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初春的午後,暖洋洋的陽光斜斜照進卧室,落在淡藍色的被單上,落在無情蒼白的臉頰上,落在他閉合卻微微顫抖的睫毛上。
方應看讓醫生給他打了安定,迫使他睡了一覺,醫生檢查後确認沒什麽問題,方應看便擅自将睡夢中的無情帶回了自己家休息。
不知道為什麽,方應看總覺得,無情應該是不喜歡待在醫院那種冷冰冰的地方吧。
夢中的無情,眉頭微蹙,睡得很不安穩。
四周安靜極了,唯一的聲響,是無情清淺的呼吸;唯一在動的,是漫撒在陽光下細小的塵埃。
握着他的手,方應看在心裏一嘆。
冰涼的指尖一動,方應看就看見那蝶翼一般顫動的長睫緩緩張開,無情醒了。
幽黑的眸光閃爍,陽光落入其中,似有琉璃般的光彩。
眼睫眨了眨,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這裏并不是自己睡着前所在的醫院病房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于是他的眸子動了動,疑惑地轉向方應看,方應看捏了下他的手、告訴他:“這裏是我家。放心吧,現在沒人會來打擾你。”
纖長的羽睫抖了抖,似乎是在努力回憶自己睡着之前發生了什麽。再次看向方應看時,無情的目光竟是柔和軟弱的,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蔡京……死了?”
見方應看點點頭,他阖上眸子,深吸了幾口氣,然後緩緩擡起左臂,覆住了自己的雙眼。
他薄唇的唇角微動,竟扯出了一抹笑意,笑意漸漸加深,牽扯着喉嚨裏發出“咯咯”的笑聲。可是,他就這樣笑着,笑着,然後哽咽,清淺的眼淚無聲地滑下來。
方應看不自覺地伸出手,拉開他的手腕,露出那雙打碎了晶瑩的眸子。
淚水從眼角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穿過黑色鬓發,掉在枕頭上留下一小片濡濕的水跡。
他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表情,隐忍的、哀傷的、無望的,似是走在了一條沒有終點也沒有岔道的路上。所有的表情都像是在說:
我回不了頭了。
Advertisement
無情側頭想避開了方應看的目光,方應看卻固執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轉頭看自己,手指撫上去抹掉淚水。
等無情的情緒穩定一點,他靜靜地看着他,問道:“下一個是誰?是我還是趙桓?”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無情卻震驚了,他眸光閃動:“你……你竟知道……?”
方應看點點頭:“我見過你世叔,他只對我說了三句話。他說,你本名叫成崖餘;你的父親是成鼎天。”
方應看從一開始就覺得無情的身上隐藏着秘密,至少是一個改變他的經歷或故事,想查卻苦于連他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恰在這個時候,諸葛正我請他喝茶,給了他這條最重要的信息,後面便是按圖索骥,水到渠成的事了。
成鼎天,年紀大一些的人都知道,二十幾年前他擔任政府內閣財政大臣,用雷霆手段挽救了當時低迷的經濟,任上曾有過出色的政績。然而,天妒英才,在獲得連任後不久,因家中意外失火,他與妻子、連同六歲的獨子一同葬身火海。
方應看一說出這個名字,無情露出一種僵硬而淡漠的表情,可方應看明顯能感覺到無情的手指尖在他手心中顫抖一下,然後想逃,卻被他更牢地握住。想抽回手但不被允許,無情垂下眸子,窗外的陽光散落在他的肌膚上,兩人交握的手心裏,他隐約感覺到,身邊的這一切都是有溫度的。
于是,他苦笑着回答:“為什麽會是你呢?當年的事情是你父親做的,說到底你也不過和我一樣,是權力和利益鬥争的受害者而已。”
沉默半晌,無情動了動,示意方應看自己想要坐起來。方應看便扶着他,讓他靠坐起來,并遞上一杯溫水。
無情喝了兩口,捧着剔透的玻璃杯垂眸靜坐了一會兒,再次擡起的眼眸中,沉靜到可怕,仿佛剛剛出現的那一絲柔軟是觀者的錯覺。
“當我用槍指着蔡京的頭,他立馬吓軟了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無情用平靜無波的語調描述起前一晚發生在六扇門的事件,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我告訴他我是成鼎天的兒子,你能想象他那見鬼一樣的表情嗎?呵,我只是看他一眼,他馬上什麽都說了。”
他的目光轉向方應看,仿佛在說:你看,死亡面前,人多懦弱。
“他說,我父親是當時的王儲趙楷的左右手,他和方歌吟,哦,也就是你的父親,為了扶持趙桓不得不率先除去我父親。于是,他們三人精心策劃了那一場毀滅一切的大火,将一次處心積慮的謀殺成功僞裝成了意外,掩過世人的耳目。”
現在的王儲趙桓十幾年前為了和親兄弟争奪王儲之位,與幾個親信密謀除掉政敵,這樣的事情如果被曝光,将會是一場震驚全國的大案。
“後來輿論知道的那些——無論是政府幾個重要職位的更疊也好、趙楷失德被廢也好,不過都是當年政治鬥争裏必要的環節。”無情的表情淡淡的,但是敘事時頭腦清晰、邏輯嚴謹,這更加說明他之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完全是裝給警察看的。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人都有弱點,蔡京這樣的人,弱點就是太害怕失去已經擁有的東西。所以,我只要讓他看見,我扣着扳機的手指輕輕一動,不需要浪費子彈,他自然會在恐懼和性興奮中突發心肌梗塞。”
方應看靜靜地看着他,雖然猜到蔡京之死可能和無情有關,但親耳聽他有條不紊地敘述出來,才真正感受到這個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強大心志,剛剛那一絲轉瞬即逝的脆弱,和現在的步步為營,完全判若兩人。如果不是他一直這樣安靜地坐在他面前,誰會相信這是同一個人呢?
“真相也許對我毫無意義,但我還是希望看到、握住它本來的樣子,而不是披着謊言的外衣。”
方應看忽然想起幾個月前他對他說過的這句話,此時眼前的這個人,孤單的背影、單薄的肩膀、柔和的眉目、輕軟的語調,他就用這副樣子,走在探尋他所謂的真相的路上,從未回頭,連側目也不曾有。
真相。
這也許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無情執念太深、是近乎病态地去追逐,而自己……
方應看在心裏微微一嘆,告訴無情:“我父親車禍發生後不久,我在他房間裏發現了一本手記,就在出事前一個月,我父親在字裏行間流露出消極避世的态度,大膽猜測,應該是有脫離趙桓集團的意思吧。所以至今,那究竟是不是一場‘意外’,我仍然無法确定。”
無情看着他,似乎想說什麽,卻被方應看擡手打斷:“但是,那唯一可能被稱作證據的手記在我看過一遍後,直接丢進了火堆。”
無情一震,方應看非常坦然地回望着他:“在錯誤的時候,知道太多,是一種負擔。”
方歌吟死後,趙桓和蔡京對有橋集團是留是棄的态度讓當時的公司風雨飄搖,如果方應看捏着一本手記和一個自己YY出來的真相不放,那最後的結局可想而知。
無情輕舒一口氣,垂了眸子想了想,然後他對方應看說:“這幾天問詢筆錄一定不斷,你抽空送我回去吧,別忘了你眼前的我,是個殺人犯。”
方應看站起身抽無情的手裏抽走已經涼了的玻璃杯,拍拍他的肩:“你現在唯一該做的就是好好休息,用你勸我的話就是:別想那麽多,順其自然。”
說着他朝門外走去,拉開門的一瞬,忽然聽無情輕聲問:“世叔跟你說的第三句話,是什麽?”
方應看回頭看着他揚起的眸子中目光灼灼,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在六扇門見到諸葛正我的時候,他手裏正在侍弄的那盆開到美豔的牡丹花。
他垂了下眸子,眼角明明沒有彎,但眼中卻帶了幾分的笑意:“這個……就等你好了再告訴你。”