻嘻言道:“王爺今兒吃晨食,對飯食滿意極了,小米粥足喝了半碗,荷葉餅兒也吃了七八個。臨走時,還特地吩咐小的,往後一日三餐都照此辦理呢。”
陳婉兮聽出來了,于成鈞這是借小厮的口向她傳話。
雖說她是特意令廚房加多了王爺的飯食分量,然而聽了玉寶的話,依然忍不住皺了眉頭——那可是五個人的飯量啊,他居然能吃掉一半!
于成鈞離府進宮,今日不必上朝議事,倒也無需早去。
這軍司處,設在保和殿後的一處宮室之中,是文武重臣商議軍政大事所在。日常,皇帝也在此辦公。
&-->> 于成鈞踏進軍司處大門,只見屋中已有幾位官員了。
然而卻是無人議事,兩位禦史坐在椅上打瞌睡,三個武将湊在西北窗下談論閑事。
于成鈞一見此景,頓時便生了一肚子的氣——堂堂軍司處重臣,不知議政,反倒在這裏閑混!
他走上前去,先将那兩位禦史推醒,喝道:“二位大人,快醒醒,皇上到了!”
這兩人登時醒轉,其中一人更是一個踉跄跌在地下,另一人則抹了抹臉,滿面茫然道:“皇上在哪兒?”于成鈞看這二人皆是一臉酒色掏空的樣子,心中更覺不耐,說道:“軍司處議政所在,二位大人倒在這裏睡覺。待會兒皇上來了,豈不要見罪?二位大人任禦史之職,監察百官過失,怎麽自家倒不知檢點了?”
那人得知于成鈞這是在唬他,便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肅親王,皇上今兒不會來的,您也省些力氣罷!”
于成鈞皺眉道:“每月初一、十五、三十上朝議政,逢二、四、六必要于軍司處處理政務。今兒是三月二十二,皇上怎會不來呢?”
那位禦史說道:“您有所不知啊,這若是往常,皇上肯定要來。但是昨兒聽說翰墨司治了一首新詞,很是風雅。皇上一見大喜,又令喜才人按詞排舞一首。這會兒,應當還在乾清宮,看喜才人歌唱舞蹈呢。”
于成鈞臉色越發陰沉,說道:“這豈不是沉溺酒色,荒廢朝政麽?二位禦史大人,你們上谏君王之失,下察百官之過。皇上荒唐如此,二位大人為何不勸谏?”
這兩人面露尴尬之色,其中一人嘿嘿笑了兩聲,說道:“肅親王,這也不是我們不勸。勸了,皇上也不聽啊。再勸,皇上怒了就要治罪。去年,王侍郎強行勸谏,不是被發配到滇南去了麽?眼下世道,就是這等。咱們哪,點一日卯領一日薪俸就是。何苦招惹皇上不痛快,跟烏紗帽過不去呢?”
于成鈞聽了這等頹唐無賴的言語,面現怒色。
他正要駁斥,太子于瀚文恰巧進來,衆人便向他行禮。
于瀚文還了個半禮,便走到于成鈞跟前,見他面色不對,低聲問道:“三弟,這是怎麽了?”
于成鈞便同他走到一旁,将适才之事講了一番,又道:“大哥,皇帝沉迷酒色,文臣憊賴如斯,武将頹唐不已,京中朝堂竟已廢弛到如此地步了?”
于瀚文攤手道:“如何?我之前說,你還不信哪。”說着,四下看了一眼,又道:“罷了,今兒想必就是這等了。你也不必在這兒耗着,咱們出去說罷。”言罷,當先一步,又出去了。
于成鈞無奈,只得跟上前去。
他離去後,這屋中的幾位官員方才議論起來。
便有人說道:“這肅親王,自恃有軍功,便這等托大。待他吃了苦頭,才知道如今的世道!”
二人出得門外,于成鈞便問道:“大哥,這喜才人是何人?新晉的宮嫔?如今不曾選秀,哪裏冒出來的?”
于瀚文笑了笑,說道:“這有什麽稀奇,她原是南府的戲子,不意得了聖寵,便被封做才人。我曾見過這小妮子一面,比我還小兩歲,生的十分人物,很是風流動人。她善歌唱,又會編排舞蹈,很得寵愛。”
于成鈞聞聽此事,默然無言。
于瀚文端倪着他的臉色,不由莞爾一笑:“原本麽,皇上寵幸個戲子,封個宮嫔沒什麽大不了的。然而這位喜才人實在才貌過人,皇上在将她招入乾清宮,已連續三日不出宮室了。”
于成鈞一字不發,忽而大步流星,往乾清宮而去。
于瀚文将眉一挑,急忙跟了上去。
于成鈞來至乾清宮殿外,見王崇朝正守在門上,遂邁步上前。
王崇朝見了他,急忙迎上前來,向他躬身作揖:“王爺,此刻前來,想必是要面聖?”
于成鈞沒有看他,目光落在了窗棂格上,那窗子上蒙着明瓦,看不到內裏的光景。
王崇朝見他不答,只得低聲又道:“王爺,奴才勸您一句,皇上這會兒怕是誰也不願見。之前,誠親王過來求見,皇上不準,他竟硬闖,還受了責罰。”
于成鈞擰眉問道:“五弟?”
王崇朝道:“正是,皇上龍顏大怒,令他閉門思過,不至清明不許出來。”
這誠親王,便是五皇子于好古。當初,于成鈞娶親,明樂帝便将這幾個兒子都封了王爵,成年的便放出宮去。
五皇子素來體弱多病,人前少于言語,不想如今居然能行出闖宮強谏的事來。
于成鈞面色微沉,又問道:“喜才人這會兒可還在裏面?”
王崇朝未及開口,便聽一道低低的戲腔自那窗子裏飄來。
“夜來承恩寵,雨露恩濃,不覺花枝力弱……”
這是《長生殿》裏的唱詞,然而卻在此刻本該議政的乾清宮裏傳了出來。那嗓音果然甜美動人,将楊妃春睡之态表露了個淋漓盡致。
于成鈞素來不愛聽戲,亦不知這是哪一出。
他冷哼了一聲,将衣擺一掀,向着殿門跪了,揚聲道:“臣于成鈞,求見皇上,有緊急軍情要禀!”
于成鈞聲量極高,又是沙場上喝慣了的人,這一聲有若洪鐘,将那唱戲的腔調聲聲壓了下去。
裏面的聲音停滞了片刻,便又唱了起來。
于成鈞便又高喝一聲:“臣于成鈞,有緊急軍情要禀!”
這一聲,再度将那唱腔阻斷。
那喜才人再開口,于成鈞便高聲再度将其喝斷,如此往複,鬧的裏面再也唱不下去。
須臾,裏面有內監出來道:“皇上有旨,宣肅親王觐見。”
于成鈞自地下起身,就要邁步進殿。
那內監卻忽然壓低了聲道:“王爺,留神,皇上此刻可惱的很了。”
于成鈞颔首,擡步入內。
正殿依舊無人,照舊轉進了西暖閣。
明樂帝坐于西窗之下,一名宮嫔懷抱月琴坐在地下一張春凳上,低垂着頭。
這宮嫔身着五彩蝴蝶牡丹綢緞宮衫,頭上梳着圓髻,堆着滿頭珠翠,因臉兒低垂着,看不清容貌,脖頸上露出的肌膚甚是白膩。
這女子,想必就是那喜才人了。
于成鈞目不斜視,上前向明樂帝行了君臣大禮。
明樂帝面色微有陰沉,令他起身,言道:“還有沒有規矩,也不通傳,就在殿外大吼大叫。”
于成鈞賠禮道:“臣在西北軍中久了,行徑粗野,還請皇上恕罪。”
明樂帝依然十分不悅,卻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于成鈞并未硬闖,只是跪在殿外求見,這說話聲量高,總不算什麽罪過,沒有以此治罪的。
再則,他才為此事責罰了一個兒子,總不好幾日之內再罰另一個兒子。朝廷為誠親王的事已經議論紛紛,再來一出,怕就要騷亂了。圖耳根子清靜,這一遭也就罷了。
不過是新寵幸了一個宮妃罷了,這些朝臣還有他這幾個兒子,便都大驚小怪小題大做,他這個皇帝當的真是不快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