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破滅的終章(上)
凜夜的風越來越冷了。
張思嘉打了個哆嗦,又看了一眼時間——04:47。
左臨淵安靜地站在一旁,雖然肩膀的傷口一直在疼痛,但是他一聲不吭。
這份沉默并不會讓人覺得死寂,反倒讓張思嘉感覺到被人默默守護着,因此安心。
“臨淵。”張思嘉叫了他一聲。
左臨淵轉過頭來,看着他。
“你……”張思嘉本想問他有沒有後悔陪着他進入這個死亡游戲,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覺得這個問題簡直無聊到可笑。
與其問左臨淵,不如問自己,他後悔了嗎?
當他在廣場上見到十年前失蹤的周玉秀的時候,他可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麽樣的未來嗎?
不,他不知道的。
他只是突然沖了過去,拉住了周玉秀的手,激動地問她是不是周玉秀。
那個年輕秀美的少女對他淡笑着點了點頭,并将手中裝滿了彩蛋的盒子遞到他面前。
那一刻,張思嘉仿佛看到了裝滿了糖果的盒子,正在緩緩向他開啓。
他像是個饞嘴的小孩,對着那一盒糖果垂涎欲滴,在撒嬌威脅都無效的情況下,終于忍不住将手伸入了匣子中。
“我最喜歡的那顆糖在裏面嗎?”孩子滿懷期待地問道。
“在的,只要你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它。”捧着盒子的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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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還可以把手縮回來嗎?”孩子擔憂地問道。
捧着盒子的人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可以的哦。”
“因為啊,躲在盒子裏的怪物也想出來啊。所以快打開盒子吧,它已經迫不及待了。”
……
……
從進入游戲之後,張思嘉就一直在思考,周玉秀透露給他的只言片語中的那個“它”究竟是誰?或者說,它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她會說“它”正準備離開這個游戲,所以他們會有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可以回到現實——在屍群舞會的時候他甚至發現,其他兩隊的人根本不知道這個情報。
是因為他的情況特殊,周玉秀才特別透露的?還是說……這個可以回到現實的可能,從前并不存在呢?
張思嘉很快就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異常,因為在結束第一輪的生死考驗後,他回到的那個“現實世界”裏竟然沒有死去的玩家的信息!
無論是這一輪裏死掉的玩家,還是十年前、二十年前死去的那些玩家,統統都消失了。
那一刻,張思嘉就意識到了自己并沒有回到真正的現實世界,雖然早已有了這個心理準備,但是目之所及的世界裏盡是虛假的恐懼仍然讓他夜不能寐,他唯有緊緊抓住身邊唯一真實的存在,和他抵死纏綿,既是宣洩恐懼又是自我證明。
兩個曾經在凜凜冬夜裏互相取暖的人,在更加黑暗寒冷的世界裏走得更近。
仿佛兩顆點綴在夜幕上的星辰,散發着微弱的冷光,看似相近,可那之間卻相隔了千山萬水,乃至宇宙洪荒。
“冷嗎?你在發抖。”左臨淵握了握張思嘉冰冷的手問道。
“我不冷。”張思嘉下意識地從左臨淵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做完這個動作後卻又覺得不妥,于是笑着用冷冰冰的手摸了摸左臨淵的臉,結果不小心在他臉上留下了兩道髒兮兮的痕跡,又手忙腳亂地給他擦臉,“等會兒岩漿過來了就只會覺得熱了。”
“……嗯。”左臨淵應了一聲,繼續沉默。
他并非沒有感覺到張思嘉身上那種隐隐約約的抗拒,也曾為這份疏離感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更別說是和張思嘉這樣敏感多思的人做戀人,可他還是生澀地去努力嘗試。雖然毫無結果,但最後左臨淵明白了,如果張思嘉不想讓他走到心裏去,那麽無論他怎麽做,都注定無法打開那扇心扉。
不過也沒關系了,至少他們還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傷口隐隐的疼痛不斷消磨着左臨淵的意志,肩膀上的箭傷雖然被治愈術治療過,但是不可能讓他恢複到全盛時的狀态,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和張思嘉輕聲讨論了一下2012剩下兩人手頭的刻痕數量,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張思嘉在說,他在聽。
“……其實無論誰多誰少,都沒有意義。到最後都是要背水一戰的,區別只在于處于劣勢的那一方會更激進更主動。”張思嘉想了想說道。
左臨淵點了點頭:“小心防備總沒錯。”
此時他們正處于學校東南角落的大劇院下,劇院的樓層低,坍塌的危險性也相對小,目前來看還算堅固。
西北方的岩漿已經快要沒過人造水系,向遠方眺望,目之所及的世界幾乎是亮如白晝的炙熱地獄。
左臨淵覺得呼吸不暢,他算是直覺敏銳的那一型,這種天賦讓他許多次死裏逃生,而此時,他再一次感覺到了那種山雨欲來的氣氛,黑暗之中好似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刺向他,讓他如芒在背。
張思嘉沉思道:“現在還不确定2012裏活着的人是誰,我猜……”
“小心!”左臨淵突然大喊一聲,用力拽過張思嘉。
幽冷的黑夜中,那破空而來的弩箭仿佛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蛇,一口咬在張思嘉的大腿上。
趔趄了一下的張思嘉一頭栽在左臨淵的懷裏,大腿左側的劇痛讓他意識到自己被射中了。
左臨淵拉着他躲入箭矢射來的方向的死角中,借由大劇院的牆體避開會被射中的角度。
一片風平浪靜,就連手弩上弦的聲音都沒有,安靜到死寂。
可是兩人知道,那深沉的黑夜之中,射出了這一箭的殺手正緊盯着他們。
中箭的張思嘉咬緊牙關不出聲,疼痛之中他還在思考射出這一箭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顧風儀?看箭矢射出的方向,是在大劇院外的小樹林中,雖然只是十幾米的距離,可是這附近的照明燈早已在異化的環境中鏽蝕到無法點亮了,她究竟是怎麽看清他們的位置的?她的蛇感和潛行技能還包括強化視力嗎?
左臨淵在張思嘉的耳邊低聲問道:“你的腿還能走嗎?”
張思嘉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他們必須盡快轉移自己的位置,否則只會被牢牢盯住。
劇院外的場地太空曠了,敵暗我明的情況下,留在原地就是等死。可是現在大腿中箭的張思嘉根本走不遠,一旦他們表現出想要離開這裏的樣子,躲在暗處的敵人就會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樣追上來,如果現在硬碰硬地來一場追擊戰,行動不便的他必死無疑。
看來只能到劇院裏去了。
可是……
張思嘉又擔心那個偷襲者。如果真的是顧風儀,她的手弩搭配蛇感和潛伏技能簡直讓她成為了這個黑夜中的暗殺之王。
會是她嗎?她是孤身一人嗎?
張思嘉傾向于伏擊他們的人只有一個,否則在這一箭命中的情況下,對方完全可以沖上來開戰了。
看來他之前的判斷沒錯,2012裏的陸刃現在還活着,而且他孤身一人在游蕩,而另一個存活到現在的2012玩家,也許是顧風儀,也許是宋寒章或者其他人,他(她)是一個人在行動。所以在一對二的情況下,他(她)并不能占據絕對優勢,哪怕張思嘉腿上有傷。
判斷只在幾秒之間,張思嘉打定主意到劇院裏去,找個空房間鎖上門窗,處理好大腿上的傷口。封閉的房間雖然會阻斷自己的退路,但也能保證對方無法潛入。如果硬碰硬的話,張思嘉不覺得他們會輸給顧風儀或者宋寒章。
想清楚接下來的行動後,張思嘉搭着左臨淵的手臂,盡量不在傷腿上使力,一瘸一拐地進入陰影中的大劇院。
被黑暗吞噬的大劇院,仿佛怪物的一張血盆大口,就這樣将兩人吞沒。
左臨淵扶着張思嘉來到了男廁所,鎖上了門窗。異化後的幻境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越發怪異,洗手間的鏡子霧蒙蒙的,照不出人臉,原本潔白的牆磚和地面上被絲絲縷縷紅褐色的液體滲透,就連每個隔間的塑料門上都出現了裂開的痕跡和鏽蝕的色澤。
張思嘉坐在洗手臺上,受傷的左腿上還在不斷流血,左臨淵将衣服撕成布條,對張思嘉道:“你忍忍。”
說着,他猛地拔出箭頭,張思嘉疼得臉色煞白,嘴裏發出嘶嘶的呼痛聲。
治愈術的光芒在他的手上亮起,讓大腿上血流不止的傷口快速愈合,雖然還不能完全結痂,但是至少沒有持續出血了。
洗手間的燈早已壞了,一片昏暗之中唯有另一頭緊閉的玻璃窗外那一輪明月,皎皎地散發着冷光。這銀白的光芒落在左臨淵的側臉上,他拿着撕好的布條,對張思嘉說:“把褲子脫了。”
張思嘉有點嫌棄地看着周圍的環境,但也沒說什麽,脫下被血浸染的長褲,露出在治愈術的治療下快速愈合的傷口。
猙獰的傷口暴露在潔白的皮膚上,反而有一種另類扭曲的情色感。
左臨淵半跪在地上,一絲不茍地幫他纏好布條。
張思嘉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張熟悉的臉在這個越漸崩潰的世界中帶給他無盡的安心感,讓他焦慮煎熬的內心得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左臨淵在他包紮好的傷口上輕輕一吻,自然得像是重複過無數次一樣,他擡頭問道:“疼嗎?”
黑暗之中,那一片清冷的銀輝照亮他的側臉,他的半張臉沐浴在月光中,半張臉浸沒在黑暗裏。
眼前的畫面忽然和那個寒冷又火熱的夜晚重疊在一起,那個時候,左臨淵也是這樣,在月光中親吻他的皮膚,任由隐忍的汗水從額頭上滑落,低聲問道:“疼嗎?”
很疼,身體被撕裂的痛楚和近乎自虐的快感重疊在一起,那個時候他說了什麽呢?張思嘉努力回想,可腦海中卻只剩下左臨淵定定地看着他的模樣,珍視到刻骨銘心。
于是他就安心了,因為他知道,他是被人愛着,那是足以讓他有恃無恐的愛。
“臨淵……”張思嘉喃喃地叫他。
左臨淵看着他,用眼神詢問他。
說點什麽,安慰他也好,稱贊他也好,可張思嘉卻被難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之間的話從來都很少,除了正事之外的話題少得可憐,情侶之間的玩笑和情話更是幾乎從來也沒有說過,疏遠得就像兩個被綁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不知道左臨淵的親戚朋友是什麽樣的人,也不知道左臨淵喜歡什麽、讨厭什麽,那個時候他根本沒興趣知道。
這多奇怪啊,可他從前竟也沒覺得這樣不好。
“……沒什麽,我的治愈術冷卻快好了,雖然再多治療一次會更好,但是最好還是別耽擱時間了。”張思嘉收起了開始飄散的思緒,回歸到了這個危險的游戲之中,“大劇院裏這麽黑,地面也都異化成了這副樣子,雖然來的路上留下了血跡,但是對方恐怕也辨識不出來了——只要不是顧風儀。”
“再從頭理一理2012隊伍的訊息,關于2012減員的信息一共是三條,時間很接近,關于刻痕轉移分別是‘6道刻痕轉移’、‘0道刻痕轉移’、‘0道刻痕轉移’。首先死亡的三人裏絕對沒有陸刃,如果2012年的陸刃死了,他一定是死在2022年的陸刃手中,那麽他手中的刻痕就會全部轉移,舞會時我注意過他的刻痕數量,非常驚人,絕對不止6條。所以去掉一個存活名額。2012的猶大恐怕就是那個混入2002隊伍的單凉,現在生死不知,但就算他還活着,2012的人也不會信任他,所以排除他也在附近伏擊我們的可能。剩下的四人裏,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策劃了這次伏擊行動的人,可惜不好從轉移的刻痕數裏判斷死者是誰……只能确定‘6道刻痕轉移’的那一次死者是林覺或者宋寒章,他們兩個在伏擊2002的時候恰好都是6道刻痕,當時柳清清的刻痕數只有4道,顧風儀有慕秋寧轉移的刻痕數,在他們撤退時手中就至少有10道刻痕了。可惜杜城是誰殺的不好判斷……否則就可以鎖定死者是誰了。”
張思嘉皺了皺眉,又說:“死的大概是林覺吧,宋寒章應該不會輕易死在別人手上……這四個人裏最有可能活着的那個是宋寒章。”
他也希望活着的人是宋寒章,雖然他聰明狡猾,但是在技能上沒有優勢。如果伏擊他們的人是顧風儀,那絕對是最壞的情況,她的技能優勢太大,在黑暗複雜的環境中簡直如魚得水。
治愈術的冷卻結束,張思嘉又給自己治療了一次,傷口徹底結痂,只要不劇烈運動就不會開裂。他穿好褲子,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洗手間的大門。
誰也不知道,那個敵人是不是在茫茫大劇院中鎖定了他們的位置,也許打開門的一瞬間,就會有一只弩箭當面射來。
“現在我正常行動沒有問題了,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了,我們出去。大門不安全,走窗子。”張思嘉指了指洗手間另一頭的窗戶說道。
左臨淵點了點頭,一腳踩上窗臺,拉開玻璃窗翻了出去,然後環顧了一下大劇院四周。
他向來五感敏銳,周圍的風吹草動很難瞞過他的眼睛,确定周圍沒有危險後,左臨淵對張思嘉伸出手,拉着他跳出了窗臺。
張思嘉遠遠看向西邊,大劇院旁的月湖盡頭正被滾燙的岩漿侵占,湧入水流的熔岩瞬間冷凝,将人造水系中的湖水炸開,爆發出一陣陣巨響,白色的煙霧瞬間蒸騰在月色中。這世界末日一般的場景讓張思嘉宛如置身于火焰地獄之中,久久回不過神。
噩夢一般,末日一般,這崩潰的世界讓他油然而生一種悲劇的宿命感,仿佛他就是天地間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蟻,在毀天滅地的沖擊中無助地等待命運的宣判。
真的太渺小、太渺小了……
左臨淵沒有張思嘉那麽多的想法,他依舊在觀察着周遭的一切,所以當頭頂傳來輕微的響動時,他第一時間就擡起了頭。
不知何時跨坐在大劇院二樓露臺上的黑影被月光照亮。
那仿佛是一個從血河中爬出來的修羅,渾身浴血,可偏偏聞不出他身上那股本該濃烈的血腥味。月光之中,他的左半張臉徹底毀容,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傷口,還少了一只耳朵,可是他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無悲無喜的臉上沒有一絲絲表情。
他單手持弩,面無表情地扣下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